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神話
盤古開辟鴻蒙
天地混沌如雞子[1],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2],陰濁為地[3]。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4],地數極深[5],盤古極長。(《藝文類聚》卷一引《三五歷記》)
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發髭為星辰,毛皮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6],因風所感,化為黎甿[7](清馬骕《繹史》卷一引《五運歷年記》)
[1]“天地”句:古人想象當時天和地混混沌沌,云氣如蛋清和蛋黃混合成一團。混沌:指開天辟地以前元氣未分的現象。雞子:雞蛋。[2]“陽清”句:屬于陽的清而輕的物質上升成為天。[3]“陰濁”句:屬于陰的重而濁的物質下降成為地。[4]天數:指天的高度。[5]地數:指地的厚度。[6]身之諸蟲:指寄生在盤古身上的各種小蟲豸。[7]黎甿(meng):黎民百姓。
女媧補天造人
往古之時,四極廢[1],九州裂[2],天不兼覆,地不周載[3]。火爁焱而不滅[4],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5],鷙鳥攫老弱[6]。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7],積蘆灰以止淫水[8]。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9],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淮南子·覽冥訓》)
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10]。劇務[11],力不暇供[12],乃引繩絙于泥中[13],舉以為人[14]。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絙人也。(《太平御覽》卷七十八引《風俗通》)
[1]四極廢:四極,指四方,上古的人認為在天穹四面的盡頭,有四根柱子支撐著。廢,壞。指柱折天傾。[2]九州裂:九州,傳說古分天下為兗、冀、青、徐、豫、揚、荊、雍、梁等九州。后用作“中國”的代稱。裂,分裂。[3]“天不”二句:即指天不能遍蓋萬物,地也不能普載萬物。[4]爁焱(lan yan):大火燃燒的樣子。[5]顓(zhuan)民:善良的人民。[6]攫(jue):以爪取物。[7]濟:拯救。[8]淫水:洪水。[9]涸:干枯。[10]摶(tuan):把散碎的東西捏合成團。[11]劇務:工作繁忙。[12]力不暇供:沒有多余的力量來供應需求。[13]引繩絙(geng):牽拉粗繩。絙,粗繩。[14]舉:往上提。
精衛填海
發鳩之山[1],其上多柘木[2],有鳥焉,文首[3],白喙[4],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5]。是炎帝之少女[6],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7]。(《山海經·北山經》)
[1]發鳩之山:山名。舊說在山西長子縣西。[2]柘(zhe)木:柘樹,桑樹的一種。[3]文首:頭上有花紋。[4]喙(hui):鳥嘴。[5]詨(xiao):呼、叫之義。[6]炎帝:相傳即教給人民種植五谷的神農氏。[7]堙(yin):填塞。
夸父逐日
夸父與日逐走[1],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2]、渭[3];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4]。(《山海經·海外北經》)
[1]夸父: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巨人。[2]河:即黃河。[3]渭:渭河,在今陜西境內。[4]鄧林:一說為地名,在今河南、湖北交界處。一說鄧林即桃林。
[解讀鑒賞]
還記得我女兒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經常會問我們:“太陽是從什么地方出來的?”“……為什么天黑了,它就變成月亮呢?”“我是你生的,你是姥姥生的,那姥姥的媽媽的媽媽又是誰生的?”……
后來我偶然在中央電視臺的少兒節目中看到一個“童言無忌”的采訪,當主持人問到:“你們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嗎?”居然所有被問到的孩子沒有一個不知道自己來歷的,而且他們的答案是那樣的神奇美妙,豐富多彩——
“我爸爸說我是從飛機上坐著降落傘來的。”
“我媽媽說我是從醫院里抱來的。”“我爺爺說我是從樹上摘下來的。”
“我奶奶說我是從我們家門后的筐里孵出來的。”
…
可以想見,在回答這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們的提問時,我們這些成年人心里那份既說不清,又不忍心掃孩子的興的窘迫與尷尬。但就在那一刻,我頓然意識到,原來我們作為個體的人類與我們人類的群體在同一年齡段時所關注的問題是完全相同的——
“我是誰?”
“我們所自何來?”
“我們所賴以生存的天地宇宙、自然萬物又是如何生成、變化的?”
…
于是人類先祖所初創的“文學”,即“人學”的歷史上就有了像“盤古開天辟地,垂死化身”;“女媧摶土造人,煉石補天”;“精衛填海”、“夸父逐日”這些描述我們人類群體童年困惑與玄想的第一章——上古神話。
不同于今天成年人在“童言無忌”中所作回答時的尷尬與無奈,我們人類祖先對于滿足自己童年好奇心的回答是極其認真執拗和自信的自問自答。因為原始社會生產力水平十分低下,面對難以捉摸和控制的自然界和自身命運,人們不由自主地會產生一種神秘和敬畏的感情,而一些特殊的災害性的自然現象,如地震、洪水、干旱,以及人類自身的生老病死,瘟疫、戰爭等等,尤其能引起驚奇和恐慌。由于他們找不到比自己更成熟、更高明的家長可問,所以他們幻想出世界上存在著種種超自然的神靈和魔力,并對之加以神化,膜拜,神話就這樣由此誕生了。這些在今天看來似乎荒誕不經的神話中處處透出的是當時原始人類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科學”;同時也是他們通過自發的幻想表達思想感情的“藝術創作”,它是人類童年時期天真的“文學”和幼稚的“科學”之間極為主觀、自然的融合。唯其“原始”,才更顯得生動活潑、稚拙天然,淳樸可愛。
就現有記載來看,早在公元前的先秦古籍中,如《山海經》、《左傳》、《國語》、《楚辭》以及《呂氏春秋》等就有了中國古典神話的記載。到了漢代及三國的《淮南子》、《史記》、《漢書》、《吳越春秋》、《三五歷紀》,以及魏晉六朝的《搜神記》、《述異記》等書中也都有許多古典神話的記錄。在這些記載中,呈現出許多創世神、始祖神、英雄神,以及自然神、統治神、反抗神等豐富多采的神話人物形象。他們各具性格,多彩多姿,活躍在古代幻想藝術世界之中。
這些不同時期的文獻所記載的古典神話,以部族神話為主體,具有地域和部族的差異性,各有不同的產生區域和傳承范圍。按所表現的內容,有關于天地開辟、人類起源的;有關于日月星辰、自然萬物的;有關于洪水和部族戰爭的;還有關于工藝文化的。這些神話在古代人的幻想解釋中多方面地說明了天地宇宙、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及人類、民族的由來,呈現出我國古代人對天地萬物的天真美麗富有趣味的藝術想象。其中尤以開辟鴻蒙、創造人類、彌災解難的創世神話、始祖神話、英雄神話對塑造并形成中華民族的精神文化觀念與文學藝術傳統影響重大,且深遠。本節所選的四則神話即是這一類神話的經典性代表。
中國古代的創世神話,以盤古故事最為著名。本節所選的就是一則典型的卵生神話,它認為宇宙是從一個卵中誕生出來的。這種看法在世界各地的原始初民中普遍存在。卵生是一種普遍的生命現象,先民們由此設想宇宙也是破殼而生的。宇宙卵生神話對中國的陰陽太極觀念有極重要的影響。同時,宇宙生成的人格化、意志化過程也反映了先民對人類自身力量的堅定信念。?盤古不僅分開了天和地,同時也是天地之間萬事萬物的締造者。《五運歷年記》中說他死后,呼吸變為風云,聲音變為雷霆,兩眼變為日月,肢體變為山岳,血液變為江河,發髭變為星辰,皮毛變為草木……這種“垂死化身”的宇宙觀,暗喻了人和自然的相互對應關系。中國古代關于宇宙萬物的神話還有多種表達形態,這些都表明了先民對宇宙等自然現象積極探索的精神。并對后世傳統文化中的君權神授、天人感應、山水崇拜以及與此有關的許多宗教觀念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就像關心宇宙的起源一樣,人們對人類自身的起源也有極大的興趣。而有關人類起源的神話,則首推女媧的故事。從本節所選《淮南子·覽冥訓》中可以看出女媧補天的膽識與壯舉,顯示出她作為宇宙英雄之神的重要地位。女媧經過辛勤的勞動和奮力的拼搏,重整宇宙,為人類的生存創造了必要的自然條件。女媧不僅有開辟之功,她也是人類的創造者。《太平御覽》卷七十八引《風俗通》中關于她摶土造人的神話意蘊更加豐富、深厚。它不但虛構了人類的產生,同時也試圖闡釋人類為什么會有社會地位的差別。?這些有關女媧的神話主要應是產生于母系氏族社會,女媧補天和造人的不朽功績,既反映了人們對女性延續種族作用的肯定,同時也是對女性社會地位的認可。它為我們塑造的這個有著奇異神通而又充滿了對人類的慈愛之情的勤勞婦女形象本身,深深地蘊含著人類生物本能意義上的戀母與戀土情結。
除了以上這些創始神之外,還有一些突出顯示人類英雄個性、勇氣、決志、信念的英雄神,比如《山海經·海外北經》中記載的“夸父逐日”的故事。關于夸父為何要與日逐走,歷來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太陽是光明與真理的象征,追逐太陽就是對光明與真理的渴望與追尋。還有人把太陽作為自然的化身,認為追逐太陽就意味著觀測太陽,征服自然。還有一種看法認為原始人取火、用火很不容易,所以夸父想要太陽永駐空中,以便取火、照明、送暖,戰勝寒冷與黑夜對人類的威脅。對于以上幾種說法,《南通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6月刊載的汪大白的《夸父逐日神話的原始意蘊》一文認為:神話雖帶有人類童年時期自發產生的幼稚天真的幻想成分,但處于極其艱苦的生存條件下,他們不可能從事任何不帶功利目的的活動。袁珂先生也曾說過:神話的產生是基于現實生活的,是根據他們在勞動過程中的具體感受和欲求創造的。既然如此,可以肯定,夸父逐日不可能是出于對光明與真理的追尋這樣抽象的思想。如果說夸父逐日是志在取火,那這一說法為什么在各種記載中都無法得到證明呢?在中國神話的王國里,與火關系極為密切者,早已有了祝融、燧人氏等,況且在已經有了取火、用火的經驗以后,還靠逐日的方式取火,這似乎不太合乎情理。因此可以斷定,夸父確實與火毫不相干的。那么夸父為何要與日逐走呢?我們只有從那一神話故事本身的具體實際,以及所反映的遠古時代的生活現實出發作深入解讀了。關于夸父逐日的記載,情節比較完整,文字比較出色,而又最為人們所熟悉、所樂道的是《山海經·海外北經》這一段——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如此寥寥數語,竟然兩次言渴,三番曰飲。全文給我們的印象和感受是什么?炎氣灼人,干渴無比! 這些文字的鋪陳渲染,并非出自后代文人的藝術匠心和創作手段,而是神話創造者、流傳著他們的生活體驗與感受的自然流露。這則神話所表現的遠古時代的一個嚴重現實是:特別的炎熱! 特大的干旱! 空前的炎熱和干旱影響了人們的生活,威脅到人們的生存,于是人們與炎熱、干旱展開了艱苦的斗爭,他們幻想著一方面以逐日、射日的方式驅逐炎熱,一方面顛沛流離,輾轉尋水。黃河、渭水均已干涸,竟至到了無水可飲的程度。這種斗爭是極其艱難困苦的,無疑有許多許多的夸父為此而倒下,然而夸父臨死棄其杖,尸膏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夸父雖然在斗爭中壯烈地倒下,他的血肉卻滋養著他留下的木杖變成的一片桃林。林蔭可以抵擋暴曬,鮮果可以解除饑渴,后來的人們遷居廣林之中,可以借以抗御炎熱和干旱的威脅。顯而易見,故事的結局決非偶然,它是原始人抗旱經驗的結晶,體現了人類戰勝自然的愿望和信心。由此看來,夸父之所以追逐太陽,正是為了抗旱驅熱,為了贏得生存。夸父逐日是遠古人類為了自身生存面對自然進行的英勇、頑強的斗爭。只有理解了遠古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危機和他們為生存所進行的斗爭,理解了遠古神話所包含的現實生活感受,人們才不會譏笑夸父逐日是自不量力,是違反客觀規律而必然遭受失敗的蠻干。從夸父逐日結果看,夸父是失敗了,他似乎奈何不了那火一樣的太陽,但是從杖化鄧林的結局看,夸父仍是勝利的英雄,他那殊死的、不屈不撓的斗爭,為人類開辟了生路,使炎熱與干旱再也奈何不了人類;而且,夸父那頑強、樂觀的自信,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的勇氣和自我獻身、造福后人的崇高品質,以及他那溶入太陽光芒之中的高大形象,構成了一幅氣勢磅礴的畫面,反映了古代先民壯麗的理想主義與壯烈的英雄主義精神。
潛心涵泳神話故事《夸父逐日》的文字,我們感到創造神話的人們對于木杖與山林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對木杖的崇拜和對山林的熱愛,或許正是山林居民的特有心理。他們的行走常常借助于木杖,他們的生活總離不開山林。依存于木,安居于林。小而言之,這是不受干旱威脅的唯一保障,大而言之,這是保持自然與氣候生態平衡,保持人類健康繁衍與持續生存發展的唯一保障。想到近年來大面積消失的原始森林,大片大片退化的草場,越來越頻繁的沙塵暴,以及越來越緊急的水資源匱乏的警報,我們不得不對夸父所代表的原始人類所具有的這一并非“原始”,反倒十分“現代”的意識與行為深表敬仰與欽佩!
另一則與自然抗爭的悲劇神話,發生在一個纖弱的女子身上,即《山海經·北山經》中的“精衛填海”。精衛的前身女娃被東海淹死,化而為鳥,堅持以弱小的生命、菲薄的力量,向浩瀚的大海復仇,這是何等的悲壯! 正是這種明知徒勞,仍要抗爭的精神,支持人類初民走過那險惡而艱難的年代。夸父和精衛的神話,謳歌了人類頑強的生命力。
中國古代豐富多彩的神話,是遠古歷史的回音,它真實地記錄了中華民族在它童年時代的瑰麗的幻想、頑強的抗爭以及步履蹣跚的足印。同樣,它作為中華民族的文化源頭,在很大程度上還影響了民族精神、民族性格、民族意識,以及民族的思維與行為方式的形成及其發展。
中國古代神話體現了深重的憂患意識。中華民族發源于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廣闊地域。而在三千年前,黃河流域除了不斷出現洪水和旱災以外,還分布著很多密林、灌木叢和沼澤地,其中繁衍著各種毒蛇猛獸,從《山海經》中那些能帶來災異甚至能食人的半人半獸或半禽半獸的描述中,我們能看到原始先民對生存環境的警懼之情。為了順利地生存和發展,我們的祖先們在滿懷希望中必須切實地體驗現實的艱難,并作不懈的努力。比如在女媧、后羿、大禹以及愚公等神話中,無不以相當的分量描繪了人類的惡劣處境,神性主人公們都能正視現實的災難,并通過鍥而不舍的辛勤勞作和斗爭,戰勝自然災難。神話特別強調諸神不辭辛勞的現實精神,反映了先民對現實的苦難有著深刻的體驗。他們那種為實現理想頑強持久,堅忍不拔,不屈不撓的意志與毅力早已成了勤勞勇敢、吃苦耐勞的中華民族精神的代名詞。然而以上這些只是我們民族精神基因中的一個側面,很少有人注意到它另一負面的影響。于長敏在《中國文化研究》1997年下卷所著《“愚公”“精衛”精神在現代社會中的副作用》一文中看到了這一點。他認為——
“精衛”、“愚公”是中國古代神話的一種原型,原型又叫“集體無意識”,或“集體潛意識”。它存在于擁有該神話的民族的每一個人心中,卻又不被人的意識所覺察。他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制約著該民族的思維,影響著該民族的生存方式和社會發展。人們無意中便沿著這種模式去思考或行動,卻又不覺得受限制。這在中國人思維中的具體表現為“持久戰”。國人善于搞大工程,長于打持久戰,這與老愚公的做法在深層文化心理上是相通的。在中國歷史上,從春秋戰亂到楚漢之爭,從三國操戈到洪秀全的太平天國革命,哪一種都持續了好多年。中國人造兵馬俑,修大運河,建萬里長城,哪一項工程都非三年五年所能完成的。這種持之以恒,鍥而不舍的精神意志對中國文化的建設發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就會發現精衛和愚公們的確又有其不現實的、保守的一面。自古就從事農耕的中國人,時間以“節氣”為單位,爭分奪秒是沒有必要的。中國人做事從容、悠閑、不緊不慢,在世界上是有名的。這反映出中國人的另一性格特點:即缺少靈活性、科學性和變革創新意識,這就是愚公精神的另一負面影響。其實愚公們還可以有別的路可走,一是搬家,因為搬家要比搬山容易得多,留下時間精力還可以做更有意義的事;二是“靠山吃山,守海吃海”,利用山中、海上的資源謀生,說不定會生活得更好。愚公在決定挖山時絕不會想到會有神仙替他把山背走的。巨人盤古開天辟地據說用了一萬八千年,如果沒有神仙幫助,愚公的計劃恐怕兩萬八千年也難以完成。愚公認為兒子死了有孫子,孫子又生兒子,兒子又有孫子。從邏輯上講是對的,但他的前提是每一位子孫都必須要像他們的祖先那樣“愚”,那樣保守下去才行! 然而,一種方針政策,一種思維模式,如果幾千年也不更新,甚至子子孫孫、孫孫子子連個“不”字都不許說,這個民族是很難有什么大的成就和發展的。從愚公挖第一鍬土開始到挖掉兩座“萬仞”大山為止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多么長的時間啊! 秦始皇修了一座橫貫東西的“空間的萬里長城”,愚公則設計了一條縱貫歷史的“時間的萬里長城”。
古代神話、寓言中的情節是如何展開的,這看上去是隨意的,偶然的,但他為什么擇此而舍彼,在隨意的背后還有一種下意識的必然。當若干個下意識選擇的特點都類似時,那就是前面所說的“集體潛意識”。愚公的決定,精衛的選擇,二者是何等的相似,還有“刑天物干戚”之舉不也是徒勞而無益嗎? 無論刑天多么勇猛,但它的反抗對敵人不能構成威脅,只是一個人在那里出出氣而已。這些所反映的正是我們民族性格中那種不現實,缺少科學,只重“主義”,而不重實效的思維方式。日本的古代神話和民間故事也浩如煙海,其中從中國傳入的,或在中國故事影響下產生的故事俯拾皆是,但卻很難找到像“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式的故事,盡管日本關于大海的故事要比中國多。日本人不接受精衛是從理智出發,中國人推崇精衛是從感情出發。有學者指出:“中國傳統文化的風格不重視開拓新問題,而注重對老問題的再解釋。”(轉引自于長敏《中國文化研究》1997年下卷《“愚公”“精衛”精神在現代社會中的副作用》一文)又說:“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是超越理性的,甚至是反理性的。”(同前)從這一點上來看,愚公與精衛所代表的,正是這樣一種文化。
總之,我們要辯證地看待中國古代神話在漫長的人類社會歷史中對該民族精神文化所產生的影響,既要看到中國古代神話所具有的樸素合理的成分,以及引導人們同自然界作斗爭,推動社會生產、精神文化發展的積極作用;同時也應看到被過分神異化的神話觀念所具有的禁錮人們的頭腦,對社會的存在和發展起阻礙作用的一面。我們既不能否定“愚公”和“精衛”的精神,但也不能一成不變地、永久、全面地肯定這種精神。通過對文本的細讀,可以獲得這樣的認識:雖然精衛與夸父所從事的工種不同,但其工作的性質與行為的動機是相同的。無論是向水患復仇的填海,還是為“抗旱驅熱”的逐日,都表現他們要征服那些暫時還無法制服的自然現象的強烈愿望與決心。從理智上說,夸父與精衛這種以身之渺小與力之微薄而去征服滄海與烈日的行為本身是徒勞無益、自不量力的;但從情感上看,這種不甘、不屈的悲壯氣概與堅韌不拔的意志與毅力,作為我們民族精神性格的一種象征是永遠值得欽佩與贊頌的。用與時俱進的唯物史觀來看,我們既要看到古代神話中所蘊涵的民族文化精神在漫長歷史中所起過的積極正面作用,又要看到它作為一種思維與行為模式,其中所具含的超越理性,甚至是反理性的一面(感情用事)的負面影響——即它的落后保守性與主觀情緒化為我們民族帶來的災難(如不顧客觀規律,一廂情愿地戰天斗地:毀林開山、填湖造田、大煉鋼鐵等愚蠢行為帶來的生態環境問題)。理性而科學的態度應當是——在為理想而奮斗,向頑敵而挑戰的戰略上可以發揚神話中積極樂觀,豪邁壯烈英雄主義精神,而在具體實施現代化建設的戰術上就需放棄夸父、精衛、愚公的做法,超越神話,面對現實,尊重科學,注重實效了。
[閱讀思考]
1. 盤古、女媧屬于哪一類神?原始先民造此二神的意義何在?
2. 談談你對“精衛填海”、“夸父逐日”的原始意蘊的理解,并嘗試對夸父、精衛等中國神話的精神文化意義進行鑒賞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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