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文學與史學·先秦文學與史學的情緣
為了更好地說明先秦時期這一特點,需要與其他國家做比較。世界古代文學主要分東、西兩大體系,東方以中國、埃及和印度為代表,西方以希臘和羅馬為代表。古希臘文學與古羅馬文學相比較,無論其成就及對后世的影響,都以古希臘為先。在古希臘開始創造燦爛古典文化(主要指希臘神話)時,整個歐洲還處于野蠻落后的狀態中。古希臘是歐洲文學乃至西方文學的發祥地。古希臘輝煌的文學成就,至今仍被世界公認為西方文學的楷模。
豐富優美的希臘神話,在世界文學中始終是無與倫比的。希臘神話主要包括神的故事和半神的英雄傳說,講述了希臘神開天辟地,代代傳承,神的譜系以及眾神日常生活的故事,構成了一套完整的神話系列。希臘英雄傳說以人物或事件為中心,形成許多英雄故事系列,故事曲折優美,形象完美且數以千計,極富思想意義。
古希臘神話不僅形成系列,而且其他文學藝術都能有效地利用神話。正如馬克思所說:“希臘神話不只是希臘藝術的武庫,而且是它的土壤。”①希臘的詩歌、戲劇、小說及其他藝術,都從希臘神話傳說中汲取了創作靈感與題材。
首先,希臘人在氏族公社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時期,主要以神話為題材,將祖先頌歌、英雄歌謠和抒情牧歌加工發展,形成了鴻篇巨制,其代表作品就是傳說為盲詩人荷馬根據流傳的許多短歌綜合而成的《荷馬史詩》。《荷馬史詩》大約初步形成于公元前9至8世紀,正式成文于公元前6世紀,是長期流傳的關于特洛亞戰爭的總結,其社會歷史內容是通過神話的方式來表現的。
公元前6世紀末到公元前4世紀初,是希臘奴隸制發展的全盛時期。希臘歌劇性的悲、喜劇,以神話為題材,進一步吸收史詩的藝術營養,在頌歌、合唱、民間滑稽戲的基礎上演化形成。希臘戲劇特別是悲劇大多取材于神話,以至后來產生的小說也無不受到神話的重要影響。可以這樣說,希臘文學的發展是以神話為前提和基礎的。以古希臘為代表的西方文學有著自己的鮮明特色,有著自己獨特的發展過程,其過程如果用“神話一史詩一戲劇一小說”來表示,大致是不錯的。
過去一些學者評議中國文學,愛套用西方文學的發展模式,認為中國的史詩、戲劇、小說也同希臘一樣源于神話。大家知道,我國古代并沒有流傳下神話的專門著作。分散于各種典籍中的零星神話記載也不成系統,其規模無法與希臘神話相比。很難想象,如此貧瘠的神話土壤能培育出中國史詩、戲劇、小說的絢麗“花朵”。再看流傳至今的萬余部中國古代小說,取材于神話的只是少數,而百分之八九十的古代小說是以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為題材的。這就是中國古代文學有別于西方古代文學的一個特點,這就是中國古代文學發展的一種實際。那種不從中國文學客觀實際出發,一味硬搬和模仿外國的做法,其結論既不符合中國文學的實際,又抹殺了中國文學的民族特色,同時否定了中國文學的真正價值及其對世界文學的偉大貢獻。
與西方充分開發利用神話相反,在中國,從周朝開始,就對古老的華夏神話采取了冷落甚至摒棄的態度,卻大力發展起歷史著作來。中國記史之舉,歷史悠久,大致從文字產生便開始了。東漢班彪曾據前史作《史記后傳》數十篇,其《略論》說:“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后漢書·班彪傳》)認為堯舜時代即有記史之官。劉勰更認為記史始于軒轅黃帝:“史肇軒黃,體備周孔。”①太古的史書因皆佚闕,實情渺難追尋。但只要看看現今所發現的最早文字記錄——甲骨卜辭,就會明白:我國最初的文字記錄緊緊與實用功能相聯系,并在形式上體現為以時系事的“史”的特點。僅以具備了記言記事史籍體例的《尚書》與《春秋》來說,就比古希臘“歷史之父”希羅多德的《歷史》(即《希臘波斯戰爭史》)要早。中國史學發生之早,典籍之博,在世界各國中,可謂首屈一指。同希臘神話相似,中國歷史著作的發達在世界上始終都是無與倫比的。黑格爾說過:
根據史書的記載,中國實在是最古老的國家……中國“歷史作家”的層出不窮、繼續不斷,實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其他亞細亞人民雖然也有遠古的傳說,但是沒有真正的“歷史”。印度的“四吠陀經”并非歷史。阿拉伯的傳說固然極古,但是沒有關于一個國家和它的發展。這一種國家只有中國才有,而且它曾經特殊地出現。中國的傳說可以上溯到基督降生前3000年;中國的典籍“書經”,敘事是從唐堯的時代開始的,它的時代在基督前2357年。②
中國先秦的歷史著作屬于“泛歷史”,也可以稱“泛文學”,因為它文史混合、文史并舉,從歷史學的角度講,它是具有形象化的歷史著述;從文學的角度講,它是具有歷史事件題材的文學作品。由于這一特點,我們習慣上把先秦的歷史著作,又稱為先秦史傳文學。先秦文學的發展與史學結緣最深,受“歷史”的影響最大,以致最終形成了中國文學一種獨特的傳統,形成了顯著的中國文學民族特色。
中國最早的文字記錄就是中國第一批歷史文獻,同樣也是中國第一批書面文學珍品。它產生于史官之手,從實用出發,把真實、準確作為書寫制作的標準和原則。不論殷墟的甲骨卜辭、商代的銅器銘文以及《尚書》中的殷商詔誥,雖然有迷信神鬼的意識,但本意是對社會現象做直觀的反映,語言樸實,表述比較確切,表現出“史”的真樸的特征。
到了西周,這個時期史官所制的簿錄、文書、文獻在形式上并沒有什么大的突破,但內容上貫徹“禮”的精神是其一大特征,它們把“禮”作為指導思想與靈魂,在真實、準確的基礎上又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善德,即強調史籍始終要貫徹封建禮法道德。不論西周銅器銘文中對分封、賞賜的頌揚,還是《尚書·周書》中周公連篇累牘的說教勸善,都體現了這一點。由于重于說教,記言體此時更為成熟了。
春秋至戰國,是我國封建領主制向封建地主制轉變的時期,在這大動蕩、大分化之中,新、舊社會勢力都關注著社會上最活躍的一支力量——“士”階層。士階層是王官淪落、社會分工進一步發展的產物,它的組成是多方面的,主體是以庶族為主的下層知識分子。由于新、舊勢力都竭力爭取,把士階層推上了政治舞臺,而士階層又推動了思想解放的大潮,促進了文化向全社會的傳播,給先秦史學與文學帶來了空前的繁榮。
首先是以“百國春秋”的形式打破了周天子宮廷王官對記史的壟斷,由單一的天子王官記史發展到多元的諸侯國史官記史,史籍由簡單的文書、文獻向正式史書方向發展。其次,在意識形態領域內由于士階層的廣泛參與,第一次出現了私人著述——孔子編著的《春秋》,打破了學在官府的局面,打破了史籍群體性制作的傳統,由史官多元記史發展為史家競起、互相爭鳴。最后,在爭鳴與競爭中,史傳的記言、記事、編年各體互相滲透,互相綜合,在求真實、講禮法的基礎上注重表述的文采,講究史傳的文學性,于是產生了標志先秦史傳文學高度成熟的《左氏春秋》(即《左傳》)以及各具藝術特征的《國語》《戰國策》《穆天子傳》《晏子春秋》等。史家著述開始追求完整的體例、曲折的情節、逼真的細節、壯闊的場面、栩栩如生的形象、個性化的人物語言。常以豐富的想象,進行奇特的夸飾與渲染;常憑智慧聰穎,巧妙地寄寓雋永的哲理;常以絢爛多彩的詞藻,增加美感的意味。在表述中更多地融進作者美的感受、美的追求和美的理想。
總之,先秦的史籍,體現出“史傳”的美學與文學特征,文學與史學合為一體,二者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注釋
① 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113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① 見《文心雕龍·史傳》。因《尚書》中多載周公言,《春秋》為孔子所修,故劉勰在此以“周孔”來稱這二部史籍。② 黑格爾 《歷史哲學》第160-161頁,王造時譯,三聯書店195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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