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里,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所盼望的結果,就是收獲;農民們耽心風旱蟲澇,費上血汗力氣,只等糧食割到場里,才能吁一口粗氣,笑嬉嬉的看著自己的成功。雖然就是這點成功,也許還得去納交國稅,也許還得把大部分送給地主;但眼看著黃澄澄的糧粒像珍珠一般,正和自己親身養育成人的孩子那樣,哪里由得自己心里不滋潤呢?
所以在收獲的時候,跑到鄉下去看一看,固然他們忙的比平時倍上加倍,然而這種忙中,是有無限的忙趣的。我們明知道他們這種趣味的前途,難免不被現實的苦惱打的粉碎,可是也不忍得在他滾熱的頭頂上,澆上一瓢冷水呵。
因為漂流在外,多年沒有看到過故鄉中收獲時的景象了;但每次看見米勒的名畫《拾穗》,就不免覺得起了一種莫名的懷鄉病,從他那深沉的筆調上,融渾的色彩上,聯想起農村的秋野,正是這般意味;尤其是“拾穗”這二個字,他與中國農村風俗上的“拾麥”“拾稻”等相同,更不能不使我從這里推想到兒時在農村中的歡悅,所以我特別喜歡這張畫,更從這張畫上加重了自己的縈思。
不管是五六月的割麥,或者是七八月的割稻,都是同樣的風俗,就是任管你自己下泊,或者是用了把頭雇了短工,總是拿著鐮刀,一把一把的往前割著,不再回頭的;鄉下人有句俗話,叫做“割麥不回頭,回頭無后程”。在多少年歲以前就這樣傳下來,那真不知是幾世祖的規矩了。在收割的人是這樣;另外他身后邊,便跟了不少的農婦,小孩,他快割時,他們緊跟;他慢割時,他們慢跟,跟在后邊,專于拾取他遺落下的麥穗或稻穗,拾到手里便成了自己意外的所得;從來沒有打過約會,也從來沒有出過爭執的,這種風俗就叫做“拾莊稼”。
關于這種風俗的起源,雖然我們是無從稽考,然而據我想,原始的農村社會,是在互助中維持著,那時自然沒有地主農奴之分。同時生產者便是享有者,因為需要大家幫忙,拾幾個穗兒,又算一回甚么事;而且這樣還可以增加了鄰閭的和睦哩。后來便相沿成風,一直到農村社會的方式改變了,而它還一天一天的傳留下來。
不過,這種老風俗傳流到某一個時候,也總有一個漸漸的破毀的時候,不曉得在什么時候起,在“拾莊稼”之外,又添上了“看邊”的一個名詞;什么叫“看邊”,就是在收獲時,對于“拾莊稼”的人雖然不加干涉,然而在收割人之外,額外里再添上一兩個“看邊人”,他們實在無事可做,他們的職責,說明白了便是監視著“拾莊稼人”別溢出了“拾”的范圍,而到了掠奪的地步。
我在幼小的時候,也曾跟著成人去做這“看邊”的事,計算起來,也不過推上去才十八九年的光景,我還影影綽綽的記得:割麥子時,便編“麥稈龍”“麥稈螺旋”玩;割谷時,便拿穗子來頂在頭上做雉尾翎;尤其是割豆子時,捉蟈蟈兒不算,還要捉紅蟲喂紅下頦鳥哩;這些,都是很有趣的玩意兒。不過比自己大一點的孩子,常常借此陪著自己玩,暗中便盜取了糧穗,有的時候,自己還會受著他們的利用,做了他們的內奸;如果被大人發現了,在被呵責之后,也會感覺到“拾莊稼”容易“看邊”才難哩。忘記了在一本甚么書上,看到了“拾麥不回頭”的風俗,在古羅馬時代也曾有的,這樣自然夠早了,可是不知那時也有“看邊”沒有。
前些日,會到一個故鄉的老農,偶爾閑談起來,說到“拾莊稼”“看邊”等事,他嘆了一口氣,說道:“年頭真是不興了,這兩年來,哪里是‘看邊’,簡直是打架;哪里是‘拾莊稼’,簡直是搶劫——本來莊戶人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壞,又有誰還去顯仁德裝老實呢!”我聽了他的話,一瞥破落農村的暗影,浮到我的眼前,使我也不能不默然了。
從這里我更想到像這樣風俗,且不必去管他是原始的保留,或者是像儒家所說的那淳樸的遺俗,但我知道他無論如何再也難得保留下去了;農村不會永遠的停滯著,那末這種封建時代以前的事兒,自然不能不由“拾莊稼”,而添加了“看邊”;如今,農村的封建力量漸漸的摧毀破滅,那末代替的又焉得不是打架和搶掠呢!
那末,將來怎么樣?
我雖然沒有到過農村工業化的國家,——像美國那樣——然而我已經想到了,你想機器不比鐮刀,也不比手;它不但是快的,而且它也一定不會閃下一顆兩顆,或一穗兩穗,讓它老實地在農田里,供你們“拾莊稼”的人,從容不迫地跟在后面拾。收獲的速率加強了,收獲的效能也加重了,像風卷殘云一般,機器是一只怪物,毫不存留收獲著,“看邊”是不需要了,“拾莊稼”那不也是幻想嗎?
至于未來的農村,那自然又不是單是事實上能拾不能拾的問題;你想“各盡其能,共同消費”的社會底下,私有制是滅亡了,哪里還有你的我的,我既不需要在私有的觀點上來“看邊”防備你,也不允許以公眾的利益而拾掃己有;同時,一定也會感到不勞而“拾”是一個莫大的恥辱吧!
然而,在目前,尤其是在鄉村已經失了腳的中國,還是先慢慢的去想將來吧,現在呀,現在只好先讓他把打架和搶掠代替了“拾莊稼”和“看邊”;可是,這也只是現在呵!
我從“拾莊稼”與“看邊”的風俗的消滅中,征驗出農村的顏色是逐漸的在變著了。
(1936年《文學》月刊第7卷第1號)
賞析這是一篇散文味很濃的隨筆。寫作年代是1936年。當時,由于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入侵,中國北方農村經濟遭到嚴重破壞,廣大農民在饑餓的威脅下苦苦掙扎。按照作者的說法,當時的中國是“在鄉村已經失了腳的中國”。在這種社會背景下,作者的心情自然是憤懣而壓抑的。此篇正是對當時農村變化不滿的真情抒發。作者選擇了農村收獲時節“拾莊稼”(即“拾穗”)這個小側面,乍看好像是農村“莊戶人”生活的寫真,實則通過“拾穗”,表現“失了腳”的中國農村的民俗鄉風的破壞。
文章前半部分,作者如數家珍般地回顧著農村收獲季節莊戶人心里的“滋潤”和“無限的忙趣”,并以名畫《拾穗》作襯托,刻畫和贊美了中國北方農村拾穗中歡樂、和睦的美好風俗。這些敘述和描寫,乍看似是與主題關系不大的閑筆,實則閑筆不閑,它為下文作了充分的鋪墊。
你看,從“拾穗”到“看邊”,再到“打架”,原來“拾穗”中的美好的風俗和情感不見了,這個變化恰恰與中國當時的政治氣候變化緊密相連。讀者很自然從“拾穗”中的“掠奪”想到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入侵,由“看邊”中“打架”想到無休無止的戰爭災難。這里,不難看出,此文巧妙地運用了對比手法。一是用“拾穗”的美好與“看邊”中打架的丑惡相比較,從而揭示出“農村的顏色是逐漸的在變著”的主題;二是用時下的“拾穗”“看邊”與“各盡所能,共同消費”的未來比,把人的眼界從現在引向美好的未來,從“私有”引向公有,從而得出“不勞而‘拾’”是一種恥辱的結論;三是用中國的落后與美國的農村工業化的先進相比較,進一步擴大了人們的視野。如此縱橫對比的作用在于,使美的東西更美了,丑的東西更丑了;引導人們立足中國聯想到世界,立足現在,想到未來,從而有力地鞭笞和摒棄了丑惡,堅定對美好追求的信心。
此文通篇是敘述和白描,幾乎看不到政治說教,然而,卻是一篇政治性很強的文章。它的政治色彩,巧妙地掩藏在對“拾穗”“看邊”的農村風俗的淡淡介紹中,掩藏在讀者由此產生的對比和聯想中。文章中沒有一句提到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入侵和農村經濟的破壞,但從作品的字里行間,這種憤怒的感情卻在悄悄涌流。當作者以批判的筆觸揭露“打架和搶掠”的世風時,不正是對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搶掠”的嚴厲斥責和控訴嗎?
文章貴在含蓄。尤其是在舊中國,作者不能直抒胸臆之時,曲筆就顯得更為重要。其實,就是在新中國,在改革開放的今天,有時曲筆仍然對讀者具有撼動心弦的魅力。因此,學學作者含蓄的曲筆,善于把自己的思想傾向和主張隱藏在字里行間,這往往比鋒芒畢露的說教更易使讀者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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