(五代)李 煜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
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攏。
深秋的夜晚,婦女們為了給遠方的游子或征人趕制寒衣,把練帛放在石塊上,用木杵捶搗著。在這單調而有節奏的捶打聲中,她們的腦海中浮現著遠方的他的身影,捶打聲訴說著親人離別的凄苦,寄托著相思的深情,或許還包含著一絲團聚的盼望。這聲音在廣袤的夜空中擴散開去,似乎會伴著月光一直傳到親人的耳邊。而遠在千里之外的征人游子,在異鄉的寒夜中,望著那清冷的月光,心在沉落下去,而幻覺中的搗練聲似乎是那么真切,會喚走他的歸魂。自兩晉以來,“搗練”就成為文人墨客的詩料,被反復吟詠,唐代的李白、杜甫就都有過這類詩作,而在這些詩篇中,用那如泣如訴的搗練聲和無限度跨越空間的月光將居家的婦女與異鄉的征人游子聯系起來,已幾乎成為一種定式。李煜這首《搗練子》也是運用了搗練聲與月光這兩個意象,但其抒情主體既非居家的婦女,亦非客居的征人游子,他的身份并不明確,詞只是寫這不寐之人在深夜對搗練聲、明月光及簌簌寒風的感受,即使是這種感受亦寫得隱隱約約,但全詞傳導出一種復雜而博大的思緒。
小庭在院之深處,唯其深故顯其靜,但庭小且空,這“空”就顯然不僅著眼于空間而言,不僅僅是寫實,而是重在就其心境而言。我們往往要從生活中跳開一步才能更深刻地思考生活中的問題,不少詩詞都表現了這一點,讓抒情主體與外界生活拉開點距離,使其在孤獨靜寂中返觀內視自我情感。因此,“深院靜,小庭空”六字,一是狀抒情主體之處境,二是為聞砧聲作鋪墊,三是折射出抒情主體心境上的空寂。寥寥六字,平平淡淡,內涵卻極豐富。
就在這片空寂中傳來了砧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砧聲是從遠處發出的,因風方能傳至耳畔,這就照應了前文的“深”字。砧聲是細微的,在斷續有無之中,只有于靜寂中方能聽到,又照應到前文的“靜”字和“空”字。“斷續寒砧斷續風”頓挫回復中使人感到時間流程的延宕,寫的是砧聲風聲,呈現的卻是側耳凝神靜聽搗練聲的抒情主體的形象。說砧寒,風自當更寒,歸根到底還是人心之寒??占艦檎杪曀蚱?,人心為砧聲所牽動,引發思緒萬端,故言“無奈”,故言“人不寐”。“夜長”即是“斷續寒砧斷續風”所暗含的時間流程的指明。
砧聲本是無形的,可是詞人卻說它伴隨著月光一道來到他的窗前,那凄苦地訴說著離別之情的砧聲被抹上了慘淡清冷的月光。月光本是靜靜地照在簾櫳前,詞人卻說它隨砧聲而至,仿佛它也是在空氣中飄動著的。聽覺和視覺的通感產生了奇特的藝術效果,因為砧聲和月光這兩個意象有特定的共同內涵,它們維系著一種情思的兩端。在漫漫的長夜里,在靜寂的深院中,耳聞陣陣的搗練聲和風聲,眼見凄清的月光,詞人難以入眠。但是,我們不必落實地說他正思念著某位遠方的親人,更不必確鑿地指出這是他亡國后產生的故國之思。這首詞傳導出的并不只是一已的別離之悲,而是一種博大的對人生悲劇意義的體驗,是每一個有豐富生活閱歷的人都曾體驗過或都能理解的一種復雜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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