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文學的內容·漢賦·元成至明章時期的賦作
西漢武、宣以后,漢賦的創作由鼎盛期轉入了模擬期。這一時期包括西漢元成哀平諸帝和東漢的光武、明帝、章帝諸時期。但真正有自己特色的不多。這一時期最重要的賦家是揚雄、班固,其次是劉歆和馮衍等人。
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是一個以道統自居的人物,在賦史上占有著僅次于司馬相如的地位。他一生著作豐富。仿《易》作《太玄經》,仿《論語》作《法言》。其賦作,今傳有《羽獵賦》《甘泉賦》《河東賦》《長楊賦》《反離騷》《解嘲》《酒賦》《太玄賦》《逐貧賦》《蜀都賦》(殘)。揚雄作賦,主要是模仿司馬相如?!稘h書》本傳上說:“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庇终f:“作四賦(指《羽獵賦》《甘泉賦》《河東賦》《長楊賦》),皆斟酌其本,相與仿依而馳騁云?!庇纱丝梢?,揚雄模仿相如是有意識的。這里既有佩服仿效的意思,也有競賽比試的意識。因為文學是創造性的事業,僅模仿而無創造是不能立足的。揚雄模仿相如,一方面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另一方面他要競賽,所以他也多有創新,從而成為名家。
揚雄的創新首先表現在他學習相如的宏壯氣象,同時努力向雄奇詭麗的方向發展,使賦作頗多迅發之氣,清人程廷祚在《詩賦論》中說:“子云之《長楊》《羽獵》,家法乎《上林》而有迅發之氣?!睂崬榇_當之評。其次,揚雄在賦的整體結構上也是學相如的,但揚雄更注意賦作的層次性,因而也就更有條理性。雖皆羅列物事,但相如只是粗略勾勒,似乎重在事物的羅列堆積,而揚雄則在羅列中更注意表現事物的特征,那差別也是明顯的。這些,只要將《上林》與《羽獵》對校獵的描述加以對照,就可以感覺得到。
揚雄規摹相如所作的四賦,雖大體效依,然因其才高學博而有自己的新意。除此之外,揚雄的《解嘲》《逐貧》兩賦,則更可見出他的創造性。
《解嘲》是東方朔《答客難》之后,又一篇深刻分析士這一群體在大一統政治格局下的命運必然性的作品,既極有歷史感,又富于現實性。這篇賦運用對比的手法,深刻分析了“士”這一群體在先秦和漢代的現實遭遇,指出了當時官僚對“士”這一群體冷落、蹂躪的實際狀況。他在賦中深刻指出:“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庇谑恰笆俊彼庥龅木褪恰把云嬲咭娨桑允庹叩帽佟保麄冎缓谩坝務呔砩喽芈暎姓邤M足而投跡”。在漢代大一統的政治格局中能如此清醒地認識“士”這一群體地位、命運的根本變化,并能如此大膽地加以公開表達者,前有東方朔,后有揚雄,他人皆所不及?!洞鹂碗y》《解嘲》就其思想內容的深刻而言,是漢賦及賦史上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人們以為東方朔只是一個滑稽玩世的人,以為揚雄只是一個死讀書玩文字的書呆子,那是膚淺的看法。其實他們兩人都是清醒而深刻的思想者。正因為揚雄看清了世上的污濁,所以他才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
揚雄的《逐貧賦》則是一篇四言賦,以調脫的筆法表現了安貧樂道的自足,從中可以見出揚雄的人品、格調。賦中揚雄以對比的手法寫到了自己貧困的窘狀,其描述十分盡情。同時,他在賦中也表示了自己對待窘境的達觀態度。這種寫法在揚雄以前沒有出現過,這是揚雄的創造。前人說這是“以文為戲”①,也有人說這是“表現了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是自作曠達的表示”②,都未免說淺了些。其實這正是揚雄以詼諧的態度對待生活的不幸,并從而顯示了他堅持素業和操守的人格力量,揚雄是一個有追求有節概的人。從文學史角度說,《逐貧賦》將一個新的題材和一種新的寫法引入了賦體文學,為后世確立了一個文學范型,韓愈、蘇軾都受了他深刻的影響。
揚雄“少而好賦”,但到了晚年卻對作賦懷疑起來。在《法言·吾子》中他說:“或曰:‘吾子少而好賦?!唬骸?。童子雕蟲篆刻?!矶唬骸畨逊虿粸橐??!蛟唬骸x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庇终f:“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這段文字經常被論漢賦的人所征引,作為否定漢賦的根據,其實是不合適的。揚雄這種態度,有現實原因,也有他對文學與現實關系、文學作用理解上的原因。揚雄是一個對政治很關心的人。他40歲來到長安,就奏上了《羽獵》等四賦以諷諫成帝,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對賦的功用抱有樂觀的看法。然而成帝好色奢靡,微行田獵,信任外戚,把朝廷搞得一團糟,而揚雄有針對性的賦作竟毫無影響。這不能不使他思索賦體文學的價值和作用。所以揚雄一方面在儒家文藝思想范圍內特別強調賦的“諷”“刺”意義,并以此為據對以往的賦體作品作了否定性的評價;一方面審視了賦體文學創作的特點,找出了以往的賦作所以會“勸而不止”就是因為賦家在作賦的時候追求“宏侈巨衍”,因而“推類而言”,以致“極麗靡之詞”這樣的原因。幾個因素的交織使揚雄片面地理解了文學的社會功能,單單強調文學特別是賦的諷諫作用,并從而對以往的賦體文學做出了否定性的評價。揚雄的看法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這是他的獨特領會。正因為此,揚雄的看法不能作為我們今天否定漢賦的根據。獨特的領會不能作為普遍的原則。
與揚雄同時而值得一說的賦家是劉歆。他的代表作是《遂初賦》。劉歆是漢皇族楚元王劉交的五世孫,是劉向的兒子。作為宗室,他見到當時王權衰落、外戚專政,心中十分不滿與擔憂,多次上書切諫,因而為外戚所忌,被貶五原太守。在赴任途中,他心中憤懣,于是作賦以抒慨。全賦以行蹤為經,而以途中所思所想的史事為緯,通過對史事的評價表露對現實政治的態度。這種內容結構形式,是一種新的創造,對后世述行序志賦的影響甚大。由于劉歆學問淵博,情感真切,所以用事貼切,議論到位,頗能給人以警醒和感動。
模仿而有演化的賦家還有馮衍和班彪、班固諸人。在王莽篡漢及赤眉、銅馬起義之后,天下重歸平定,賦的創作于是又恢復起來。馮衍、班彪、班固是和帝之前重要的賦家,繼續著又模擬又演化的過程。馮衍的代表作是《顯志賦》,模仿著《離騷》和《遂初賦》的結構和寫法,表現出自己對功名不遂的憤懣。但他同屈原是貌同心異,《后漢書》本傳上說:“顯宗即位,又多短衍以文過其實,遂廢于家。”可見當時人就已看出他虛張聲勢。班彪是班固之父,他的《北征賦》全仿劉歆《遂初賦》,以行蹤為經而以感觸為緯,又學屈原句法,然意思卻很平常。他的《覽海賦》,主旨在頌揚仙人的生活,而在他的想象中,仙人的生活只不過是世俗地主生活的無限延續而已。他的思想可以代表漢人特別是東漢人求仙的終極目標,不過應該說,在一定程度上,班彪的想法體現了當時人對生活的眷戀和肯定。
這一時期最重要的賦家是班彪之子班固(32-92)。班固字孟堅,扶風安陵人。年輕時承父志私撰國史,被人告發入獄,事明得釋,受詔修史,留下了史學名著《漢書》,其聲望僅次于《史記》。班固的賦,完整留下的有 《兩都賦并序》《幽通賦》《答賓戲》《竹扇賦》,尚有殘缺和僅存篇目的作品若干篇。
《幽通賦》是一篇騷體賦,是班固在永平年間任郎典校秘書時回答人們譏其無功的作品,賦中宣告要“明君子之所守”,析之以正道。班固的所謂正道就是儒家之道,因此這篇賦在意識取向上與東方朔、揚雄大不相同,并且也甚不滿于莊子和賈誼。與此賦主旨相同的還有《答賓戲》,但句式更加散化。班固的代表作是《兩都賦》。這篇賦是第一篇以京都為題材的大賦。在內容上,這篇賦同相如以及揚雄在賦中所描寫的宮室田獵的內容有聯系,但已有了重大的發展。這發展就是:班固將宮室、田獵、歌舞發展成獨立的題材,而且特別注意作品內容的真實性,所寫的一切都可以按之典籍圖錄。賦中幾乎都是人文景觀,這值得特別注意。在意識傾向上,班固一改相如、揚雄以來對所寫對象的夸耀贊美,而折中以“禮法”,因而在寫法上也一改相如、揚雄的夸飾之風,注意用語的適度和對內容的剪裁。在語言上,此賦工整典雅,開了賦體文學駢驪化的先河。凡此種種,不但明示著班固承襲著模仿的積習,更昭示了漢賦一個重大的演變。所以,班固在賦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他顯示了漢賦新發展的方向。
這一時期的賦家,除了上述這些人以外,尚有杜骃、崔骃、傅毅、李尤諸人,不過他們沉溺于模擬之中,很少新意,從略。
注釋
① 章樵 《古文苑·逐貧賦題注》,清刻本。② 駱冬青《氣象非凡的漢賦》第100頁,遼海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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