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杜甫:《贈衛八處士》
如果沒有這次偶然的邂逅,也許,他會像一顆隕落的流星,永遠消失在我記憶的天幕上……
暮春三月的一個星期天,滿街裙帶飄香,一城花光照人。我帶著女兒小眉來到松杉園。遠遠地,便見一位身著咖啡色西服、華僑模樣的青年“紳士”正對著噴水池里的白鷺拍照。走近了,恰好那“紳士”也轉過臉來——啊!是他?兩雙眼睛——他的和我的,同時凝然不動。
“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先啟口。
“上禮拜,乘‘鼓浪嶼號’。你調回廈門工作了?”他的眉宇間,透著驚喜,親切地抱起小眉。我們信步往萬石巖山上走去。
滿山相思樹,錯落成林。
“記得嗎?這片相思,還是我們當年種下的!”他望著我。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三月植樹……
那時,我們正上高中,他十六歲,我十四歲;他是僑屬,我是僑生;他當學習股長,我當語文科代表;他享有“小愛因斯坦”的盛名。我呢,同學們昵稱“小冰心”;他的理想是當科學家,我的愿望是做文學家。在班級里,我們都是佼佼者,學習優良,“抱負”遠大。人以群分,自然而然地比較接近。
每當夕陽西下,鐘聲催晚時分,我背著書包,獨自沿著兩旁長滿合歡、紫薇、夜來香的深田路漫步回家,往往可以聽得一陣輕微的沙沙聲滑過背后,在身旁嘎然而止——本能告訴我,是他!這時候,他一定下了單車,陪我緩緩地穿越大街小巷,走回家去。
一路上,我們總是漫無邊際地討論:從羅浮宮的繪畫到荷馬的史詩;從牛頓的蘋果到法拉第的腦容量;從云岡石窟到司芬克斯人面獅身像;從嫦娥奔月到人造衛星;從干打壘到薄殼建筑……他是一位聰穎、深沉而博學的人,在我蒙昧的少年時代,曾給過我許多智慧的啟迪。
可是,我們也經常因為意見分歧爭得面紅耳赤。比如,對于報紙上的每一個鉛字,我都不容置疑。他卻說:“報上的話,也不一定都可信,有真話,有夸張,也有假話。”我認為中國的一切都比外國好;他卻說:“也不見得,西方的科學水平就比我國先進!”在這種時候,我便覺得,我們的心,隔著一條河。
但不管怎樣,我們是班上人人羨慕的好朋友。
經過了決定人生去向的緊張的高考階段,他考上了上海一家著名的工科大學;我錄取于故鄉一所綜合性高校。懷著七分喜悅三分惆悵,我們匆匆握別,各奔前程。從此,黃浦灘頭的鴻雁,頻頻飛來鷺水之濱。
兩年后,文革開始了。原來擔任系學生會主席的他,因出身華僑資本家,連參加紅衛兵的資格也沒有,“一月風暴”剛過,他便神色黯淡地回到了家鄉。
在低氣壓的日子里相逢,彼此都郁郁寡歡。
“這么大規模的群眾運動,你怎么回家當隱士來了?”我責問他。“什么群眾運動,運動群眾罷了!”
“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你怎能袖手旁觀?”我生氣了。
“怕是革文化的命呢,多少文明被摧殘了!”
當時,我雖不是造反派,更不是闖將,但對文化革命的正確性,是深信不疑的。他的話,聽了多刺耳!我們失去了共同的語言,彼此倦眼相向,意趣索然。
六十年代后期,我們終于畢業了。我上了太行山當農民,他去到湘江畔做木匠。幾年里,山山水水隔離了我們。
一九七二年秋天,我們在故鄉的車站不期而遇。
他告訴我,打算申請出國,問我意見如何。經歷了多年的風吹雨打,我比較成熟了,但對他的決策,仍感到意外:
“為什么要離開祖國呢?”
“直接的理由是繼承財產,真正的想法是希望出去學點東西——目前國內,讀書有罪,學非所用,千里馬綁在將軍柱上!當然,我還會回來的,離開祖國不是我的愿望。”
我沉默。
“我還想邀你一道走呢——科學是沒有國界的,必須拿外國先進的技術為我所用,我們的國家才能興旺發達。閉關自守是不行的!”
他的話,我并不以為然。但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好不歡而散。
離別前夕,他約我到海邊談談。我們坐在沙灘上,半規明月,一天星斗,海正漲潮,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咸味和不知名的花香,時有夜渡的水鳥貼浪滑翔……故鄉的秋夜輕盈似夢,我卻心重如鉛。
“記得嗎,天蝎星座在哪?大熊星座在哪?”他希望我像少年時代一樣無拘無束、談笑風生。
我仰望星空,噤口無言。
“我們是天上的兩顆星,對嗎?”他柔和地望著我。
“是的!”我淡淡地回答。
“織女星和——”
“不!參星和商星。”
“為什么?”
“有一段難越的距離,橫亙著我們!”
他垂下頭,眼中落下一顆小星星。
次日,我們又離開故鄉遠走天涯。雖然,彼此仍時有青鳥往來,但也止于朋友的通信而已!鑒于他對社會、對現實的看法過于尖銳、冷酷,與我當年那種一片丹心、滿腔赤誠的書生意氣、赤子肝腸互不吻合;鑒于他那豪富的華僑之家、威風的洋樓、勢利的親戚,與我沖淡的情懷、桀驁的性格大相徑庭,我們之間,終于無法逾越“友誼”這一命定的界限。時光老人把我早年生命的朝霞,都撒向了潔凈的友誼天穹。
不久,他出國去了。頭幾年,逢年遇節,都有華翰萬里遠來殷殷探詢。“道不合,不相為謀”,我只字未復。后來,我調動了工作,從此,魚沉雁落,音書斷絕。年復一年,我勤勤懇懇地躬耕在祖國的教育園地上,漸漸把他給淡忘了。
誰料到,鬼使神差,十年后的今天,竟在故鄉植物園里戲劇性地相會。
“你一家都在國外,還回廈門干嘛?”我問他。
“家鄉辦特區,我特意回來看看——十年前,我就告訴過你,開辟經濟區,吸引外資,接受外國先進技術,這是我國富裕的捷徑之一。記得嗎?你還說過我是推銷資本主義呢。現在的政策真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中華振興,大有希望!”
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這次回鄉考察特區,特區管理委員會的同志陪他參觀了機場工地、東渡碼頭泊位、玻璃鋼游艇裝配車間、印華地磚廠、雷諾士駱駝牌煙廠、索尼電視機安裝公司……他認為廈門發展經濟潛力很大。他是建筑工程師,他家又是某國著名財團的大股東,他希望通過實地考察,為家鄉建設“略盡綿薄之力”,并鼓勵港澳、國外中、青年一輩華僑實業家、企業家為建設特區、振興中華作些貢獻。
我聽了,心潮起伏。我至今不能贊同那種當母親處于危難之中,兒女卻拂袖而去的做法。然而,十年浩劫,多少才華橫溢的知識分子紛紛外流,這,難道都是他們個人的過失?
歷史已證明了:從前他剖析社會的目光是敏銳的,真正的無知者是我。況且,為了四化建設,他遠渡重洋而來。他并沒有忘了祖國、忘了故鄉。他對祖國這縷真誠的情意,像一座橋,終于把兩顆隔絕的心溝通。
我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已踏上天界峰。俯瞰山下母校秀麗的紅樓,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當年我們作伴讀書的校園、走過的街巷、散步的海灘,我也一一重游了!‘千里來尋故地’哪……”停了一息,又說:“我們是兩顆對轉的星!”
“參星和商星!”望著湛藍的天空,我脫口而出。
是呵,我們是廣闊天宇里的兩顆星,各自沿著不同的軌道運行——生活的軌道雖不同,對祖國的愛卻一致。走過了漫長曲折的小路,我們終于找回失落了多年的友情。
啊,商星和參星,各自把光輝,灑向大地。隔著永恒的晨昏,隔著美麗的銀河,兩顆星,遙相致意!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1985年福建人民出版社《無名的星》)
賞析老作家巴金在談《我們永遠站在一起》的體會時說:“我只是在思念最深的時刻寫下一點懷友的感情。”著名散文家葉圣陶得知后,立即撰文指出:“‘思念最深的時刻’七個字大可注意。這時刻,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消散了,隱沒了,涌現在心頭的盡是些最為精要的活龍活現的東西;把它寫下來,當然樸實,當然深至”(《櫻花精神》)。女作家陳慧瑛的《參星與商星》,也一定是在這樣的時刻命筆的。
作者和“他”,中學時代本同是班里的佼佼者:一個被昵稱“小冰心”,一個享有“小愛因斯坦”的盛名,“抱負遠大”;他們也自然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談藝術、談科學、談現實,也經常因認識不同而有爭執。每當這時,心雖像“隔著一條河”,但仍是班上人人羨慕的好朋友。這關于中學時代的一段思念,不是淡淡的,而是刻骨銘心的。
他們的第一次分別是各自進入高校,他們的再次相見是“一月風暴”之后。對“文化大革命”的不同認識,使他們彼此“倦眼相向,意趣索然”。
他們的再次分別是她到太行山當農民,他到湘江畔做木匠。他們的再次相見是在故鄉的車站。他要出國,認為科學無國界;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離祖國而去。人各有志,他對現實認識的尖銳、冷酷與她當年的滿腔赤誠;他的家庭的豪富與她的沖淡情懷使他們無法逾越“友誼”的界限,如同“參星和商星”一樣橫亙著一段距離,走不到一塊。
不是思念得深,人不會在乎,也不會清清楚楚記得那人生常有的離離合合,更不會計較那些過去了的爭執。作者坦率地把自己內心深處的一段感情經歷寫了出來,令人感動。其實,他和她的命運,已不單純是兩個人的命運。在“文化大革命”中畢業的千千萬萬大學生,都有著與他們大同小異的命運;許許多多并肩運轉的“星星”,也成了“參星與商星”。作者一段一段波波折折地寫,愈是寫到人的分離、思想的隔閡,愈令人產生無限的惋惜之情。
但讀完全文,最終是令人欣慰的。那結尾部分(與開頭詩文的應筆),跳出“小我”的感情局限,既寫出了人們復雜的個人情感,又重筆寫了對祖國的更深沉的愛戀。那如詩的語言,深沉、凝煉地表現了作者積極、樂觀的進取精神,對祖國的赤子之心。
祝愿他們——“參星和商星”心永遠相通,祝愿他們把智慧之光灑向祖國的大地、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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