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金元文學的內容·金代詩歌·金代初期詩歌
金國建立之初,女真族的文化還處于萌芽時期,沒有文字,“及破遼,獲契丹、漢人,始通契丹、漢字”(《金史》卷六六《完顏勗傳》),直到天輔三年(1119)才由完顏希尹參照契丹文字創造了女真文字。當時女真文學還只是一些原始的歌謠,像一些貧家女子成人之后,“行歌于途,其歌也,乃自敘家世、婦工、容色,以伸求侶之意”(《大金國志》卷三九《婚姻》),這種自我介紹式的歌唱,不同于通常意義的情歌,其水平應該有限。《金史·謝里忽傳》中保存了一首用于“詛祝殺之者”的女真早期巫歌:“取爾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無名之馬,向之則華面,背之則白尾,橫視之則有左右翼者。”從這種樸拙的漢譯來看,除了其神秘的宗教意味之外,沒有多少文學性。金源一朝,女真語文學始終沒有什么大的起色,這說明金代文學先天缺乏良好的本土基礎,它必須借助漢語文學才能獲得一個高的起點,實行跨越式的發展。
金滅遼及北宋之后,出于統治的需要,必須盡快漢化,其重要途徑就是清人莊仲方所說的“借才異代”①,即借用遼及宋王朝的人才,為其服務。由遼入金的有韓昉、韓企先、左企弓、虞仲文、張通古、王樞等文人,由宋入金的有蔡松年、吳激、宇文虛中、高士談、張斛、朱弁、洪皓、司馬樸、滕茂實、姚孝錫等人。這批文人對金王朝迅速封建化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像韓昉本是遼國狀元,人金后參與金朝制度禮儀的制定,仕至參知政事,成為《金史·文藝傳》中第一人。韓企先仕金至宰相,金世宗稱贊他說:“漢人宰相惟韓企先最賢。”又說:“本朝典章制度多出斯人之手。”(《金史》卷七八《韓企先傳》)又如宇文虛中被金人奉為“國師”(《宋史》卷三七一《宇文虛中傳》),也直接參與金朝典章制度的制定。當然,作為漢文化的一部分,他們的詩歌創作更是金代文學的源頭。
由遼入金的文人較少,保存下來的詩歌很有限。韓昉(1082—1149)長于詔冊,沒有詩歌傳世。從他曾鼓勵、贊賞胡礪“賦詩以見志”(《金史》卷一二五《胡礪傳》)的舉動來看,他對金初的詩歌創作有一定的影響。左企弓(1051—1123)的詩歌現存僅一首,“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勸戒金太宗不要將燕云等地歸還宋朝,觀點旗幟鮮明,語言明快。虞仲文(1069—1123)是虞世南的后裔,極聰穎,有神童之名,據說四歲就寫下了《雪花》一詩:“瓊英與玉蕊,片片落前池。問著花來處,東君也不知。”即景狀物,加上天真的疑問,確是一首好詩,可惜如此天分的詩人,僅有這一首詩歌傳世。另一遼時進士王樞也只有一首《三河道中》:“十載歸來對故山,山光依舊白云閑。不須更讀元通偈,始信人間是夢間。”該詩有感于時光流逝而生出人間如夢的感慨。傳世詩作稍多的是張通古(1088—1156),曾于天眷元年(1138)出使南宋,作詩與故人周襟分別:“良人輕一別,奄忽幾經秋。明月望不見,白云徒自愁。征鴻悲北渡,江水奈東流。會話知何日,如今已白頭。”①抒寫的主要是惜別之情,另幾首詩側重寫景。
由于現存入金遼人詩歌數量太少,我們難以看出這些詩歌具有中心主題一致的傾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自愿仕金的遼人占居要津,已沒有多少故國之念,而詩歌的藝術技巧已經相當成熟,所以他們對金代詩歌的發端具有重要意義。
與入金遼人相比較,入金宋人的數量多,詩歌成就高。入金宋人,大體有兩種情況,一是經說服或誘逼仕金的,如宇文虛中、蔡松年、吳激、高士談、張斛等人,一是始終抗節不仕的,如朱弁、洪皓、司馬樸、滕茂實、姚孝錫等人。他們的詩歌創作具有許多共性的東西,按照內容大體可以分為三個層次,一是效忠故國的激烈情懷,二是懷念故國及家鄉的感情,三是出仕異姓的兩難心境。
效忠故國的激烈情懷多出自那些抗節不仕的文人,他們有的老死北方,有的僥幸生還。
南宋著名文人宇文虛中(1079—1146)于建炎二年(1128)出使金國,奉迎二帝,因為未完成使命,主動要求留金,愿為祈請二帝而繼續努力。雖然他于天會十三年(1135)隱忍仕金,但他在入金之初的五六年,沒有屈從于金人的利誘或威逼,即使后來官居翰林學士、知制誥等職,晚年仍以謀反之名被金人所害,這說明宇文虛中始終懷有對故國的一份忠心。他在詩中一再抒發了這種感情。《在金作》三首當寫于羈押之初,抒發其囚拘不歸的悲憤與無奈,其中第二首表明了誓死不屈的決心:
遙夜沉沉滿幕霜,有時歸夢到家鄉。傳聞已筑西河館,自許能肥北海羊。回首兩朝俱草莽,馳心萬里絕農桑。人生一死等閑事,裂背穿胸不汝忘。
“傳聞已筑西河館”,用的是《左傳》中晉人拘執魯人季孫意如為之“除館于西河”之事,詩人用來借指自己將要被羈押云中的傳聞。“自許能肥北海羊”,以蘇武自勵,守節不屈。結尾表現出對金人的強烈義憤。此后,宇文虛中即被輾轉關押平城、云中(今山西大同)等地,被關押了五年之久①,其志節仍未改變。《上烏林天使》詩自述心志,曰:“平生隨牒浪推移,只為生民不為私。萬里翠輿猶遠播,一身幽圄敢終辭。魯人除館西河外,漢使驅羊北海湄。不是故人高議切,肯來軍府問鐘儀。”詩中自比為魯人季孫意如、楚囚鐘儀,雖被囚執,但為生民在所不辭,詩中仍以蘇武自勵。寫于平城的《鄭下趙光道與余有十五年家世之舊》詩,因故人的來訪而引發其心中的激憤不平,“窮愁詩滿篋,孤憤氣填胸……莫言竟憒憒,作書怨天公”。作于天會七年(1129)的《己酉歲書懷》說得更加義無反顧:
去國匆匆遂隔年,公私無益兩茫然。當時議論不能固,今日窮愁何足憐。生死已從前世定,是非留與后人傳。孤臣不為沉湘恨,悵望三韓別有天。
首聯是說,使金羈留,未能祈請二帝回宋,沒有成就功名,所以是“公私無益”。次聯由國事寫到自身遭遇,“當時議論不能固”是指當年的宋金和議并未牢固,也就是他在《上烏林天使》中所說的“當時初結兩朝歡,曾見軍前捧血盤。本為萬年依蔭厚,那知一日遽盟寒”。頸聯將生死是非置之度外,“是非留與后人傳”是就自己主動留金、遭人誤解而言。尾聯解釋自己之所以沒有以身殉國的原因,“三韓”指東北地區,據《金史》,當時宋徽宗、宋欽宗被金人羈押于韓州(今遼寧昌圖),“悵望三韓別有天”正是宇文虛中的忠君之念,是對宋王朝所抱有的希望。
在羈金宋人中,滕茂實、姚孝錫、何宏中、司馬樸等人至死不屈。滕茂實自靖康元年(1126)使金被扣留之后,布衣終身,“臨終,令黃幡裹尸而葬,仍大刻九字云:宋使者東陽滕茂實墓”(《中州集》卷一○),并作《臨終詩》總結身世,詩云:“同來悉已歸,我獨留塞垣。形影自相吊,國破家亦殘。呼天竟不聞,痛甚傷肺肝……況我祿數世,一死何足論。遠或沒江海,近或死朝昏。斂我不須衣,裹尸以黃幡。題作宋臣墓,篆字當深刊。”臨終仍念念不忘宋臣的身份,可見其對宋的耿耿忠心。元好問稱贊他“名節凜然,不愧古人”(《中州集》卷一○)。何宏中(1097—1159)本是武將出身,靖康二年(1127)率兵把守銀冶城,糧盡被俘。金帥勸其投降,何宏中投牒于地,說:“我常以此物誘人出死力,若輩乃欲以此嚇我耶?”金帥嘗試各種方法,最后百般無奈地說:“爾授官不愿,充軍又不行,填城又不行,斬又不懼,畢竟欲如何? ”(《中州集》卷一○)后來何宏中出家為道師。現存《述懷》詩曰:
馬革盛尸每恨遲,西山餓踣更何辭。姓名不到中興歷,付與皇天后土知。
從后兩句來看,這可能也是一首臨終詩,詩中除表明誓死不屈的志節之外,還有生前看不到南宋中興的遺憾。
另兩位南宋文人朱弁和洪皓先后于建炎元年(1127)和建炎三年(1129)年使金,被扣留,紹興十三年(1143)才得以回到南宋。朱弁為了拒絕金人的官爵,竟然采取以錐刺目的方式自殘,可見其堅定的志節。故其詩中多寫 “已負秦庭哭,終期漢節回”(《客懷》)、“仗節功奚在,捐軀志未閑”(《有感》)、“造膝他時語,捐軀此日心”(《攄抱》)等情懷。洪皓也是如此,拒不仕金,“思親忽作楚囚泣,戀主空存魏闕心”(《和吳英叔寒食》)、“祈死難沽千日酒,苦寒誰贈五云裘”(《食羊次韻》)、“何時放我南歸便,抱甕躬耕死即休”(《靈棋卜》),這些詩句都體現了他的忠心。
在這種激烈的愛國感情之外,比較常見的是對故國及家鄉的思念。宇文虛中羈金五年后,在《又和九日》詩中仍然忍不住回首故國,悲從中來,“強忍玄猿淚,聊浮綠蟻杯。不堪南向望,故國又叢臺”。受宇文虛中牽連而被害的高士談,也有很強的故國之念。棣棠花開,他觸景傷情,從黃色的棣棠花聯想到“御袍”:“流落孤臣那忍看,十分深似御袍黃。”(《棣棠》)中秋將至,他難以入眠,望著明月,感慨今昔,“淚眼依南斗,難忘故國情”(《不眠》),“那知孤館客,獨抱故鄉愁”(《中秋覓酒》)。以知名見留的吳激,常常懷念起故國的一切,其《歲暮江南四憶》憶及江南風物,“天南家萬里,江上橘千頭”,“旋斫四腮膾,未輸千里羹”,并由此抒發其悲傷之情,“幾見秋風起,空悲白發生”。在《題宗之家初序瀟湘圖》一詩中,他由瀟湘畫面引發自己的身世感慨:“江南春水碧如酒,客子往來船是家。忽見畫圖疑是夢,而今鞍馬老風沙!”他身在塞北風沙之地,心懷江南云水之鄉,意味深長。北宋末年進士出身的劉著,宋室南遷后,主動歸金,自稱“南朝詞客北朝臣”,但碌碌州縣的經歷,又讓他不時地想起他的家鄉舒州皖城(今安徽潛山),如他自己所說,“可憐羈客夢,夜夜在家鄉”(《枕上言懷》),“十年羈旅鬢成絲,千里淮山信息稀”(《送客亭》),這種思鄉情中應該多少包含一些故國之念。
不愿仕金之人對故國及家鄉的思念更加強烈。使金被留的朱弁特別敏感,其《寒食》詩曰:“絕域年華久,衰顏淚點新。每逢寒食節,頻夢故鄉春。草綠唯供恨,花紅只笑人。南轅定何日,無地不風塵。”其實不只是節日,其他自然現象都能隨時觸起他的故國之思。春天消逝,他作《送春》詩,羨慕春天歸去,“把酒送春無別語,羨君才到便成歸”;秋月當空,他猜想,明月“遲遲不肯下,應識異鄉情”(《十七夜對月》);月光觸起無限愁情,他感嘆,“為月憐此夜,誰共千里光。空令還家夢,欲趁征鴻翔”(《秋夜》)。洪皓的情形與之類似。他也希望能與春天一同歸去,“欲去踟躕情味惡,春歸底事不同歸”(《次韻春日即事六首》),其心情非常迫切,甚至表示“何時放我南歸便,抱甕躬耕死即休”(《靈棋卜》)。另一宋人姚孝錫棄官后,也經常念及家鄉,如他自己所說,“節物驚心遽,丘園入夢頻”(《春日書懷》),“遙想故園親種菊,霜枝露蕊向誰開”(《九日題峰山》),直到晚年也不能釋懷,“衰年花近眼,久客夢還家”(《用峰山舊韻》),“舊事老年多記憶,故園歸夢正悠揚”(《睡起》)。
與思鄉之情相伴的是思念親人。這在洪皓的詩中表現得最為突出。洪皓常將思親與念國結合起來,“念母歌零雨,憂君誦履霜”(《又和春日即事》),“思親忽作楚囚泣,戀主空存魏闕心”(《和吳英叔寒食》)。在很多詩篇中,洪皓都抒寫了對母親的思念,有的篇章深摯感人,如:
復命無由責在身,可堪甘旨誤慈親。飄零殊異三年宦,遺肉知存愧餓人。
——《念母》
行年已是老衰秋,復命稽遲為縶留。戀主思親歸未得,夢魂長繞大江頭。
——《懷母》
自己長期羈金不歸,老母年高,卻不能歸鄉侍養,令他愧疚不安,魂牽夢縈。
在入金宋人中,蔡松年尤其值得注意。蔡松年(1107—1159),字伯堅,號蕭閑老人。隨父親蔡靖一同降金,官至尚書右丞相,是《金史·文藝傳》中職位最高的文人。他的詞與吳激并稱為“吳蔡體”,元好問稱之為金源百年詞壇的代表。他還是辛棄疾的老師①,對辛詞及南宋詞壇都有較大影響。他的詩歌成就雖不及詞,但對金代中期詩歌的影響較大,其子蔡珪、其學生黨懷英都是金代中期重要詩人,是所謂“國朝文派”的奠基者和代表。蔡松年詩歌中最突出的主題是出處兩難的心境。他在詩中反復抒寫這方面的復雜感受,像“違己欲徇世,憂患常相嬰”、“世途古今險,方寸風濤驚”(《漫成》)、“桔槔聽俯仰,隨人欲何為”(《淮南道中》)、“卻視高蓋車,身寵神已辱”(《庚申閏月從師還自潁上對新月獨酌》)、“人道動有患,百態交相攻”(《七月還祁》)等等詩句屢見不鮮,與此同時,他一再表示歸隱的愿望以及對魏晉諸賢的欽仰,《漫成》一詩敘述得最為明了:
予也一丘壑,野性真難名。力懦謝提劍,才拙慚窮經。疏放已成癖,紛華誰與爭。驚鹿便草豐,白鷗愿江清。不堪行作吏,萬累方營營。夜慮多俗夢,曉枕無余酲。
表面上看,這與前代詩人“身在魏闕心在江湖”的兩難心境并無二致,但其背后主要是源于宋金政權對立、民族沖突的時代環境以及寄身異族、俯仰隨人的個人處境。也就是說,身居要職的他并沒有忘懷宋王朝,只是比其他入金宋人要隱蔽一些。高士談、吳激等人大體相似,如高士談說“我本麋鹿姿,強服冠與簪”、“常思返邱壑,豈愿紆朱金”①,都表現了矛盾的心境。
從上述內容來看,入金宋人的詩歌普遍具有留戀故國之情,其總體取向與南宋愛國主義文學一致,可以視為南宋愛國主義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另一方面,這些詩歌處于金代文學的源頭,其中的愛宋之情雖然不為金國統治者所認可,但能夠得到金國文人的理解和尊重,這種思想對金詩也有所影響。元好問小時候,他的父親元德明教他誦讀滕茂實感慨不平的《臨終詩》,后來元好問從普通山民家發現滕茂實詩歌藏本,由衷感嘆:“予意先生名節凜然,不愧古人,其文字言語,宜有神物護持,雖埋沒之久,而光明發見,決有不可掩焉者。”(《中州集》卷一○)入金宋人的詩歌在金末尚且有這么大的影響,那么在金代前期、中期的影響自然更大,只可惜沒有多少可資征引的文獻。
金初“借才異代”見效很快,不僅推動了北方漢族文人文化水平的提高,而且加快了少族民族漢化的速度。有的女真統治者漢化的水平已經很高,海陵王完顏亮(1122—1161)就是杰出的代表。即位之前,他就在詩中表現其勃勃雄心,其《書壁述懷》曰:“蛟龍潛慝隱滄波,且與蝦蟆作混和。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該詩借蛟龍喻志,后兩句頗為崢嶸兇悍。皇統九年(1149)即位之后,入侵南宋的野心表現得更為直白:“萬里車書盡會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題西湖圖》)后兩句大氣磅礴,很好地表現了他急于一口吞并南宋的企圖。這兩首詩雖然不免粗豪之病,但作為女真統治者能用漢詩格律直抒性情,足以說明其漢化之快。隨著時間的延續,女真等少數民族的漢文化水平必然會進一步提高。
金初詩風復雜,沉郁悲傷,慷慨不平,閑適自然,剛健雄豪,異彩紛呈。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入金宋人創作中的悲壯感慨之情越來越弱,閑適自然之意越來越強,并且成為金初詩壇的一種發展趨勢。
注釋
① 《金文雅序》,光緒十七年江蘇書局刻本。① 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一二《張通古能詩聰慧》。① 《宋史·宇文虛中傳》《金史·宇文虛中傳》皆言其入金當年即接受金人官爵,恐不確。此處依《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一五《宇文虛中行狀》及《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的相關記載,詳參周惠泉《金代文學論·宇文虛中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① 參見胡傳志《金代文學研究》第60—73頁,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① 高士談《予所居之南下臨短壑因鑿壁開窗規為書室坐獲山林之趣榜曰野齋且作詩約諸友同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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