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女遊兮九河,① 我和你同遊九曲黃河,
沖風起兮橫波。 颶風陡起,吹立一河浪波。
乘水車兮荷蓋, 乘上荷葉為蓋的水車,
駕兩龍兮驂螭。② 駕馭四龍,疾如飛梭。
登昆侖兮四望, 登臨昆侖山向四處眺望,
心飛揚兮浩蕩。 我神思飛越如浪涌波行。
日將暮兮悵忘歸, 天色將暮還悵然忘返,
惟極浦兮寤懷。③ 直到河水盡頭才恍若夢醒。
魚鱗屋兮龍堂, 魚鱗編屋棚喲,龍鱗飾為堂,
紫貝闕兮朱宮,④ 紫貝的樓觀喲,珍珠的宮,
靈何為兮水中? 河伯喲你為何總愛在水中?
乘白黿兮逐文魚, 乘上大白黿喲,追逐花紋魚,
與女遊兮河之渚, 我和你同游水中的洲,
流澌紛兮將來下。⑤ 流水飛瀉喲,全在腳下沸涌!
子交手兮東行, 你拱手揖別,又乘浪東去,
送美人兮南浦。 我在南方水濱送你位美女。
波滔滔兮來迎, 滔滔的浪波都來相迎喲,
魚隣隣兮媵予。⑥ 陪嫁的還有歡蹦的群魚!
【注】①女:即“汝”,河伯。與其同遊者,是裝扮成河伯模樣以接迎神靈的巫者。全篇皆為巫者獨唱。②驂(can):四匹馬駕車,中間兩匹稱“服”,兩旁的稱“驂”。此作動詞用,即以螭(chi)為驂。螭:無角龍。③寤懷:寤,醒著;懷,思。④朱:一作“珠”;朱亦通“珠”。⑤流澌:流水(聞一多說);紛:讀為“汾”,水涌貌。⑥隣隣(ling):眾多貌。媵(ying):古代給人陪嫁的女子。
“河伯”,即“九折注海而流不絕”的滔滔黃河之神。“河者水之伯,上應天漢”,為“四瀆之長”,故稱河伯。據《山海經》說,他本名“冰夷”(又稱“馮夷”),“乘二龍”,住在黃河砥柱處的“中極之淵,陽汗之山”。傳說河伯是位不守帝規的放浪之神,常常“化為白龍出游”,終于被大神“夷羿”射瞎了左眼,連妻子“洛嬪”(洛水女神宓妃)也被霸占了去(見《天問》王逸注)。河伯從此守了“鰥”,脾氣就越來越暴,一怒之下便洪水四溢。所以,民間祭祀就有了為河伯“娶婦”的習俗一大概是為了安撫這位鰥夫的失妻之恨吧?
“河伯”屬山川之神,所以在祭祀中也不降臨現場。本篇即根據這一特點,構思了迎神巫者追隨神靈遨游黃河的情景;最后,河伯急于“東行”,與巫者“交手”而別;人們在南方水濱,把為他所娶的“美人”和祭品沉浮于江中,以遙致安撫之情。戰國時期,楚墓殉葬之風,已由陶俑取代活人。故此“美人”,當亦為泥制之俑。
九曲黃河,濁浪滾滾。它的性格是豪放而狂暴不羈的。所以,出現在詩人筆下的迎神景象,開章便帶有壯闊雄奇的氣派:“與女遊兮九河,沖風起兮橫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那是在黃河中下游,滾滾巨流,忽而化為相距各二百里的九道支流(即“徒駭、太史、馬頰、覆鬴、胡蘇、簡、潔、鉤磬、鬲津”),澎湃奔騰。此刻,詩人想象迎神巫者正伴隨河伯,向上游急馳。因為是逆流而上,那情景就格外攝魂動魄:沖天而起的颶風,挾帶著如山的巨浪壁立而起,又天崩地裂般四碎而下。主人公則與河伯安坐于荷葉為蓋的水車,駕乘四龍,在浪峰間蜿蜿飛馳。這一段描述以靜制動,在風狂浪駭之中,展現主人公與河伯遨遊九河的景象,顯得何其豪邁而自得。讀者不妨想象,那震蕩如雷的濤浪,不正是豪爽的神靈剎那間爆發的敞笑化成;而“沖風”率領的狂瀾,不全在河伯的車駕前俯伏聽命?
一張一馳,是富于情韻的藝術表現奧秘所在,詩人屈原無疑是熟諳此道的妙手。驚心動魄的開篇過后,詩中便出現了“登昆侖兮四望”的舒緩飄逸之境。此刻展現在主人公眼底的,該是多么開闊的世界:云海茫茫,萬山皆伏,黃河如絲,飄忽而去——這正是“河源”昆侖山頂的奇觀!主人公因此“心飛揚兮浩蕩”,直到暮色四合,還樂而忘返——不僅忘記了邀迎神靈的使命。反而被河伯邀去“參觀”他的宮殿了。“魚鱗屋兮龍堂”三句,正以繽紛的想象,展現了河伯之居的神奇和富麗:宮頂由青白的魚鱗編成,堂上全飾有金色的龍鱗,美麗的紫貝鑲嵌著樓觀,夜明珠在宮中大放異彩……這美好的景象,頓然使主人公明白,為什么河伯那么喜愛呆在水中了。“靈何為兮水中”,看似問句,實為驚嘆之語。這正如陳勝王的鄉人,參觀了他富麗堂皇的宮殿,不禁驚嘆“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一樣。豪爽好客的河伯意猶未盡,接著又帶主人公遨遊河中的洲渚。這遨遊更是充滿了奇趣:主人公騎的是碩大無明的白黿,水中呢,到處有文彩斑爛的魚群。一路游去,恰好可以以追逐文魚為嬉。然后,再躺在洲渚的灘石上,聽那沸涌的流水沖刷石岸之聲,豈不令人心曠而神怡?
也許正因為如此,主人公錯過了接迎河伯的時機。待到他醒悟過來,神靈卻已拱手而別,又駕著一片狂濤滾滾“東行”了。“子交手兮東行”以下,對于主人公邀迎神靈的喜劇來說,已是滿懷惆悵之意的尾聲;但從“望祀”河伯的活動來看,卻是進入了為神靈“娶婦”的送親高潮。人們把早已準備好的泥制女俑(新娘),披紅戴綠地送入清波(那當然是坐在花枝結扎的轎中的了);陪伴新娘的,還有歡蹦亂跳的群魚。一時間,江面上波濤涌來,仿佛是河伯派來迎親的車駕;“新娘”則在魚群的簇擁下,漸浮漸遠,終于沉沒。在群情歡騰的岸上,還傳來祭神男女悠長深情的歌唱:“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隣隣兮媵予”。不知它可能給失去愛妻的河伯,帶去溫馨的安慰,使他的懊惱狂暴之情,由此得到寧靜?
《河伯》一篇,風格很特殊。它既有《大司命》那樣氣勢宏偉的景象展示,又富于《東君》篇的浪漫想象;與《湘君》、《湘夫人》的哀婉、清麗不同,顯示的是一種色彩明麗的驚奇。詩人生長南國,不知到過黃河沒有?從詩中的描繪來看,他對氣勢渾茫的九曲黃河,無疑充滿了向往和驚奇之感。所以,在代為迎神巫者抒發情感時,雖然沒有后文《山鬼》篇那樣曲折動人的情致,卻充滿了心馳神往的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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