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學與西夏文化·宋夏戰爭與宋人的有關作品
宋夏戰爭持續長達百年之久,這場轟轟烈烈的民族戰爭,幾乎耗盡了兩國的民力和財力,不僅牽系著兩國朝廷、黎民百姓相當大的注意力,同時也牽動著所有文學之士的創作神經,因此產生出大量的文學作品。宋代文學圍繞宋夏戰爭題材的創作形式主要是奏疏、國書和詩詞,留存甚多;而西夏文學卻所剩無幾,只有一些表文、碑銘和諺語尚可見到。這里先簡介宋人的有關作品。
宋代文人多數兼有朝廷官員、愛國志士和文人作家的多重身份,在宋夏戰事日趨激烈的時代背景面前,他們為國赴難、與民分憂的報國熱情得到了極大的激發,同時也極大地拓寬了他們的創作題材。很多人都將這一題材所激發的多種情感寄于筆端,創造了主題集中、特色鮮明、形式多樣、數量巨大的文學作品。其中奏疏之多不勝枚舉,主要以呈獻御戎方略為主體內容,表現出宋人著眼大局、應對有方、論析精當、邏輯嚴密、思維敏捷、言辭懇切、章法嚴整等行文特點。由于奏疏數量巨繁,文學意味淺淡,這里只引范仲淹《上仁宗乞嚴邊城實關內》一段略做說明:
又聞邊臣多請五路入討,臣切計之,恐未可以輕舉也。太宗朝以宿將精兵北伐西討,艱難歲月,終未收復。緣大軍之行,糧車甲乘,動彌百里。虜騎輕捷,邀擊前后,乘風揚沙,一日數戰,進不可前,退不可息,水泉不得飲,沙漠無所獲,此所以無功而有患也。況今承平歲久,中原無宿將精兵,一旦興深入之謀,系難制之虜,臣以謂國之安危,未可知也。①
這是針對那些主張五路進討、急功冒進的邊臣們而發表的看法。對于“五路入討”的可行性,他援引歷史敗績、面對敵我狀況、預測未來安危,堅決予以駁斥。主張“嚴邊城實關內”的冷靜態度,堅持守御,待機而變,表現了作者胸懷大局、高瞻遠矚的遠見卓識。行文語辭懇切,言簡意賅。
宋夏戰爭作品中最富有文學特色的還是詩歌。檢索 《全宋詩》可知,宋人圍繞宋夏戰事創作了五百多首詩歌。這么多詩歌集中于同一題材的情況,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它不僅真實地記述了波瀾壯闊的宋夏戰爭的整個過程,同時也全面反映了每位作家豐富而矛盾的心理世界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從題材角度大致可分為五類。
1.送寄勉勵或自述情志的抒情詩。這類作品或贊壯士守邊,或愿疆場殺敵,或感懷才不遇,或抒民族仇恨,或獻御戎之策,或頌前線勝捷等等,內容多相錯雜。由于送寄對象一般都是赴邊友人或某一邊帥,故多以希望對方為國立功為主要內容。如梅詢《送夏子喬招討西夏》:“亞夫金鼓從天降,韓信旌旗背水陳。耆致爾功還奏闕,圖形仍許上麒麟。”當然,寄詩勉勵本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勉勵邊將立功不等于定能立功,對作者是不應深責的。其他如石延年《曹太尉西征》、范祖禹《送蔣穎叔赴熙州》、劉攽《寄韓慶州》詩等,都希望邊將能以雄才大略安邊靜塞,掃除胡塵,其間除表達作者真實的愿望之外,自然免不了虛與應酬的俗套,創新意義不多。
送寄詩能擺脫俗套、淋漓酣暢地抒發殺敵報國宏愿的要數蘇舜欽和蘇軾。蘇舜欽是一位豪氣縱橫的熱血赤子,詩如其人,走筆酣暢,揮灑滂沛,透發著一股英雄豪氣,如《舟中感懷寄館中諸君》詩:
奮舌說利害,以救民膏肓。不然棄硯席,挺身赴邊疆。喋血鏖羌戎,胸膽森開張。彎弓射攙槍,躍馬掃大荒。功勛入丹青,名跡萬世香。是亦丈夫事,不為鼠子量。
言出如金石擲地,鐵骨錚錚,雄心蓋世,豪氣凌云,這就是他高遠的理想追求和偉大的人格精神。蘇軾《和子由苦寒見寄》亦云:
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西羌解仇隙,猛士憂塞壖。廟謨雖不戰,虜意久欺天。山西良家子,錦緣貂裘鮮。千金買戰馬,百寶妝刀環。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
可惜由于戰事的屢屢失敗和朝廷的忍辱退讓,使得蘇舜欽、蘇軾等愛國志士無緣疆場殺敵,故而時時扼腕。
2.批評邊備松弛以及朝廷賞罰不明、埋沒英雄的諷喻詩。宋朝“守內虛外”的御邊方針,導致邊備松弛、將帥昏庸、士乏良謀、兵無斗志等弊端。蘇舜欽《慶州敗》對這些弊端提出尖銳批評。全詩八個層次:邊備松弛,西師寇邊,主將昏庸,倉促應戰,兵疲馬弱,陷入重圍,陣前降敵,劓馘受辱,感慨悲傷。四句一層,按事件發生的順序依次寫來,滔滔汩汩,意到筆隨,記述了慶州之敗的全過程,流露著強烈的悲慨與感傷。石介《寄趙庶明推官》有“四十年來贊太平,君王耳畔管簫聲”句,真實地反映了宋朝自“澶淵之盟”以后戰備松弛的情況。邊備松弛,將帥必然耽于酒色,士卒必然失于訓練。胡宿《涼州》詩“誰念弓裘侵紫塞,空余歌舞在紅樓”,石介《西北》詩“堂上守章句,將軍弄娉婷”等,正是對這種文恬武嬉現象的譴責。士卒的情況也很糟,陶弼《兵器》詩云:“自此兩河間,寂寂無戎備。卒閑喜夜歌,將老貪春睡。自此為太平,恍逾三十歲?!痹瓉硎孔滹柺碂o事,也在“夜歌”中打發時日。將老卒閑,只顧安享太平,邊備就無從談起。
賞罰顛倒是宋廷吏治的一個嚴重弊端,宋夏戰事中表現尤為突出。文同的《五原行》記述了一位邊將弄虛作假、冒領功賞的卑鄙行為后批評說:“自高聲勢敘邊功,歲歲年年皆一同。將軍玩寇五原上,朝廷不知但推賞。”周邦彥的《薛侯馬》則記敘了薛侯因功候賞,經年不予的事實。這首詩以馬寫人,寄興頗深。第一層為英雄贊歌,以“蛇矛丈八常在手,駱馬蕃鞍云錦袍”言其勇武異常;又以“短韉淋血斬將歸,夜斫堅冰濡馬渴”句敘其臨敵斬將,戰功卓著。第二層則以馬寫人:“中都久住武城坊,屋頭養駱如養羊??葺讲伙柣h壁盡,狹巷怒蹄盆盎傷?!贝笋橊R本有疆場之志,終因無法忍受圈養困饑之苦悶而奮蹄壞物。薛侯只好將它忍痛賣掉,懷著一腔幽憤“客帳晝眠聽戲鼓”。第三層敘中有議,特別是“銓勞定次屈壯士,兩眼熒熒收淚光”兩句,既批判了朝廷不能論功行賞、獎譽功臣的黑暗現實,又揭示了薛侯最終未獲封賞、含淚憤然離去的痛苦神情。
還有一些反映當時有志報國的處士、僧人、秀才、布衣,均因未被錄用而憤然離去的詩,如歐陽修《送任處士歸太原》,蔡襄的《送任山歸河東》等。蔡詩云:“岧峣雙浮云,下有千人䢇。扳緣逐聲利,激射茍祿奉。”這是任山應詔進京看到的一幅惟妙惟肖的群丑爭官圖:數以千計的人們蟻集于京師城樓之下,追逐名利之吵鬧聲有如群蛙沸騰。這是任山始料未及的,他大失所望,只好懷著壯志難酬的幽憤,回到蕭條冷落的客舍,打點回河東去了。蘇軾的《郭綸》詩,為英雄禮贊,又為英雄淪落而慨嘆:
河西猛士無人識,日暮津亭閱過船。路人但覺驄馬瘦,不知鐵槊大如椽。
因言西方久不戰,截發愿作萬騎先。我當憑軾與寓目,看君飛矢射蠻氈。
3.反映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各種災難。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大量征集弓箭手,二是逼民供應軍需,三是驅趕民夫運送饋糧。眾所周知的梅堯臣《田家語》《汝墳貧女》等不必贅述,而陶弼的《兵器》詩則比梅詩提供了更為廣闊而具體的史實:
戎昊乘我間,南馳賀蘭騎……朝廷急郡縣,郡縣急官吏;官吏無他術,下責蚩蚩輩。耕牛拔筋角,飛鳥禿翎翅。 簳截會稽空,鐵烹山碎。 供億稍后期,鞭撲異他罪。愁氛壅太虛,霽景晝冥晦。
詩歷數戰爭罪惡,從前線到后方,從將軍到士兵,從朝廷到百姓,都做了全方位的揭露,活畫出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戰爭社會災難圖。蔡襄《送許寺丞知古田縣》詩,同樣深刻揭露了戰爭致使民不聊生、血淚淋漓的悲慘情景:
于今方用兵,連年戍羌虜。戰死動萬計,募人填卒伍。賜衣靡國帑,走粟填邊庾。平時賦稅外,弓刀甲楯弩。干名應急須,筋皮角毛羽。前年科鞏革,農牛半斤斧。殺之先冒禁,不殺即鞭楚。江南供雕翎,是物不棲渚。十倍買所無,盈利資商賈。編紙作戰,紉連驅婦女。輸來不適用,空屋窠蟲鼠。此類如蝟毛,更仆難悉數。
郭祥正的《墨染絲》則反映了另外一種史實:
繰絲自喜如霜白,輸入官家吏嫌黑。手持退印竟傳呼,倏見長條染深墨。
墨絲歸織家人衣,別買輸官吏嗔遲。寄言夷狄與三軍,汝得豐衣民苦辛。
這首詩取材新穎獨到,以嘲笑的語調,抓住一個典型事件深刻揭露,畫活了官吏肆無忌憚、狠毒蠻橫、欺壓百姓的丑惡行徑,可能是宋夏戰事詩中唯一反映蠶民痛苦的詩。
然而,戰爭災難遠不止此,李復的《兵饋行》《督運宿明堂川》《督糧宿鹽州東》則描繪強役民夫饋運之慘景,反映了戰爭災難的另一面?!侗佇小窞殚L篇歌行,詩雖長,但敘事周詳清晰,描寫具體生動,讀之觸目驚心,全錄于次:
調丁團甲差民兵,一路一十五萬人。鳴金伐鼓別旗幟,持刀帶甲如官軍。
兒妻牽衣父抱哭,淚出流泉血滿身。前去不知路遠近,刻日要渡黃河津。
人負六斗兼蓑笠,米供兩兵更自食。高卑日概給二升,六斗才可供十日。
大軍夜泊須擇地,地非安行有程驛。更行不過三十里,或有攻圍或鏖擊。
十日未便行十程,所負一空無可索。丁夫南運軍北行,相去愈遠不接跡。
敵聞兵侵退散隱,狡筭極深不可測。師老凍餓無斗心,精銳方出來戰敵。
古師遠行不裹糧,因糧于敵吾必得。不知何人畫此計,徒困生靈甚非策。
但愿身在得還家,死生向前須努力。征人白骨浸河水,水聲嗚咽傷人耳。
來時一十五萬人,凋沒經時存者幾。運糧懼恐乏軍興,再符差點催饋軍。
比戶追索丁口絕,縣官不敢言無人。盡將婦妻作男子,數少更幾羸老身。
尪殘病疾不堪役,室中長女將問親。暴吏入門便驅去,脫爾恐為官怒嗔。
紐麻纏腰袍印字,兩脛束布頭裹巾。冥冥東西不能辨,被驅不異犬豕群。
到官未定已催發,哭聲不出心酸辛。負米出門時相語,妻求見夫女見父。
在家孤苦恨竛竮,軍前死生或同處。冰雪皸瘃遍兩腳,懸淚尋親望沙漠。
將軍帳下鼓無聲,婦人在軍軍氣弱。星使奔向來幾時,下令倉皇皆遣歸。
聞歸南欲奔漢界,中途又為西賊窺。凄惻自嘆生意促,不見父夫不得哭。
一身去住兩茫然,欲向南歸卻望北。
此詩詳細記述官軍兩次強役民夫的經過: 第一次15萬運糧民夫中途潰散,第二次又盡驅婦女羸老、尪殘病疾者繼運饋糧,結果又以中途遇“賊”,四散潰逃,二事相接,間以細節,展現了一幅幅慘不忍睹的血淚場景。而史書所記,多以兩軍作戰過程為主,很少涉及于此,抑或以“無食而潰”、“糧盡”、“饋餉乏絕”等片言只語代過。而這首詩不僅可補史書之闕,更有鮮明的時代意義和審美價值。作者的批評,只是通過過程細節描寫“流露”在字里行間,讓讀者去感受,這正符合敘事文學的審美特征。任何戰爭的規律,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宋夏戰爭持續那么長時間,饋運之事必為首要,但以詩歌再現這些事實的卻不多。據目前所知宋夏戰事詩中,李復可能是唯一一位以詩歌形式最集中、最具體、最準確、最生動地再現這一歷史事實的作者。
4.記宋夏戰斗經過之慘烈。宋師屢遭敗績,給詩人們心靈帶來了巨大的傷痛,使他們常懷著羞辱郁抑的情感振筆作詩,給我們留下真實的戰場記實文字。這類詩,多從正面或側面加以描述。正面描寫最為具體的是蘇舜欽和其兄舜元所作的 《瓦亭聯句》。詩寫定川寨之戰的全過程。戰事部分,按照戰事發生的順序記述:秋季入侵,預伏強壯,誘敵深入,鉆進圈套,圍殲宋軍,隴上盤馬,長驅渭州,這是元昊布置的一次成功的典型伏擊戰。劉敞《聞伯庸再安撫涇原》詩:“西師又失律,將帥各顛覆。流血丹川原,積尸委山谷。”所描寫也是定川寨戰況。梅堯臣《故原戰》則以簡潔明了的筆觸藝術地再現了好水川之戰的經過:
落日探兵至,黃塵鈔騎多。邀勛輕赴敵,轉戰背長河。大將中流矢,殘兵空負戈。散亡歸不得,掩抑泣山阿。
另外,劉敞的《沒蕃土》則以戰后生還者的口吻,敘述戰場情景及逃歸過程:夜渡黃河,獨宿荒郊,狐鳴虎嘯,鬼哭狼嚎,晝伏夜行,饑渴交迫,骨瘦如柴,幸得生還。周邦彥《天賜白》詩,記永樂之敗、曲珍縋城脫逃事與史書所記大略相近:
君不見,書生鐫羌勒兵入,羌來薄城束縛急。蠟丸飛出辭大家,帳下健兒紛雨泣。鑿沙到石終無水,擾擾萬人如渴蟻。挽竊出兩將軍,敵箭隨來風掠耳。道旁神馬白雪毛,噤口不嘶深夜逃。忽聞漢語米脂下,黑霧壓城風怒號。脫身歸來對刀筆,短衣射虎朝朝出。自椎雜寶涂箭創,心折骨驚如昨日……
此戰“永樂城陷,蕃漢官二百三十人、兵萬二千三百余人皆沒”①。周詩中“書生”即為徐禧,所述當時戰事之慘烈皆有史可稽。
宋夏戰事詩,多為宋軍敗績之寫實,唯王陶《有竇復者世居鎮戎能道邊事》詩,以濃墨重筆、熱情贊美鎮戎德順軍弓箭手英勇殺敵之事,茲引于次:
君不見,鎮戎德順弓箭手,耕種官田自防守。相團置堡御蕃軍,下視賊庭殊不有。殺羊取骨然艾灸,試卜賊兵知入寇。都校招呼入堡居,堡外重圍百里余。墻低城小不難破,賊箭如棚城上過。堡中不及數十人,且斗且罵且欣欣。登陴斫門謂平取,應弦死傷已無數。窗外走箭射酋豪,一箭已聞哭聲舉。爭將錦囊裹賊尸,鳴金收眾唯恐遲。不唯城堡依然固,吾眾不傷毫與厘。自從干戈動西鄙,覆軍殺將曾無恥。朝廷未省遺邊功,何事此勛不能紀。安得天兵百萬眾,盡如此輩堅且勇。②
這首詩在宋夏戰事詩中取材新穎,獨具面目。其他眾多詩人,對普通弓箭手英勇抗敵的事跡罕有道及者。而這首詩所歌頌的正是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老百姓:鎮戎德順軍弓箭手的群體形象,實屬可貴。詩所贊頌的英勇殺敵的弓箭手,不過數十人,然在強敵包圍之后英勇奮戰、視死如歸,不畏強敵,沉著應戰的精神令人敬佩。“且斗且罵且欣欣”活畫出他們在戰斗中的樂觀主義精神。戰斗中他們還發明了一個非常形象的詞,叫“平取”,揣其意,可能是當敵人登上城墻垛口時,迎面砍頭之謂。他們還創造了戰爭奇跡,在百里重圍的攻擊下,他們射殺敵人無數,自己竟然無一傷亡,把一座小小的寨堡守得固若金湯。詩人在熱情贊美的同時,對朝廷無視這些勇敢抗敵、浴血奮戰的小人物而表示不滿和譴責。
5.描繪邊地風光、軍營生活的寫景、抒情、敘事詩。這類作品往往和邊塞苦寒、思鄉思歸之情相聯系,多產生在雙方議和之后。如張泳《新秦遣懷》《登麟州城樓》、王操《塞上》《游邊上》、寇準《送轉運梅學士巡邊郡四首》、胡宿《塞上》、司馬光《塞上四首》、宇昭《塞上贈王太尉》、文彥博《塞下曲二首》、歐陽修《送沈待制陜西都運》、韓琦《聞角》等等。宋詩中描寫的邊地風光的作品,不像唐邊塞詩那樣格調明快、氣象雄渾,而以表現荒野蒼涼、苦寒哀傷為多,并且透發著一種慘敗后恐怖的陰影。如魯交《經戰地》:
西邊用兵地,黯慘無人耕。戰士報國死,寒草迎春生。沙飛賊風起,晝黑陣云橫。未持天子帚,何以掃攙槍。
詩寫親睹宋軍慘敗后的戰地情景。前六句都是邊地景物:眼前是耕田變為“黯慘”的荒野,那寒風中生長的春草透發著戰死者的血腥氣,大地“賊風”裹著黃沙遙接天空密布的“陣云”,使白晝幾成黑夜,襯托出戰場殺氣慘烈、不寒而栗的景象。司馬光《延安道中作》用寓事于景的筆法將大戰之后川原喋血的慘象描畫出來,特別是“細水淘沙骨,驚飆轉路塵”兩句,幽咽泣訴,不光內含深永,且對仗工整,對比鮮明。劉敞《防秋》云:“秋霜折膠胡馬壯,胡馬窺邊怒邊將,游騎夜入燒回中,烽火朝傳過隴上?!眲t將雙方劍拔弩張的緊張局勢作了形象的描繪,在記事中以隴上特定的邊地景物襯托,以秋霜、胡馬、邊將、游騎、回中、烽火、隴上等人馬景物地名組合成相互映襯的畫面,肅殺之氣,盡含其中。
當然,也有少數將荒野蒼涼的邊地風光描寫得秀美如畫、格調輕松明快的作品,如沈括的《延州柳湖三首》:
日暖閑園草半薰,不堪春興蝶紛紛,山煙夢松成微雨,關月簾纖出斷云。
三弄倚樓喧晚操,六花分隊駐新軍。終年不見江淮信,吟向胡笳永夜聞。
景物散發著醉人的春意,軍營回繞著“梅花三弄”的悠揚古曲,和操場練兵的雄壯口令摻雜一起,輕松熱烈?!傲ā避婈囍刑磉M的新兵,動作顯得笨拙可笑,這一切,不僅把邊防軍營的氛圍活現出來,還給軍營生活平添了無盡的樂趣。
宋夏戰事詩的審美價值,我們可從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兩方面加以概括。從史學價值看,詩人忠于歷史,真實記錄了圍繞戰事所發生的許多重大而具體的事件,可以詩補史。它不僅給我們認識宋夏社會形態、人文環境、世人心態、百姓苦難等諸多方面提供了史書中未曾涉及的、真實可靠的歷史依據,而且還給我們打開了宋代士人以及其他各階層人們鮮活的心靈、志趣、愛憎、哀樂等等情感的五彩繽紛的窗口。試想,如果一個戰敗逃回歷經九死一生磨難的士兵或軍校,將他親身經歷過的戰場余悸、逃歸過程、戰后感受、應敵措施向人們一一訴說之后,沒有人把它記錄下來,那我們今天將無所得知。而詩人們卻把“這一切”賦之于詩,于是我們看到了梅堯臣的《董著作嘗為參謀歸話西事》、蘇舜欽的《慶州敗》及其兄舜元的《瓦亭聯句》,也看到了劉敞的《沒蕃土》、張舜民的《西征回途中二絕》等等。正是這些詩彌補了史書不載的缺憾,又填補了宋詩題材的空白,這就是史學價值。從文學價值看,一般來說,政治時事性強的詩,是很難作出文采的,但是,以紀實敘事為主的宋夏戰事詩卻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藝術經驗。首先是敘事性特點。梅堯臣主張“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按照這一創作思想,他們在創作敘事詩時,不但注重生活與情感的真實,而且非常注重敘事的層次脈絡,語言的簡明準確,并能將敘事抒情與景物描寫巧妙結合,使之成為有機結合的藝術整體,充分體現出詩歌特有的神韻和意境。長篇如胡宿的《吳興秋晚郡齋長句》、李復的《兵饋行》,皆以時事為序,經緯縱橫,滔滔汩汩,將歷史事件一一形象再現于讀者眼前,毫無蕪雜零亂之感。再就是高度概括性特點。梅堯臣的《故原戰》僅用五言八句四十字,將好水川之戰的全過程概括進去。蘇舜元、蘇舜欽的《瓦亭聯句》在敘事中插進畫龍點睛的描寫,如“重圍八面鳥難度,相顧無路惟青霄”,把大軍被團團圍困、插翅難逃的戰爭場面勾勒得出神入化。這種長短隨意、皆有可觀的特點,來自宋儒們深厚的文學修養、扎實的寫作功底。當然,最具審美意味的還是那些流瀉著詩人氣質心性的作品。如前引沈括之《延州柳湖》,將山煙、微雨、關月、斷云這些自然意象組織得那樣精巧,那樣富有詩情畫意,令人心馳神往! 其間隱然透露出來的邊塞風光,只靠“關”、“山”二字輕輕點綴,似露非露,讓讀者自然感受到這是邊塞特有之風光,輕巧空靈,氣韻流轉。為沖淡思鄉濃情,作者將倚樓望鄉的悠悠情緒和軍營操練的陣陣喊殺聲巧妙組合,造成悲壯雄宏的藝術氛圍。目睹軍營操場練兵的生動場面,于是那一絲悄然出現的思鄉情緒便自然而然又悄然被隱沒,蘊涵之妙,讓人拍案叫絕。邊帥思鄉,不同游子思鄉,定然別有難言之隱痛。又如范仲淹《漁家傲》之“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把敘事和抒情結合得天衣無縫,情感流露得自然而和諧,具有很高的藝術審美價值。而梅堯臣《襄城對雪》以“登城望密雪,浩浩川野昏”,繪形寫意,情態逼真,不僅將暗云密雪籠蓋川野的景象描繪得出神入化,而且暗含對戍邊將士苦寒的體貼關懷。寫大雪中的禽獸是 “凍禽立枯枝,饑獸嚙陳根”,形象生動,詞句精工。這類詩無論意境創造,構思謀篇,聯想想象,比興寄托,都堪為上乘。
注釋
① 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三二第145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① 龔世俊等校《西夏紀事本末》卷二五《永樂失事》第168頁,甘肅文化出版社1998年版。② 清厲鶚《宋詩紀事》第一冊第28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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