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學的內容·明代八股文·明代八股文的影響
八股文對于明代文學創作的影響。黃宗羲《明文案序上》在談到明文之弊時說:“此無它,三百年人士之精神,專注于場屋之業,割其余為古文,其不能盡如前代之盛者無足怪也。”(《南雷文定前集》卷一)明代以后,將試官所作的經義稱為“程文”,士子所作的稱為“墨卷”。程文是作為考試示范的文章樣式,因應試者須依照此程式作文。顧炎武認為,程文為文章寫作立一格式和標準,這嚴重影響和束縛了士人的創造,使文體每況愈下:“文章無定格,立一格而后為文,其文不足言矣。唐之取士以賦,而賦之末流,最為冗濫;宋之取士以論策,而論策之弊,亦復如之。明之取士以經義,而經義之不成文,又有甚于前代者。皆以程文格式為之,故日趨而下。”(《日知錄》卷一六“程文”條)對于程文的揣摩與模擬并由此而產生的定式、規格等潛在觀念,嚴重影響了明代文學的創新精神。對于作家來說,八股對于古文的影響可能是一種不自覺的影響,他們倒是希望能把古文融入時文的①。如唐宋派諸家都是八股的好手,“明代舉子業最擅名者,前則王鏊、唐順之,后則震川、思泉”(《明史》卷二八七)。他們善于將古文筆法融合到八股文寫作之中,以提高八股文的文體品位。方苞《欽定四書文》凡例說:“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為時文,融液經史,使題之義蘊,隱顯曲暢,為明文之極盛。”但是由于他們日夕揣摩八股文,八股文的技法與思維也不可避免地影響其古文寫作。正如黃宗羲《明文案序上》批評歸有光的古文說:“議者以震川為明文第一,似矣;試除去其敘事之合作,時文境界,間或闌入。”(《南雷文定前集》卷一)章太炎說:“震川之文,好搖曳生姿,一言可了者,故作冗長之語。曾滌生譏之曰:‘神乎? 味乎?徒辭費耳。’此謂震川未脫八股氣息也。”(《國學講演錄·文學略說》)歸有光的古文佳處在于搖曳生姿,而弊端是故作冗長之語,章太炎指出這正是八股的習氣。
八股文對于明代詩歌也產生影響。吳喬《圍爐詩話》卷六談到明代詩人的毛病時,認為產生這些毛病的原因有六方面,其中首要的是“時文”的影響:“詩與古文,門徑絕異,時文于二者更異。彼既長于時文,即以時文見識為古文詩,骨髓之疾也。”(《清詩話續編》)因為八股文取士使大多數知識分子潛心于此,自覺不自覺地受到影響,而詩歌的思維方式與八股思維是截然不同的,這不能不影響其詩歌創作的成就。
八股文對于明代的戲曲也有所影響①。徐渭《南詞敘錄》指出當時南曲受八股文影響的弊病:“以時文為南曲,元末、國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記》。《香囊》乃宜興老生員邵文明作,習《詩經》,專學杜詩,遂以二書語句勻入曲中,賓白亦是文語,又好用故事作對子,最為害事。夫曲本取于感發人心,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乃為得體。經子之談,以之為詩且不可,況此等耶?”王驥德《曲律》“論曲禁第二十三”亦有“書生語”,自注:“時文氣。”八股文對于戲曲的影響相當復雜,也不一定全是消極面。比如元代倪士毅的《作義要訣》中提出“或題目散,頭緒多,我須與他提一個大頭腦”。而王驥德《曲律》、沈德符《顧曲雜言》等就把“大頭腦”用于戲曲的情節結構理論上,后來清代的李漁則在此基礎上,提出“立主腦”之說(《閑情偶寄》卷一)。
八股文理論與古代文學批評的關系。可以說,八股文對于文學創作的影響,基本上是消極的,但八股文理論卻比較復雜,它對古代文章學、技法理論產生的影響卻不能斷然否定。八股理論與古文理論是雙向影響的。八股理論是基于傳統文章學理論的,許多八股大家也正是以古文理論來闡釋八股技法的。八股文創作集中和積淀了一些漢語言文字表現技巧,由于數百年間,文人們日夕研習,更是把這些表現技巧推向極致。八股文及其理論的興盛,使明清文學批評出現新的風氣,對藝術作品的結構乃至字句篇章之技法理論空前重視。八股文最講起承轉合、繩墨布置之法,如唐彪《讀書作文譜》卷七“文章諸法”認為八股文有章法、股法、句法、字法,而具體的技巧非常復雜,比如:淺深、虛實、開合、離合相生、描寫和對面描寫、襯貼和對面襯貼、跌宕、詳略、先后、翻論、進退、轉折、推原、推廣、反正、照位、關鎖、代法、詠嘆、遙接、抑揚、頓挫、虛衍、順逆、挨講穿插、預伏、補法、省筆、分總、牽搭、類敘等。古代的文學批評,至八股批評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這個階段的標志就是技法理論盛極一時。中國傳統文學批評多形而上的批評,宋代以后形式技法批評始興,明代之八股理論則出自強烈的功利和實用性,以具體指導的方式,將技法理論推到極致。在此期間,不但出現大量新的批評術語,而且技法理論也日趨細密和完整。
八股文理論對于明代的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影響。與八股文理論同步,明代文學批評也相當重視結構技法,對于文章之抑揚、開闔、敬正和起伏等甚為重視,這從明代前后七子派與唐宋派的詩文理論都可以看出來。同時,眾多八股文選本及評點,也促進評點學之盛。茅坤認為:“舉子業,今文也;然茍得其至,即謂之古文,亦可也。”(《茅坤集·茅鹿門先生文集》卷六《復王進士書》)他努力打通八股文與古文的技法,評點《唐宋八大家文鈔》時便帶有以八股文的題義章法來評點古文的痕跡,如所評以勾畫腠理脈絡為重。所以,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外編》中批評說:“鉤鎖之法,守溪(即明代八股大家王鏊)開其端,尚未盡露痕跡,至荊川而以為秘藏。茅鹿門所批點八大家,全持此以為法。”
八股文對于明人的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對于文人生活及心態的影響。科舉考試給明代士子帶來極大的痛楚,在他們心靈中刻下深深的印記。八股文給文人帶來榮華富貴的同時,還給予文人強烈的精神苦悶和焦灼。八股文對于文人心靈的沖擊要比其他的科舉文體明顯而且強烈得多。一方面,明代從中期開始,思想非常活躍,個性解放的思潮沖擊著作為社會精神支柱的程朱理學;而另一方面,明代士子走向仕途的唯一出路卻完全賴于以程朱理學為基調的、嚴重束縛個性的八股文體。這種強烈的反差是其他時代的文人所未曾經歷過的。
明代文人對于八股文大抵反映出非常矛盾的心態。明人并非不知道八股之無用,但既然它是通往功名的唯一道路,只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了。歸有光就表現出這種矛盾的心態,他多次表示對八股文的厭惡之情,認為“自科舉之習日敝,以記誦時文為速化之術”(《震川先生集》卷五《跋小學古事》)。指出:“近來一種俗學,習為記誦套子,往往能取高第……然惟此學,流傳敗壞人材,其于世道,為害不淺。夫終日呻吟,不知圣人之書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為攫取榮利之資。”(同上,卷七《山舍示學者》)但歸有光仍編過兩冊八股文的范本給人作為科舉的教材,在他的文集中,他為八股文集子所寫的序言還保留著(同上卷二《會文序》《群居課試錄序》)。而他本人也是八股的大家。鄭之玄在《自序》中說得好:“制義之業,戔戔無當,但有此物,即有此物之聲價,有此物之派嫡。”(《明文海》卷三○八)八股雖然無用,但它既與功名聯系起來,自然便形成一種“八股之學”,讓文人們去鉆研。
注釋
① 艾南英《金正希稿序》說:“制業之道與古文常相表里,故學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為時文。”見《明文海》卷三一二。① 參見黃強《八股文與明清戲曲》,載《文學遺產》199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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