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沫·青春之歌(節(jié)選)》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楊沫
第十九章
三天以后。
道靜從嚴重的創(chuàng)傷中蘇醒過來了。她微微睜開眼睛呻吟一下,腦子里朦朧地、混沌地浮現出各種夢幻似的景象。
“我還活著嗎?……”她這樣想了一下,就又昏迷過去了。
當她真的清醒過來時,努力思考一下、觀察一下,她才明白她是被捕了、受刑了,這是在監(jiān)獄的一間囚房里。
一個溫柔親切的聲音輕輕地飄到她耳邊:
“醒過來啦?真叫人急壞啦。”
道靜向送過聲音的那面?zhèn)冗^頭去,在黯黑的發(fā)著霉臭的囚房里,就著鐵窗外透過來的薄暗的微光,她看見她旁邊的床上躺著一個蒼白而消瘦的女人。
道靜拚著肺腑里的力氣,微弱地說道:
“我還活著嗎?你是……”
那個女人一見道靜能夠講話了,且不答應她,卻沖著窗外用力喊道:
“來人!來人啊!這屋里受傷的人醒過來啦!”她沖著窗外喊罷了,這才回過頭來對道靜帶著鼓動的熱情低聲說:“叫他們來給你治療——我們要爭取活下去!”
道靜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張蒼白熱情的臉。這時,她才看出,這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年紀約莫二十六七歲。她的臉色蒼白而帶光澤,仿佛大理石似的;一雙眼睛又黑又大,在黯淡的囚房中,寶石似的閃著晶瑩的光。
“希臘女神……”一霎間,道靜的腦子里竟閃過這個與現實非常不調和的字眼。她衰弱、疼痛得動也不能動,只能勉強對這個同屋難友輕輕說道:“謝謝!不要治啦——反正活不了……”
看守打開門上的鐵鎖進來了。后面跟著一個長頭發(fā)也像犯人似的獄醫(yī)。他走近道靜身邊,脫下她的粘滿污血、打得破爛了的衣服。那痛,奇痛呵!一下子使得道靜又失掉了知覺。
當她再度醒來時,那同屋的女人躺在她旁邊的床上還在熱情地注視著她;長頭發(fā)的獄醫(yī)拿著一個小藥箱也還站在她床前。他看著道靜,對那個女人說:
“這次也許不至于再昏迷了。放心!她的身體還挺不錯呵……”他回過頭又對道靜笑了笑,“他們叫我給你治,我就治吧。沒有傷到骨頭,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又過了半天,喝了一點稀米湯,道靜年輕的生命真的復活了。可是痛,渾身上下全痛得像要粉碎了似的,針刺似的,火燒似的。可是,她不喊叫。她望著她床邊的年輕女人,凝視著她美麗的臉龐,忽然好奇地想到:“她是個什么人呢?共產黨員嗎?”
“好,不要緊啦!多吃點東西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年輕女人對她輕輕笑道,“等你的精神好點的時候,告訴我你被捕的經過,告訴我外面的情況。多么悶人啊,在這里知道的事情真太少啦。不行,不行,我的要求還太早。過兩天吧,過兩天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說。”屋里另外還有一個也受了刑傷的女學生,這個女人就對她們兩個絮絮地說著。她似乎有病,躺在冰硬的木板床上,動也不能動,但她卻用眼睛和嘴巴不停地照顧著道靜和那個小女學生。囚室外的小走廊里,時常可以聽到她低微的喊聲:
“看守,來呀!她們要喝水!”
“來呀!看守!看守!”
“看守,”她對走進來的女看守說,“你們該給這位受重刑的弄點東西吃。”看見端進來的是一塊發(fā)黑的窩頭、一碗漂著幾片黃菜葉的臭菜湯,她皺著眉說:“這怎么能吃呢,你想法弄點好些的——我們以后不會忘記你的!”
那位瘦瘦的女看守說來也奇怪,她似乎很聽這位女人的話,她支使她,她差不多都能瞞過其他警衛(wèi)和看守照著去辦。
小女學生,約莫有十五六歲,細長臉,長得機靈而清秀。她受刑不太重,還能勉強下地走幾步。但是她被恐怖嚇住了,一句話不說,成天躺在木板床上哭。夜間,道靜聽見她在睡夢里驚悸地喊道:
“媽媽!媽媽!我怕,怕呀!……”
在黑沉沉像墜到無底洞里的深夜里,她悲傷地哭著。這個女孩子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媽媽。
這時候,那個女人還沒有睡覺,她伸出手拉住女孩子的手,在黑夜中輕聲說道:
“疼嗎?……不太疼?那為什么老哭呢?我猜你一定是想家、想媽媽,對嗎?……不要哭啦!小妹妹,哭,一點用也沒有的。”她喘口氣,歇歇,聽見小姑娘不哭了,又接著說下去,“我十五歲的時候,那是在上海,也被捕過一次。那時我嚇得哭呀,哭呀,哭起沒完。可是我越哭反動派就越打我,越嚇唬我;后來我一賭氣,就一聲也不哭了。我就向我同牢的大姐姐們學——跟反動派斗爭,跟他們講理。這些反動家伙們都是雷公打豆腐,專撿軟的欺。等我一厲害起來,他們反倒不打我了……”說到這里,她輕聲地笑了,道靜和那個女孩子也笑了。
“鄭瑾大姐,”那女孩子有氣無力地說,“我哭——因為我冤枉呀!”
這名叫鄭瑾的女人又安慰起女孩子,雖然她自己喘吁吁地看起來也是異常衰弱。
“小俞,俞淑秀小妹妹,”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但卻充滿了熱情。“你說冤枉嗎?不!不!在這個暴君統(tǒng)治的社會里,哪個好人能夠活得下去呢?壞人升官發(fā)財,好人吃官司受苦,這是最普通、最常見的事。”
小姑娘似乎受到了鼓勵與啟發(fā),不哭了,漸漸安靜下來了。
道靜從旁邊聽見了這些話,她帶著驚異的心情,很快地愛上了這個難友。
鄭瑾比她們到這個地方早,一切情況她似乎都摸得很熟。可是那位姓劉的女看守竟聽她的支配,道靜又覺得驚異而惶惑了。“她究竟是個什么人呢?……”
“你是做什么的,為什么被捕?”第二天晚上,衛(wèi)兵查過夜之后,鄭瑾這樣低聲問道靜。
“我不知道為什么。”道靜衰弱地低聲回答。“我是個失學的學生,我相信共產主義,相信共產黨——也許就為這個把我捕來的吧。我還不是個黨員,可是我希望為黨、為人類最崇高的事業(yè)獻出我的生命。——我想這個日子是到了。我什么也不想,就準備這最后的時刻。”
鄭瑾靜靜地聽著道靜的話,神情變得冷峻而嚴肅。半晌,她才慢慢地仰起頭,在昏暗的燈光下凝視著道靜說:
“不要以為被捕就是你生命的終點,就一定是死。不是的!共產主義者到任何地方——包括在監(jiān)獄里都要做工作,也都可以工作的。我們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鐘,最后一口氣。我們要親眼看到共產主義在中國的實現,快樂地迎接這個日子。……”說到這里,她看看道靜又側過頭去看看俞淑秀,黑眼睛里突然閃耀著幸福的光彩。接著她就輕輕地描繪起共產主義幸福的遠景;描繪起中國將要成為一個獨立、自由、平等而繁榮的國家時的情形。
道靜聽著,吃驚地望著她。啊,多么美麗的大眼睛呵,那里面蕩漾著多么深邃的智慧和攝人靈魂的美呵!完全可以相信她是革命的同志了。而她給予自己的鼓勵——也可以說是批評,又是多么深刻而真誠!道靜忽然覺得心里是這樣溫暖、這樣舒暢,好像一下子飛到了自由的世界。這樣一個堅強的熱情的革命同志就在自己的身邊,夠多么幸福呵。——她渴望著、到處尋覓著而找不到的革命同志,卻意外地被敵人的魔掌把她們撮合在一起了。
第三天吃過晚飯,監(jiān)獄里查過第一次夜之后,鄭瑾又和道靜、俞淑秀兩個人談起天來。她真是愛講話,不斷地說著,好像一下子要把她所知道的事情全告給她們似的。
“小妹妹們,我給你們說點監(jiān)獄的生活。那是四年前,在蘇州監(jiān)獄里……”
“這兒是什么地方?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道靜插了一句。
“這是屬于憲兵司令部的秘密監(jiān)獄。憲兵三團和市黨部有矛盾,可是有時他們也要合作。”鄭瑾回答了道靜的問話,就又繼續(xù)講起她的故事來。“在蘇州監(jiān)獄里,在那里面我上了三年馬列主義大學,學了很多東西……”
“在監(jiān)獄里怎能上大學呢?”俞淑秀驚奇地把頭探向鄭瑾。
“聽我說啊,這就是奇跡。”鄭瑾閉著眼睛疲乏得鼓著勁兒說。“每天早晨監(jiān)獄附近的工廠汽笛一響,嘿,你看吧!我們男監(jiān)、女監(jiān)一兩千個政治犯——也有少數其他犯人,就全同時起床啦。原地踏步鍛煉身體以后,就每人捧著一本書坐到各人的床位上讀起來。這里面有判死刑的,有判無期徒刑的,也有判十五年、十年、八年的,可是他們舍不得浪費一點點時間,一個個都是全神貫注地讀起書來。我們有學英文的,有學俄文的,也有學德文和日文的。政治理論更是每個人必學的課程。我學會了德文以后還當了教員教別人。”
“你說的這些人真奇怪,判了死刑還學外國文?那、那還有什么用呢?”俞淑秀和鄭瑾、道靜熟識起來了,情緒也稍微好了一點。她聽了鄭瑾的話半信半疑,睜大了圓溜溜的好奇的眼睛。
鄭瑾仰起頭來,微弱的燈光照著她的臉,那樣明凈,那樣俊秀,雖然蒼白得沒有血色,但絲毫不減少她驚人的美麗。道靜又一次在心里想:“她真像塊大理石的浮雕——我要能把這樣的人雕刻出來夠多好!”
道靜剛要說什么。
“停一下。”鄭瑾小聲制止了她。因為走廊里傳來了衛(wèi)兵沉重的大皮靴響聲。等皮靴響聲遠了,鄭瑾不等道靜說,自己搶先說道:
“小妹妹,你奇怪他們嗎?不,一點也不奇怪!你要明白這些人,不是平常人,他們是共產黨員或者是共產主義者啊!一個人要是有了共產主義的信仰,要是愿意為真理、為大多數人的幸福去斗爭,甚至不怕犧牲自己生命的時候,那么,他一個人的生命立刻就會變成幾十個、幾百個,甚至全體人類的生命那樣巨大。小妹妹,你們明白嗎?這樣巨大的生命是不會死的,永遠不死的!所以我在監(jiān)獄里看見了好多好多的共產黨員,幾分鐘以后他們就要被拉出去槍斃了,但是在這幾分鐘以內,他們還要愉快地生活,還要努力地工作——因為他們是不死的!”
道靜貪婪地聽著鄭瑾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周身的血液突然在血管里奔流起來、沸騰起來了。她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還會碰到這樣堅強的老布爾塞維克,——像盧嘉川、像江華、像她夢想中的偉大英雄人物。看,她受刑多重,而且有病,可是她卻這樣愉快、這樣充滿了生活的信心,這樣用盡她所有生命的力量在啟發(fā)她們、教育她們。
“還沒有去斗爭就先想到死,這是不對的!”老早以前,盧嘉川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驀地又閃過心頭。可是,這種幼稚的幻想她并沒有完全放棄。道靜開始發(fā)現在自己的靈魂深處還有這么多不健康、這么多脆弱的地方——沒有勇氣斗爭到最后一口氣,卻幻想能夠很快殺身成仁完成英雄的夢想。可是,這是英雄的行為嗎?……她回過頭去看著鄭瑾,不禁深深地慚愧起來。
俞淑秀呢,她那孩子氣的想念媽媽,想念家,害怕受苦的哭泣漸漸減少了,終于一點也不哭了。她窺探衛(wèi)兵不在門外走動的時候,就悄悄溜下床來坐在道靜的床上,目不轉睛地望著鄭瑾,聽她說那傳奇式的富有魅力的獄中斗爭故事。
第四天晚上,鄭瑾又繼續(xù)敘說她的故事。
“在監(jiān)獄里我們還開了報館和雜志社呢。”鄭瑾微笑著閉著眼睛說。“我坐獄的那時候,有兩三種刊物,還有一種為了難友們互相通訊聯絡交流消息的小快報。有人寫稿,有人負責編輯,有些人就分頭去繕寫。我就是繕寫員。白天不能寫,深夜里我的同屋難友就分班替我守夜,我用棉被蒙住全身——一個人的被子蒙不嚴,就用兩三條棉被。被子里面點上小豆油燈,或者用手電筒,我就一夜夜地趴在地上用墨水寫,寫……”
“你們這屋里怎么老講話?少說一點吧!哨兵過來,不是耍的!”瘦瘦的劉看守趴在鐵鎖上沖著屋里輕聲勸說著。
“大娘,幫忙幫到底!你是好人,讓我們談談吧!”鄭瑾對女看守說。“人吃了官司夠多苦啊,我們都在想念媽媽。”
女看守不做聲了。鄭瑾對道靜她們笑笑說:“這個女人是個受苦人出身,碰到她還算同情我們。……不行,今晚上我不能再講了。我受刑鬧的身體很壞,又有心臟病……”她喘息著不做聲了,似乎睡著了。道靜和小俞都憐惜她,也都不再開口。但是剛歇了一歇,鄭瑾卻又伸出一只手握著俞淑秀的手,輕輕地溫存地說:“小妹妹,和你們一樣,我是多么想活下去啊!我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還有許多要好的朋友、同志……我愛他們,真想跑出這黑暗的監(jiān)牢到外面的陽光底下和他們一起唱歌、一起玩耍呀!”
小姑娘天真地問道:
“你有丈夫嗎?我想他一定也是個挺漂亮的人。”
鄭瑾滿有興致地回答:
“我的丈夫嗎?你說對了,倒真是個很漂亮的人。高高大大的,懂音樂,愛藝術,又寫得一手好文章,精神總是很飽滿。我們倆一起在蘇聯同過學。他,他是非常愛我的。”
“他現在在哪兒?”道靜插口問道。“鄭姐姐,如果有機會,我真想見見他!”
“他現在嗎,離咱們這兒很遠很遠,我已經四年不見他啦。哦,林道靜,小俞妹妹,我們不說他了。我來給你們講另一個人的故事,也是我在獄里親眼看見的。你們喜歡聽嗎?我失眠,反正睡不著,如果你們不困,趁著深夜衛(wèi)兵查得松,咱們就談談。”她的話像潮水樣又滔滔地奔騰起來了。她鼓著全副的生命力,輕輕地喘息一陣,歇息一陣,又斷續(xù)地向兩個年輕的伙伴講到深夜。
“李偉是個精明干練而又刻苦好學的青年。他在大革命以前就參加了共產黨。黨派他到蘇聯去學習,在那兒他和他的妻子認識了,而且相愛了。她是他的同志,他們就結婚了。一九二八年,大革命失敗后的第二年,他們倆一起回到了祖國。李偉在上海做黨的地下機關工作;他的愛人就在上海紗廠里做女工工作。李偉住在裝做闊公館的機關里,他的愛人去看他時才有意思哩——她在工廠里做工總是短打扮,去看他就必須換上旗袍才能進門。但是匆忙中她又沒處去換。她只好把旗袍包個小包挾著,等走到李偉機關附近人少的小弄堂里,才急忙換上再進闊公館。”
“哎呀,那要是撞上來了人,再是男人,多不好意思呀!”小俞忍不住又替這個女同志擔心了,她瞪大眼睛的神氣怪可愛的。
“小俞,你不要總打岔。她愛她的愛人,當然用什么辦法也要去看他。”道靜說了小俞,又催鄭瑾:“請你快說,他們后來怎樣了?”
鄭瑾笑笑:
“小妹妹們,別催我。等我想一想,哦,事情是這樣的:
“一九三○年,他們夫婦倆都先后被捕了。兩個人最后都被押到蘇州監(jiān)獄。敵人捕到李偉非常高興。他們知道他是共產黨的重要人物,他所知道的關系必然多。于是就想盡各種辦法威脅利誘逼他說出組織秘密。可是李偉任憑敵人使了千條妙計,任憑敵人用盡各種酷刑——不是人能夠忍受的肉體折磨,他依然是絲毫不為所動。甚至他明知他的愛人也同在一個監(jiān)獄里,但為了不連累她,他竟忍住自己的感情,裝做不認識她。他頑強地和敵人斗爭著,并且領導著獄中同志們的斗爭。敵人知道了氣得發(fā)昏,最后想出了一條非常毒辣的陰謀——他們把李偉弄到上海,替他換上漂亮的西裝,叫他坐上汽車,帶他一同出去捕捉我們的同志。到了地方,他們拉李偉下車,他卻躺在車上裝傻,死也不肯下來。敵人打他、揪他,他躺在車上對圍觀的群眾大聲喊道:‘我是個犯人,他們卻叫我換上漂亮的西裝,坐漂亮的汽車,我身上傷痛不愿下車,他們卻又拚命打我——不知道國民黨生的是啥樣的狼心狗肺!……’
“國民黨特務窘得下不了臺,憤憤地把李偉仍又弄回了蘇州監(jiān)獄。他一回來,就對同志們講:‘敵人不會再叫我活下去了,我就要和你們分別了。’同志們聽了很難過,可是他每天依舊高高興興地學習、工作、做早操。他非常喜歡清潔,弄到一點點水,也要把全身洗一洗。他的眼睛大大的,頭發(fā)黑黑的,身材高大而英俊。同志們,甚至有些獄卒全很敬愛他。他的嘴巴很會講,隨時隨地都在做宣傳。有時還唱著非常好聽的男高音。獄里有點良心的看守都被他感動得改變了窮兇極惡的態(tài)度。
“這最后的一天來到了。敵人提他出了籠子。他臨走出去時,抖抖身上的土,對同監(jiān)同志們像平常一樣安靜地說道:‘同志們,就要分別啦,不屈不撓地斗爭下去吧!共產主義是一定會勝利的!’他和每個同志全在籠子門口親切地握了手,連說:‘祝你們勝利!’然后就昂然大步地走向刑場去。……同志們站在監(jiān)視孔內悲痛地望著他,一個個心如刀割。接著,傳來了《國際歌》聲——他高聲唱著,他唱得多么雄壯有力呵!接著又傳來了昂揚的口號聲——他高呼著:‘中國共產黨萬歲!’接著砰、砰、砰槍聲響了,他的聲音在槍聲中消失了……可是這時,全體獄里的囚犯,包括普通犯在內,——他的妻子也在內,同聲悲壯地唱起了《國際歌》。許多同志聲淚俱下……”
鄭瑾說到這兒,聲音嘶啞了。顯然,她是在流著眼淚敘說的。
“鄭姐姐,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明白了。……”道靜摸著鄭瑾的臉,在黑暗中替她擦拭著涌流下來的淚水,自己也流著眼淚。
可是小俞卻還不滿足,她追問道:
“鄭姐姐,那個李偉的愛人以后怎樣了呢?她知道他死了該多難受呀!”
“不要問啦,小俞。你還不明白嗎?”道靜怕鄭瑾再傷心,提醒了一句。可是小俞依舊固執(zhí)地說道:
“你們說的是什么呀?我不明白!”
鄭瑾沉默著。半晌,她用低沉的剛剛聽得出的細聲說:
“小妹妹,你還不明白?林姐姐倒是比你有經驗。……那個李偉就是我的丈夫!——我們分別已經整整四年了。”
沉默。監(jiān)房突然像沉入無底的黑暗的深淵中,就是落下一根針也仿佛可以聽見。三個人都好像睡著了。但是在這樣的寂靜中忽然爆發(fā)了強烈的哭泣聲——俞淑秀像道靜剛醒來那天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但是這次,她哭的不是媽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啜泣著說:
“鄭姐姐,鄭——姐姐!感一激你,你教給——我認一識一認識了真正的生活,認識了真理……”
衛(wèi)兵荷著槍跑過來了。這是個兇惡的家伙,他用槍把敲著鐵門,發(fā)出沉重的響聲,狠狠地罵道:
“你們這幾個臭娘們要造反呀!半夜三更吵吵鬧鬧,想他媽找死哪!”
這兇煞的聲音剛消失,道靜立刻拉住小俞的手,說:
“小俞,你感覺到了嗎?咱們現在不是關在監(jiān)獄里——咱們是在上馬列主義大學。”
長篇小說《青春之歌》經過作者長期的醞釀和修改,于1958年初問世,不久又搬上銀幕,在當時的文藝界和青年讀者中產生了很大的反響。
建國以來,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多半以軍人、工人或農民為主人公,楊沫的《青春之歌》則以知識分子為重點描寫對象,同時,它也沒有著筆于彈雨紛飛的戰(zhàn)場,而是重點展現城市中青年學生所進行的錯綜復雜的抗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日本軍國主義加緊侵略,國難當頭,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組織下,逐漸覺醒,緊密地團結起來,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洪流。小說塑造了以林道靜為代表的愛國青年的形象。她原為富家小姐,為抗婚才逃出家門,殘酷的現實使她最終認清了當時社會和自己家庭的本質,毅然走上革命道路。她曾秘密地為黨在北平(今北京)散發(fā)傳單,后又在河北農村協(xié)助農民搶收地主糧食,回北平后,不幸被敵人逮捕,在監(jiān)獄里,她再一次經受了嚴峻的鍛煉和考驗。
林道靜在參加民族解放的征途中,曾得到盧嘉川、江華等共產黨員的無私幫助,這次在獄中她又遇到了另一位共產黨員林紅(化名鄭瑾)。與林紅相處的時間雖短,所受的影響卻極為關鍵、深遠。小說通過林道靜的眼光和感受,刻畫了林紅的形象。林道靜在受刑三天后蘇醒過來時,先是聽到林紅溫柔親切的聲音,側頭望去才看出,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而帶光澤,仿佛大理石似的;一雙眼睛又黑又大,在黯淡的囚房中,寶石似的閃著晶瑩的光。”乍見林紅,林道靜首先想到的就是“希臘女神”,而小說還曾多次提到林紅那大理石似的美麗面龐。據作者在小說的《初版后記》中說,林紅是真有其人,“這個異常美麗的女同志是英勇地犧牲在山東軍閥韓復榘的屠刀下的”。可見作者對林紅滿懷敬意,衷心喜愛,滲透了自己切身的生活感受。小說也通過林紅之口,描述了李偉的形象和事跡,“他的眼睛大大的,頭發(fā)黑黑的,身材高大而英俊”;“懂音樂,愛藝術,又寫得一手好文章,精神總是很飽滿”。林紅和李偉既是革命同志,又是恩愛夫妻,他們在蘇聯相識、相愛并結合,在大革命失敗后一起從蘇聯回國參加革命。在上海時,一個住在裝扮成闊公館的機關里做地下工作,一個在紗廠里做女工工作,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想辦法見面。但在二人先后被捕后,雖然被關押在同一個監(jiān)獄里,李偉為了不連累她,竟強忍住自己的感情,裝作不認識,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需忍受多深的痛苦!李偉經受住了敵人的種種酷刑折磨、威逼利誘,勇敢機智地和敵人作斗爭。最后的時刻到來時,他像平常一樣,安靜地和同志們分手,昂首大步地走向刑場。林紅和李偉一樣堅強,她在蘇州監(jiān)獄時就和難友們一起堅持戰(zhàn)斗,一夜夜地趴在地上為難友繕寫稿件,以交流信息,鼓舞斗志。在北平監(jiān)獄里,她也毫無畏懼,寧死不屈地堅持戰(zhàn)斗,在犧牲前幾天還一直關照、啟發(fā)并鼓勵著林道靜和俞淑秀兩位小妹妹。李偉、林紅二人身上,集中體現了共產黨員視死如歸的精神、關愛他人的品質。二人的英勇、善良,反襯出敵人的兇殘、毒辣,也可見革命成功之不易。
真正的共產黨員不僅熱愛工作,也熱愛生活。李偉他們就是在監(jiān)獄中,也把敵人的監(jiān)獄變成一所特殊的馬列主義大學,不喪失對生活的信心,不放棄學習,不浪費一點點時間。李偉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另外“他非常喜歡清潔,弄到一點點水,也要把全身洗一洗”。這樣一個熱愛生活的人,當他知道敵人要對自己下毒手時,卻一點也不害怕,依舊每天高高興興地學習、工作。林紅也和丈夫一樣熱愛生活,深深懷念著自己的丈夫,二人的事跡感人至深,催人淚下。她對林道靜和俞淑秀所說的話,正是心底情感的真實流露:“小妹妹,和你們一樣,我是多么想活下去啊!我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還有許多要好的朋友、同志……我愛他們,真想跑出這黑暗的監(jiān)牢到外面的陽光底下和他們一起唱歌、一起玩耍呀!”真正的共產黨員不是冷酷無情,而是熱忱似火,他們太愛生活,太愛他人了,為了別人更好地生活,為了推翻罪惡的社會制度,才拋小家顧大家,勇于和敵人做最堅決的斗爭,甘愿為共產主義事業(yè)奮斗終生,直至獻出自己的寶貴生命。從李偉、林紅身上,讓人看到共產黨員的傲骨與柔情,看到他們對生活,對親人,對整個世界的真情與摯愛。
小說不僅以飽含感情的筆墨塑造了李偉、林紅的感人形象,還細致描繪了林紅對林道靜和俞淑秀的教導和影響。林紅在林道靜蘇醒過來時,不顧自己身體虛弱,馬上喊人來給道靜治傷,送水和食物,并熱情地鼓勵道靜要爭取活下去。俞淑秀糊里糊涂地被敵人抓進監(jiān)牢,自己覺得很冤枉,又被監(jiān)牢里的恐怖場景嚇著了,因此一開始成天躺在木板床上哭,晚上在睡夢中都驚悸地喊著媽媽。林紅在黑夜中伸出手來拉住她的手,輕聲地安慰她。針對俞淑秀訴說的冤枉,她告訴俞淑秀在這個暴君統(tǒng)治的社會,“壞人升官發(fā)財,好人吃官司受苦,這是最普通、最常見的事”。俞淑秀在林紅的鼓勵與啟發(fā)下,才漸漸安靜下來不哭了。林道靜是英勇的,在被敵人逮捕后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林紅叫人給她治傷,她卻說不要治了,反正活不了了,準備最后時刻的到來。對林道靜的這一雖勇敢但卻嫌幼稚的想法,林紅也及時地予以糾正,說:“不要以為被捕就是你生命的終點,就一定是死。不是的!共產主義者到任何地方——包括在監(jiān)獄里都要做工作,也都可以工作的。我們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鐘,最后一口氣……”正是由于林紅耐心的富于說服力的教育和啟發(fā),使林道靜終于認識到了自己靈魂深處脆弱的地方,在林紅面前深深地覺得慚愧,同時也為這樣一位堅強熱情的革命同志就在自己身邊而感到幸福。也由于林紅的鼓舞,俞淑秀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一點也不哭了。后來,當她聽了林紅所說的李偉的故事,知道李偉就是林紅的丈夫以后,又像開始那樣嗚嗚地哭了起來,但是這次她哭的不是媽媽,而是深為李偉、林紅的事跡所感動。林紅的經歷和話語,給俞淑秀以極大的震撼,從她前后看似一樣實則不同的哭泣,正可窺見她內心深處的巨大變化。林紅與林道靜、俞淑秀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只有短短的幾天,但對二人均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林紅就如燃燒的蠟燭,以生命的光華驅散黑暗,照亮前進的道路。正是由于她的感染和啟發(fā),林道靜、俞淑秀在敵人的監(jiān)獄這所特殊的學校里,迅速地成熟起來,并在林紅犧牲后,與難友們一起,繼續(xù)向反動派作不屈不撓的斗爭。愚蠢的敵人可以扼殺林紅的生命之花,但是她播下的革命種子,早已在別人的心里生根發(fā)芽。正是由于有像林紅這樣的共產黨員的教育和引導,才有大批的熱血青年不畏艱難困苦踏上革命的征程。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用熱情、鮮血和生命,譜寫了一曲壯美的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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