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學與心學·心學與明代諸體文學·心學與晚明小品
作為一種文體的“小品”有廣義與狹義兩種不同性質,廣義小品如朱光潛所言:“凡是篇幅較短,性質不甚嚴重,起于一時興會的文字似乎都屬于小品文,所以書信、游記、書序、語錄以至于雜感都包含在內。”①而狹義的小品則專指晚明的性靈小品。但即使狹義小品,其所包括的范圍也難確定,明人陸云龍等人點評的《翠娛閣評選皇明小品》共選16家,而今人尹恭弘《小品高潮與晚明文化》則共論73家。不過從諸多論述中仍可找出一些共同性的東西,即晚明小品以受心學影響的性靈派作家為核心,如徐渭、李贄、湯顯祖、公安三袁、陳繼儒、竟陵派等等;其主要特點則是突出自我個性、詼諧有趣、自由活潑及文法不拘一格等等,可以說小品文乃是心學思潮影響下的產物,或者說它本身就是心學思潮的體現。
在20世紀的學術史上,小品文的研究曾隨著五四新文學運動而興盛一時,這主要是當時一些學者將新文學運動的源頭追至晚明而決定的。嵇文甫的意見較有代表性:“明中葉以后,整個思想界走上一個新階段,自由解放的色彩從各方面表現出來,前有白沙,后有陽明,都打出道學革新的旗幟,到王學左派而這種潮流發展到極端了。道學界的王學左派和文學界的公安竟陵派,是同時代精神的表現。”①在此不僅可以看出其稱贊公安竟陵時所隱含的新文學運動之背景,而且還直接與思想界的心學運動聯系在一起。周作人講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則徑直將公安竟陵稱作“明末的新文學運動”,并說:“那一次的文學運動,和民國以來的這次文學革命運動,很有些相像的地方。”②但周作人的觀點在當時遭致不少人的非議,更加上林語堂等人提倡小品文的閑適遭到魯迅等學者的嚴厲批評,所以后來對小品文的研究稍有沉寂。但那一次的小品文研究高潮還是對后來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只是當時并沒有將它與心學的關系看得很重,其重心是著眼于革新與復古的對立,因為這也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核心。這種革新與復古對立的思路可以說貫穿了20世紀的小品文研究,各家文學史、文學批評史乃至專題研究,幾乎均未超出此一模式。
真正對心學與小品文關系進行深入的研究是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剛起步時許多人似乎更多的是注意心學對小品文的負面影響,如尚學峰《論公安三袁的散文》認為“三袁受李贄和泰州學派的影響,他們的思想同屬于陸王心學的體系”,但又認為陸王心學畢竟是主觀唯心主義的世界觀,具有空言心性與消極頹廢的缺陷。三袁受此影響,“在他的作品中,除了鼓吹個性自由外,很少表現更為積極的人生追求,也很少對社會現實作更廣泛的反映和深刻的剖析,題材比較狹窄,思想深度不夠,尤其缺少催人奮發的力量”③。此后,學者們則多從正面對小品文與心學的關系進行內在學理性的研究,這主要分兩方面:
一是心學對小品文作家精神心態的影響。臺灣學者曹淑娟《晚明性靈小品研究》一書,在“小品反映士人的人生理念”一節所論述的四點:“見在良知的信持”、“狂狷鄉愿的辨明”、“三教思想的會合”、“人生觀的具現典型”,可以說全都與心學相關。如其論“狂狷鄉愿的辨明”時說:“王學狂狷鄉愿之辨,影響著晚明多狂狷之士,尤多狂者。上焉者,緣于自我的尊重,志大言大,縱使行有不掩,總是操持向上一線之力,表現在文學上,一則激涌起抗擷傳統權威的勇氣,能夠獨立思考,各抒己見,晚明文學見解遂有熱烈的討論,而有公安、竟陵諸人文學觀的提出。二則狂狷鄉愿之辨引申到文章的真偽之辨,寧真毋偽,以獨抒性靈為上,縱有疵處,亦覺可愛。”又在“性靈小品寫作的基本精神”一章中論述心學心源論對晚明小品作家文學觀之影響說:“諸家肯定文學創作活動有內發性的本源,作者將之披露于作品,作品因之得以成立,所謂童心、性靈、性情、精光、元神,都是同一內涵的描述語。”①這些見解都是很有價值的。與曹著出版于同一年的陳萬益《晚明小品與明季文人生活》一書,討論了李卓吾與陳眉公兩位小品作家的人格類型,也論述了其與心學之關系,頗具啟示意義。大陸學者羅筠筠《靈與趣的意境》一書也指出:“理學向心學的轉變,儒、釋、道三教互滲等思想意識形態上的變化,促成了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大膽肯定自我的人性、人情、人欲等種種表現,這一點乃是晚明人的文化心態與人生態度上最根本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既是晚明小品興盛的原因之一,也通過晚明一部分小品反映出來。”②趙伯陶《明清小品——個性天趣的顯現》一書專設“返璞歸真——從‘良知’到‘童心’”一節,論述心學與小品文之關系,其中說:“從王陽明的‘良知’到李贄的‘童心’,是一條思想解放的途徑,明清人的小品也正是沿著這一途徑才綻出朵朵奇花異葩。他們任情自適、率性而為的自由個性鑄就了揮灑自如的小品精神。‘求諸內’的方法論,使文人士大夫在文藝創作中悟出了返璞歸真的靈性。”③這種注重小品文與心學內在關聯性的研究,標志著本領域的研究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二是心學的思維方式與學風對小品文文體及藝術性的影響。較早留意于此的有吳伯森《山容水意·別是一種性靈》與石育良《山水出性靈》兩篇文章①,兩位作者均注意到心學對主觀性靈的強調,導致了公安派山水小品有別于傳統山水游記的特點,即作者主觀情趣的增強與山水擬人化神態的描寫。如石育良之文說:“袁中郎主張‘率性而行’,主張性情的自由表現,由于社會政治氣氛的限制和世俗人們游山玩水風尚的影響,袁中郎就把個性和情趣外射到客觀景物之上,使自然景物無不具有人的性情和神態。”上述文章盡管還沒有從更高層面論述該問題,但畢竟已經有所接觸。而到吳承學《晚明小品研究》與《中國文體形態研究》二書時,已經將其作為一個理論問題提出。作者將晚明小品置于整個心學背景與儒釋道思想潮流之下,全面論述了各家小品之特點與小品文之觀念,更重要的是還論及這種性靈思潮對小品文藝術形式的影響:“晚明小品與明代中期散文相比,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從復古摹古轉向師心自運,藝術形式上從傳統的古文體制中解放出來。”“小品是一種個性化很強的文體,最為自由,它比較接近真實的生活和個人的情感世界。晚明小品形式活潑,內容多樣;談天說地,本無范圍;言近旨遠,充滿情趣。晚明小品樣式很多,隨筆、雜文、日記、書信、游記、序跋、寓言等等;其內容可以言志,可以抒情,可以敘事,可以寫景,可以寫人,可以狀物;其風格,可以幽默,可以閑適,可以空靈,亦可以凝重。”②將“師心自運”與“個性化”作為聯結心學與小品文的中介,無疑是相當準確的,也使得文體的研究真正進入了文化的層面,這應該說是以后文體學研究的一個方向。當然,相對于從思想內容的角度來探討心學與小品文的關系,心學思潮與小品文形式的關系研究還顯得較為薄弱,以后理應得到加強。同時,對公安派等重點作家的研究較為充分,而對徐渭、陶望齡、湯顯祖、陳繼儒、張岱的研究則相對較為薄弱,更不要說像屠隆、王思任、劉侗等一般小品作家了。而要從總體上把握心學與小品文之關系,這些研究又是非常必要的。
注釋
① 朱光潛《論小品文》,見《孟實文抄》,良友圖書公司1936年版。① 嵇文甫《左派王學》卷首,開明書店1934年版。② 周作人《中國新文學源流》第28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新版。③ 張國光、黃清泉編《晚明文學革新派公安三袁研究》第233—234頁。① 第126頁、第151頁,文津出版社1988年版。② 第114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③ 第80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① 二文均收入張國光、黃清泉編《晚明文學革新派公安三袁研究》。② 吳承學《中國文體形態研究》,第260頁,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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