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曾聽到急水灘頭單調的午夜的碓聲嗎?
那往往是在遠離人居的沙灘上,在嘈嘈切切喁喁自語的流水的漈涯,在獨身的鴟梟學著哲人的冥想的松林的邊際,在蜷著長腿縮著頸肚棲宿著黃鷺的短叢新柳的旁邊,偶時會有一只犰狳從林間偷偷地跑出來到溪邊飲水,或有水獺張惶四顧地翹起可笑的須眉,遠處的山麓會傳來兩三聲覓食的狼嗥,魚群在暗夜里逆流奔逐上急湍,鰭尾潑水的聲音好像溪上驚飛的鳧鳥,翅尖拍打著水面的勻而急促的噠噠水花的濺聲。
那往往是雨雪交加的冬令,天地凝凍成一塊,這孤獨的水碓更冷落得出奇了。況當深夜,寒風陡生,這沒有蔽隱的水碓便冰凍得像地獄底。茅草蓋的屋篷底下隱藏著麻雀,見人燈火也不畏避,它們完全信賴人們的慈悲,雖則小腦中在忐忑,而四周冷甚于冰,這水碓里尚有一絲溫暖呢。
那往往是歲暮的時節,家家都得預備糕和餅,想借此討好誘惑不徇情的時光老人,給他們一個幸福的新年。于是便不惜寶貴的膏火,夜以繼日的借自然的水力揮動笨重的石杵,替他們舂就糕餅的作料和粉,于是這平時僅供牧羊人和拾枯枝的野孩兒打盹玩著“大蟲哺子”的游戲的水碓,便日夜的怒吼起來了。
那是多么可憐的水碓啊!受了冷,熱,燥,濕褪成灰白色的稻草簾,片片地垂下來,不時會被呼嘯的朔風吹開一道闊縫。水風復從地底穿上來。守碓人仍不勝其墮指裂膚的寒冷。篷頂的角上垂著綴滿粉粒的蛛網,好像夏日清晨累累如貫珠的一串綴滿曉露的蛛網一樣,不過前者是更細密不透明的罷了。地上的一隅,一只洋鐵箱里放著一盞油燈,因為空氣太流動,熒熒如豆的黃綠的燈光在不停的顫動。一雙巨大的石杵單調地吼著。守碓人盤坐著的膝蓋麻木了,受了這有規則的碓聲的催眠,忘了身在荒涼的沙灘,忘了這將殘的歲暮,忘了這難辨于麻木的感覺的寒冷,忘了主人嚴峻的囑咐,在夢著家中壁角上粗糙的溫暖的被窩,灶前熊熊的爐火,和永遠不夠睡的漫長的冬夜,于是眼睛便蒙上了。
當我聽到這沉重的午夜的碓聲,就不能不想到街鄰的童養媳來。她是貧家的女兒,為了養不活便自幼把她許給一家糕餅店的做童養媳了。她那時是十五歲,丈夫年僅十一。她處身在別人都是“心頭肉”的兒女們中間,“她是一根稗草,無緣無故落到這塊田里,長大起來的”,一如人家往常罵她的話。她承受了凡是養媳所應受的虐待和苛遇,饑餓,鞭韃,拿繩纏在她的指上,灌上火油點著來燒,冬天給她穿洋布衫,夏天給她穿粗布,叫她汲水,牽磨,制糕餅,做粗,動細,凡是十五歲不應做的事都做了。而更殘酷的便是每每在冬夜叫她獨個去守水碓,讓巨靈般的杵臼震怖她稚弱的靈魂,讓黑夜的恐怖包圍著她。讓長夜無休息的疲勞侵蝕她,聽說終于在一個將近除夕的冬夜里,被石杵卷進臼里,和糕餅粉搗成了肉醬,聽說這粉還多拌上一些紅糖做成餅子出賣哩!于是我便咒詛這午夜號吼的碓聲,咒詛這吃食那些和著人血的糕餅的人。而我愿意會有一天,一根蛛絲落在半明半滅的燈火上,把整個稻草篷點上了烈火,燔毀這殺人的臼杵,或有夏日的山洪,把水碓連泥帶土的沖流漂沒,不讓有人知道這人間血腥的故事,不讓林中食母的鴟梟譏我們和她一樣的自食同類。而目前,我只有掩上臨溪的窗戶,用被蒙住頭,不讓隔岸的碓聲傳進來罷了。
(1936年文化生活出版社《海星》)
賞析這是一篇筆調秾麗遒勁,迸發著感情烈焰的小品。文章寫的是一個童養媳受殘酷虐待,死于非命的故事,表現了作者對童養媳的無限同情,對吃人的舊道德的極端憤懣。
本文在直接描述童養媳之前,先借對水碓的周圍環境的描繪渲染了一種恐怖、凄涼的氣氛,對童養媳的悲慘命運,起著有力的烘托作用。作者首先描寫的是各種自然物的音響,這里有流水的“喁喁自語”,有水碓的怒吼……這些聲音具有強烈的音響效果,使人感到陰森可怖。作者還寫了一些鳥獸:有蜷腿縮頸的黃鷺,有在屋篷下隱蔽著的麻雀,有獨身呆立的鴟梟,有驚惶四顧的水獺,有偷偷竄跑的犰狳……這一切使人感受到,這個世界里所有的東西都是戰戰兢兢地生活著。作者描寫的時令氣候是歲暮的夜晚,雨雪交加,“天地凝凍成一塊”,呼嘯的朔風吹著灰白色的稻草簾……這一切形成了陰冷、凄涼、孤寂恐怖的氣氛。這種細致精微的氣氛描寫為童養媳的出場布下了場景,為童養媳的悲劇命運作了有力的鋪墊。
本文描寫人物極其靈巧簡勁。作者善于根據主旨的需要處理題材,做到有詳有略,重點突出。對童養媳的姓名及形貌特征只字未提,對童養媳的身世只用一句話帶過。而對童養媳在糕餅店所受的殘酷虐待則作了重點描述。童養媳的悲慘境遇,使人下淚;糕餅店主人的殘忍冷酷,令人發指。至于童養媳夜守水碓的情景和落臼喪生的經過,因為在前面已經描述過冬夜守碓人難以忍受的凍餒、困倦的慘狀,所以這里只用了簡潔的筆墨,既避免了與前面部分的重復,又給讀者以展開聯想、想像的余地。
本文具有極為強烈的抒情色彩。作者一方面把感情融進對水碓所在地的環境氣氛的描寫中,融進對守碓人艱辛勞累的敘述中,一方面情不自禁地直抒胸臆。二者緊密契合,使文章的感情層次,一段一段,逐步升騰。文章在寫水碓周圍景象之前,先發出“誰曾聽到急水灘頭單調的午夜的碓聲”的感嘆,語調舒緩沉郁;在寫守碓人夜守杵臼的情景之前,又發出“那是多么可憐的水碓啊”的慨嘆,語調悲憤激昂,感情層次向前跨進了一步;在寫完童養媳落臼而死時,作者寫道:“于是我便咒詛這午夜號吼的碓聲,咒詛這吃食那些和著人血的糕餅的人。而我愿意……把整個稻草篷點上了烈火,燔毀這殺人的臼杵……”這里,作者感情已達到了最高潮,文章的思想境界也隨之升華到了極峰。這種強烈的濃郁的抒情性,大大增強了藝術感染力,字字句句撥動著讀者的心弦,使讀者在感情上自然地產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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