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叢林曠野之間,勇敢的獵人用白茅草包裹著剛剛射死的獐子、野鹿,遠遠走過來的一位美玉般的姑娘,獵人走過去送上自己的獵物,在獵人的挑逗下,姑娘春心蕩漾了。……這情愛來得多么天真、多么自然、多么的無拘無束!姑娘把獵人悄悄帶到家中幽會。為了不讓家人知道以妨礙他們幸福地渡過美妙的時光,姑娘便這樣親昵地叮囑獵人:“慢慢兒來啊,悄悄來,我的佩巾你可別碰,可別讓那長毛狗兒叫起來。”這小心謹慎十分逼真地表現了一對戀人的那種親昵、那種迫不及待的渴望。一千八百多年前,南守的大理學家朱熹讀到“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這三句后寫道:“此章乃述女之拒之之釋。言姑徐徐而來,毋動我之帨,毋驚我之犬,以甚言不能相及也。其凜然不可犯之意,蓋可見矣。”用今天的眼光看,這話真有些讓人啼笑皆非了,但令人啼笑皆非的又何止朱老夫子呢。從漢人的《毛詩序》開始,就稱“《野有死麇》惡無禮也。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鄭箋附庸其說,到唐孔穎達仍稱“經三章,皆惡無禮之釋也”。一直到清代方玉潤的《詩經原始》、王夫之的《詩廣傳》,整個封建時代,幾乎所有的經學家們都作如此談。其實此詩的內容是再明白不過了。詩經的時代,人民的愛情生活比起后代的封建社會,是較自由一些的。《周禮·媒代》說:“伸春之月,于是時也,奔者不禁,”這足以證明那時尚有每年春天二月,男女可以自由擇偶交歡的習俗。正因如此,《詩經》中有許多率真大膽的愛情詩,其格調是熱烈誠摯,素樸自然的,如《王風·采葛》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鄭風·溱洧》的“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邶風·靜女》的“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象這樣的詩句在《詩經》中尤其是在《國風》中真是比比皆是。然后代的經學家,道學家們的頭腦已經被封建的倫理道德觀念浸泡得成了一個個僵塊,好端端的一部《詩三百》,卻被捧為所謂宣揚封建政治、倫理觀念的經典,這對于《詩三百》真一大災難。正如俞平伯先生在《讀詩雜記》中所說,“《詩經》,前人不講則已,一講便糟,愈講便愈糟,其故因詩人與迂儒之心相去較遠耳”。此說雖不免有些偏激,但卻是能擊中要害的。正如把《關雎》那樣的戀歌稱為“后妃之德”一樣,此詩被解釋為女子抗無禮之辭了。關于此詩,還是俞先生說得好,“吾每讀此等明白曉暢之好詩,其痛恨迂儒之心尤甚于讀他詩,有意曲解,其蔽于不如忘說。”
此詩共三章,首章以“野有死麇,白茅包之”起興,野地里被射死的獐子是白茅草把它包裹,于是詩人從此聯想,詠出“那懷春之姑娘啊,有好小伙子來引誘”。這里白茅包麇,對于吉士誘女是有比喻襯托作用的,而同時白茅包死麇也兼有寫景抒事的作用。二章“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是用賦體,賦是指直捷、明顯的敘述,用朱熹的話即是“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樸樕”是指小叢木,獵人把它砍下來墊在死鹿的身下。這一章有“有女如玉”一句,是說這姑娘如美玉一般美麗動人,說有女如玉和說那男子是吉士一樣,流露出詩人對于這一對戀人愛情生活的贊美。“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舒而”猶舒然,即慢慢地,“脫脫”是指舒緩的樣子。“感”是“撼”的古字,動也,“帨”是一種掛在腰帶上的佩巾。“尨”,是長毛狗。這三句既親昵而又委婉含蓄,是借女子之口詠出,表面上是讓男子動作輕一點,實際表現的卻是一種急不可待的心理,語言形式與所隱含的內容的不一致,留給人們更多想象的余地,故有一種讀后余音繞梁之神韻。
這雖是首抒情詩,但敘事性也較強,它的情感是通過敘述一個故事來表達的。從“野有死麇,白茅包之”到“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一直到姑娘把男子帶到家中叮囑他“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這個故事是完整動人的。此詩在句法上也很有特點,如“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是復句間的交叉對偶,它使得文學變化多端。而最末一章“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前兩句同有語氣詞“兮”,而二、三兩句又是排比,這樣既加強了語氣,又別有一種聲韻和諧之美。
這首詩感情真摯自然,氣氛活潑自由。而那種真誠、大膽的愛情尤令人神往,這愛是超塵脫俗的,它擺脫了一切功利觀念,也沒有一點點的忸怩作態,有的只是共懷春心,兩情相戀。鄭振鐸先生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論述《詩經》中的愛情詩時說:“他們是民間小兒女的行歌互答,他們是人間青春的結晶物,雖然注釋家們常常奪去了他們的地位,無端給他們以重厚的面幕,而他們的絕世容光卻終究非面幕所能掩得住的。”他的話說得極為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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