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封鎖》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張愛玲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里鉆出來的曲鱔,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么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鱔,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釘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們奔到左面。商店一律的沙啦啦拉上鐵門。女太太們發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來一會兒! 我這兒有孩子哪,有年紀大的人!”然而門還是關得緊騰騰的。鐵門里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互相懼怕著。
電車里的人相當鎮靜。他們有坐位可坐,雖然設備簡陋一點,和多數乘客的家里的情形比較起來,還是略勝一籌。街上漸漸的也安靜下來,并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像睡夢里所聽到的蘆花枕頭里的。 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里盹著了,重重的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么靜過——大白天里! 一個乞丐趁著鴉雀無聲的時候,提高了喉嚨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來,被這不經見的沉寂嚇噤住了。
還有一個較有勇氣的山東乞丐,毅然打破了這靜默。他的嗓子渾圓嘹亮:“可憐啊可憐! 一個人啊沒錢!”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音樂性的節奏傳染上了開電車的。開電車的也是山東人。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抱著胳膊,向車門上一靠,跟著唱了起來:“可憐啊可憐! 一個人啊沒錢!”
電車里,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說句把話。靠近門口的幾個公事房里回來的人繼續談講下去。一個人撒喇一聲抖開了扇子,下了結論道:“總而言之,他別的毛病沒有,就吃虧在不會做人。”另一個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說他不會做人,他把上頭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對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把手吊在皮圈上,雙雙站在電車的正中。她突然叫道:“當心別把褲子弄臟了!”他吃了一驚,抬起他的手,手里拎著一包熏魚。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紙口袋與他的西裝褲子維持二寸遠的距離。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現在干洗是什么價錢?做一條褲子是什么價錢?”
坐在角落里的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看見了那熏魚,就聯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銀行附近一家面食攤子上買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這樣! 彎彎扭扭最難找的小胡同里買來的包子必定是價廉物美的! 她一點也不為他著想——一個齊齊整整穿著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事皮包的人,抱著報紙裹的熱騰騰的包子滿街跑,實在是不像話! 然而無論如何,假使這封鎖延長下去,耽誤了他的晚飯,至少這包子可以派用場。他看了看手表,才四點半。該是心理作用罷?他已經覺得餓了。他輕輕揭開報紙的一角,向里面張了一張。一個個雪白的,噴出淡淡的麻油氣味。一部分的報紙粘住了包子,他謹慎地把報紙撕了下來,包子上印了鉛字,字都是反的,像鏡子里映出來的,然而他有這耐心,低下頭去逐個認了出來:“訃告……申請……華股動態……隆重登場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兒,不知道為什么轉載到包子上,就帶點開玩笑性質。也許因為“吃”是太嚴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話。呂宗楨看著也覺得不順眼,可是他并沒有笑,他是一個老實人。他從包子上的文章看到報上的文章,把半頁舊報紙讀完了,若是翻過來看,包子就得跌出來,只得罷了。他在這里看報,全車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呂宗楨對面坐著的一個老頭子,手心里谷碌碌谷碌碌搓著兩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動作代替了思想。他剃著光頭,紅黃皮色,滿臉浮油,打著皺,整個的頭像一個核桃。他的腦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潤的,可是沒有多大意思。
老頭子右首坐著吳翠遠,看上去像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但是還沒有結婚。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很有點訃聞的風味。她攜著一把藍白格子小遮陽傘。頭發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唯恐喚起公眾的注意。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沒有輪廓。連她自己的母親也形容不出她是長臉還是圓臉。
在家里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里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了業后,翠遠就在母校服務,擔任英文助教。她現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卷子。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做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罵著“紅嘴唇的賣淫婦……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翠遠略略沉吟了一會,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A”字。若在平時,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的要質問自己,為什么她給了他這么好的分數。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她竟漲紅了臉。她突然明白了: 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么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他拿她當做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做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遠在學校里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 一天不如一天! 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是不應當,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里受氣,在家里也受氣。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范家庭。家里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大學里教書! 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愿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么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生命像圣經,從希伯來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里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著臉。太陽滾熱的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懷里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里,一個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書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里速寫他對面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閑著沒事干,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著腰,背著手,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拎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種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里回來的人將折扇半掩著臉,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行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
呂宗楨沒湊熱鬧,孤零零的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大家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頭,瞥見了三等車廂里有他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作為上進的基礎。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已經被培芝脧在眼里,心里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輕人,暗暗叫聲不好,只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里,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奔到對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現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里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洼里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覺得自己太可愛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的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水推舟,伸出一只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后的窗臺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情的計劃。他知道他這么一來,并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么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他不怎么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他向她低聲笑道:“這封鎖,幾時完哪?真討厭!”翠遠吃了一驚,掉過頭來,看見了他擱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個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雙眼灼灼望著他,臉上帶著點會心的微笑。如果他夾忙里跟他表侄對一對眼光,也許那小子會怯怯地低下頭去——處女風的窘態;也許那小子會向他擠一擠眼睛——誰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遠進攻。他道:“您也覺著悶罷?我們說兩句話,總沒有什么要緊! 我們——我們談談!”他不由自主的,聲音里帶著哀懇的調子。翠遠重新吃了一驚,又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現在記得了,他瞧見她上車的——非常戲劇化的一剎那,但是那戲劇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并不能歸功于她。他低聲道:“你知道么?我看見你上車。車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撕破了一塊,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面,就只一點下巴。”是乃絡維奶粉的廣告,畫著一個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現了這女人的下巴,仔細想起來是有點嚇人的。“后來你低下頭去從皮包里拿錢,我才看見你的眼睛,眉毛,頭發。”拆開來一部分一部分的看,她未嘗沒有她的一種風韻。
翠遠笑了。看不出這人倒也會花言巧語——以為他是個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樣! 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陽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只手,從袖口里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 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 她突然覺得熾熱,快樂。她背過臉去,細聲道:“這種話,少說些罷!”
宗楨道:“嗯?”他早忘了他說了些什么。他眼睛釘著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覺得他在這兒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們還要見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斬不斷的好親戚;他竟退回三等車廂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楨立刻將他的手臂收回,談吐也正經起來。他搭訕著望了一望她膝上攤著的練習簿,道:“申光大學……您在申光讀書?”
他以為她這么年輕?她還是一個學生?她笑了,沒做聲。
宗楨道:“我是華濟畢業的。華濟。”她頸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楨下意識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聲,接下去問道:“您讀的是哪一科?”
翠遠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兒了,以為他態度的轉變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潛移默化所致。這么一想,倒不能不答話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楨道:“商科。”他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道學氣太濃了一點,便道:“當初在學校里的時候,忙著運動。出了學校,又忙著混飯吃。書,簡直沒念多少!”翠遠道:“你公事忙么?”宗楨道:“忙得沒頭沒腦。早上乘車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車回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去,為什么來! 我對于我的工作一點也不感到興趣。說是為了掙錢罷,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翠遠道:“誰都有點家累。”宗楨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別提了!”翠遠暗道:“來了! 他太太一點都不同情他! 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同情。”宗楨遲疑了一會,方才吞吞吐吐,萬分為難地說道:“我太太——一點都不同情我。”
翠遠皺著眉毛望著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楨道:“我簡直不懂我為什么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他褪下眼鏡來,迎著亮,用手絹子拭去上面的水漬,道:“咳,混著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視眼的人當眾摘下眼鏡子,翠遠覺得有點穢褻,仿佛當眾脫衣服似的,不成體統。宗楨繼續說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樣的一個女人!”翠遠道:“那么,你當初……”宗楨道:“當初我也反對來著。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我自然是愿意讓我自己揀,可是……她從前非常的美……我那時又年青……年青的人,你知道……”翠遠點點頭。
宗楨道:“她后來變成了這么樣的一個人——連我母親都跟她鬧翻了,倒過來怪我不該娶了她! 她——她那脾氣——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翠遠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那一紙文憑! 其實,女子教育也不過是那么一回事!”她不知道為什么她說出這句話來,傷了她自己的心。宗楨道:“當然哪,你可以在旁邊說風涼話,因為你是受過上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他頓住了口,上氣不接下氣,剛戴上了眼鏡子,又褪下來擦鏡片。翠遠道:“你說得太過分了一點罷?”宗楨手里捏著眼鏡,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道:“你不知道她是——”翠遠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們夫婦不和,決不能單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個思想簡單的人。他需要一個原諒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陣亂,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極短的距離內,任何人的臉都和尋常不同,像銀幕上特寫鏡頭一般的緊張。宗楨和翠遠突然覺得他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便是風中的花蕊。
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她一臉紅,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她的臉就越發紅了。
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使她微笑,使她背過臉去,使她掉過頭來。在這里,他是一個男子。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家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顧,他是市民。可是對于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
他們戀愛著了。他告訴她許多話,關于他們銀行里,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愿……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并不嫌煩。戀愛著的男子向來是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向來是喜歡聽。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后,是不會愛她的。
宗楨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白,稀薄,溫熱,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來的一口氣。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飄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寬宥你。你說真話,她為你心酸;你說假話,她微笑著,仿佛說:“瞧你這張嘴!”
宗楨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打算重新結婚。”翠遠連忙做出驚慌的神氣,叫道:“你要離婚?那……恐怕不行罷?”宗楨道:“我不能夠離婚。我得顧全孩子們的幸福。我大女兒今年十三歲了,才考進了中學,成績很不錯。”翠遠暗道:“這跟當前的問題又有什么關系?”她冷冷的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楨道:“我預備將她當妻子看待。我——我會替她安排好的。我不會讓她為難。”翠遠道:“可是,如果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見得肯罷?種種法律上的麻煩……”宗楨嘆了口氣道:“是的。你這話對。我沒有這權利。我根本不該起這種念頭……我年紀太大了。我已經三十五了。”翠遠緩緩的道:“其實,照現在的眼光看來,那倒也不算大。”宗楨默然,半晌方說道:“你……幾歲?”翠遠低下頭去道:“二十五。”宗楨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自由的么?”翠遠不答。宗楨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應了,你家里人也不會答應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遠抿緊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 他們哄夠了她。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 氣! 活該氣!
車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外面許是有了“封鎖行將開放”的謠言,乘客一個一個上來,坐下,宗楨與翠遠給他們擠得緊緊的,坐近一點,再坐近一點。
宗楨與翠遠奇怪他們剛才怎么這樣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動的坐近一點。宗楨覺得他太快樂了,不能不抗議。他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不行! 這不行! 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 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還是錢的問題。他的話有理。翠遠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會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決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再也不會……呵,這個人,這么笨! 這么笨! 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誰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多么愚蠢的浪費! 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
向他解釋有什么用? 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著她的言語來打動一個男人,她也就太可憐了。
宗楨一急,竟說不出話來,連連用手去搖撼她手里的陽傘。她不理他。他又去搖撼她的手,道:“我說——我說——這兒有人哪!別! 別這樣! 待會兒我們在電話上仔細談。你告訴我你的電話。”翠遠不答。他逼著問道:“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翠遠飛快的說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宗楨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聲了。宗楨嘴里喃喃重復著“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來水筆,越忙越摸不著。翠遠皮包里有紅鉛筆,但是她有意的不拿出來。她的電話號碼,他理該記得,記不得,他是不愛她,他們也就用不著往下談了。
封鎖開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搖著鈴,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時間與空間。
一陣歡呼的風刮過這大城市。電車當當當往前開了。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叢中,不見了。翠遠偏過頭去,只做不理會。他走了。對于她,他等于死了。電車加足了速力前進,黃昏的人行道上,賣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擔子,一個人捧著文王神卦的匣子,閉著眼霍霍的搖。一個大個子的金發女人,背上背著大草帽,露出大牙齒來向一個意大利水兵一笑,說了句玩話。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剎那。車往前當當的跑,他們一個個的死去了。
翠遠煩惱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電話給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烈,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
電車里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并沒有下車去!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開電車的放聲唱道:“可憐啊可憐! 一個人啊沒錢! 可憐啊可——”一個縫窮婆子慌里慌張掠過車頭,橫穿過馬路。開電車的大喝道:“豬玀!”
1943年8月
在抗戰時期的“孤島”文學中,張愛玲嶄露頭角,而《封鎖》則是她稍后的一篇力作,發表于1943年11月女作家蘇青主辦的雜志《天地》第2期,曾收入張愛玲1944年9月出版的小說集《傳奇》。它的聲譽雖不及《金鎖記》、《傾城之戀》等中篇佳構,卻一直被公認為是作者的短篇代表作。
張愛玲身處亂世,自己的命運也曾數度為戰爭所逆轉(如1939年歐戰爆發阻擋了她赴英倫求學的步履,因此改進香港大學;又如1941年底香港淪入日軍之手,一份優等生的履歷和保送牛津大學深造的希望也隨之煙消云散,于是被迫返回上海,賣文為生),卻沒有成為一位熱血沸騰的抗戰作家,她自稱樂于描寫的都是些“男女間的小事情”。這篇《封鎖》把小說背景設在日軍統治下的上海的一輛且行且止的電車上,所凸現的仍是張愛玲獨具個性的人生體驗——人與人的相識相遇是極其短暫和不可把握的。
“封鎖”是日軍侵占上海租界后老百姓最感痛苦的一件事。他們以清查抗日活動為名,經常在人口密集地區突然宣告封鎖,只用繩子攔一攔,便有一大片地區斷絕交通。這種“畫地為牢”的暴政,使正好經過那里的行人,欲歸不得,欲哭無淚。小說描寫一輛普通的電車在行進中遭逢這種厄運,其意不在譴責制造麻煩的源頭,而是著力表現電車上的乘客在非常態的時空內非常態的遭遇和感受。
“電車”是城市人幾乎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因而也就成了城市的顯著標志。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中說:“我是非得聽見電車聲才睡得著覺的。”電車與“回家”緊密聯系在一起,給她提供了一份難以替代的安穩妥帖。電車上的人臨時組合成一個獨立的世界,共向目標前進,而不久就要各奔前程。可是“封鎖”使時間忽然停在鏈條的某處關節不再轉動,臨時性變成了一種假定的永恒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錯位由此開始。且看《封鎖》中的眾生相:
華茂銀行的會計師、三十五歲的呂宗楨抱著奉太太之命買來的菠菜包子下班回家,電車一停,他忽然看到存心想要娶他大女兒的窮表侄也在車上。為了避免受到“進攻”,他連忙換到對面的座位上,旁邊就是未婚的大學英文助教、二十五歲的吳翠遠。接下來表侄發現了他,向他走來,他又只得慌不擇路地與身邊的吳翠遠攀談起來。從念的大學談到專業,他又開始抱怨自己因包辦婚姻娶來的太太,他們就這樣由簡單的調情發展到錯覺在談戀愛,他甚至已經表示打算離婚再娶。他向她要電話號碼,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后來封鎖結束了,他像條件反射一般迅速回到自己原來的座位上。她才猛然頓悟,“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一場似乎一見傾心的感情遭遇已如春夢了無痕跡。
吳翠遠的生活經歷十分簡單,做好學生、好女兒、好老師,努力使自己格調高雅,端莊大方,卻過分壓抑了自己真實的精神欲求,是個公認的好人,卻不是真的人,生活中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如意,就是不快樂。而呂宗楨則從大學商科畢業,是個新式的成功男人,穿著西裝戴著玳瑁眼鏡提著公事皮包,有太太有女兒,什么都不缺。可是他也活得過于規整,潛意識中渴望著超出生活軌道的新奇和刺激。遇到一個能為他臉紅的女人,他便從背負了數種責任的社會角色,搖身一變為“單純的男人”。就這樣,兩人在一個非常態的時空中“敷衍”了一場戀愛,綻放出自己人生的另一種感情,然后迅速回到各自的生活常態之中。張愛玲極其擅長刻畫兩性心理,此篇中的情感沖突盡管較《金鎖記》等要緩和得多,但仍表現得細致精微。
小說極富戲劇舞臺式的場景效果,人物描寫的層次感與立體感十分強烈。“封鎖”以后,先是車外乞丐高聲乞討,電車司機聞聲長嘆。然后寫到車內人們的表現,幾個公事房的工作人員議論自己的同事,三言兩語即現傾軋之意;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提著一包熏魚,女的慌忙提醒他不要弄臟褲子,那種馬上聯想到干洗價錢的嘮叨,惟妙惟肖地勾畫出城市小市民的精明和瑣屑。接下來男主角被推至前臺,他孤單一人,只得無聊地讀包裹包子的報紙,即使包子上印上的鉛字是反的,他也逐個艱難地認清,于是認出了“訃告”、“華股動態”等用得著的字眼。在他的啟發下,全車沒有說長道短和吵架拌嘴機會的人們都開始讀一切手邊的印刷品來打發忽然靜止的時光。只有呂宗楨對面坐著的老頭子沒有從俗,只顧搓手心里的兩只核桃。這便是男女主人公之間的過渡,因為老頭子旁邊坐的就是吳翠遠,她利用封鎖的時間批改學生作業。她隔壁坐的是一個懷抱小孩的奶媽……一圈主次演員悉數登場亮相,整個舞臺已盡顯飽滿之態,故事這才進入高潮,男女主角因為窮表侄的偶然出現而糾結在一起。這種點與面相諧相和的豐滿的舞臺效果,集中體現了作者明確的場景意識和高超的寫作技巧。
另外,這篇小說更運用了大量恰切的意象和隱喻來塑造人物性格。寫那個揉搓核桃的老頭子,他的光頭就像一個核桃,而絕妙的是形容“他的腦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潤的,可是沒有多大意思”,順水推舟似的就寫出了這個人物的沉悶呆板。寫吳翠遠改著學生作業,卻感嘆著自己爬到了知識女性的頂端,可是當別人希望她當的好人太久了,并不真的快樂。隔壁奶媽懷里抱的孩子,腳心抵在她的腿上,她凝視著“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深感“這至少是真的”。最明顯的要算是對吳翠遠的精致刻畫。她穿的是白洋紗滾藍邊的旗袍,“很有點訃聞的風味”,一方面突出了她表面上極端的冷淡素潔,缺乏女人味道,另一方面也和此前呂宗楨讀到“訃告”相映照。她的頭發梳得毫無特色,“唯恐喚起公眾的注意”,她的美也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一個長期壓抑著內心欲求的形象躍然紙上。
機智而不動聲色的諷刺也是張愛玲慣用的手法。在這篇小說中,盡管著墨不多,卻也常常造成點睛之筆。如,醫科學生畫人體骨骼圖,卻被旁人誤會是速寫,一個個還煞有介事地評論著,提熏魚的丈夫說:“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種立體派,印象派!”人與人之間的認知竟錯位到這種南轅北轍的地步,每一個個體的孤獨感也就更加蒼涼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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