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②,駕赤虬③,持一版,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④,云:“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⑤。歘下榻叩頭⑥,言:“阿?老且病⑦,賀不愿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⑧。”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焉,長吉氣絕。常所居牕中⑨,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⑩,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許時,長吉竟死。
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邪?帝果有苑囿宮室觀閣之玩耶?茍信然,則天之高邈⑾,帝之尊嚴,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⑿,何獨番番于長吉,而使其不壽邪⒀?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邪?長吉生二十四年,位不過奉禮太常中⒁,當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邪?又豈人見會勝帝邪?
(《樊南文集》)
注釋①李賀——中唐著名詩人。字長吉,福昌(今河南宜陽)人。一生窮愁潦倒,僅作過奉禮郎小官。死時年僅27歲。②緋(fei)衣人——穿紅色衣服的人。③虬(qiu)——傳說中的一種龍。④霹靂石——即禹王碑。長沙岳麓山有禹王碑,據傳此碑是在一次打雷時從天上落下來的。⑤了不能讀——完全不能讀。⑥歘(xu)——忽然。⑦阿(ni)——“”即妳,楚人稱母親,叫妳。此指李賀學語時對母親的稱呼。⑧差(ca)——比較上,還算。⑨牕(chuang)——同“窗”。⑩嘒(hui)——微小。⑾高邈(miao)——高遠。⑿宜——應當,該。愈,超過。⒀壽——長壽。⒁奉禮太常——太常寺的奉禮郎。太常寺,專司祭祀禮樂的機關。奉禮郎,從九品上,掌管禮儀的小官。
賞析晚唐詩人李商隱的這篇《李賀小傳》,它以簡略的記述,借用神幻迷離的故事表達了對李賀詩才的賞識及其早逝的惋惜,從而寄寓了自己的不平和悲憤。
作品首先記述李賀臨終時的奇聞。李賀在彌留之際,眼前出現了奇幻現象:天帝派紅衣特使,駕著赤龍拉的車子,手舉一塊字跡好像遠古的篆文又好像傳說中禹王碑字體的書板,上寫連李賀也不認識的四個字“當召長吉”,是邀他去為上帝新建的白玉樓作記。此時,李賀的心情十分矛盾,因為“阿?老且病”而不忍離去;但是人世無路,才能無由施展,現在天賜良機,怎么辦?真是苦不堪言,所以只有“獨泣”不語。作者在李賀“歘下榻叩頭”的述說和“獨泣”不語中,深刻地反映了李賀懷才不遇的痛苦和被扭曲的靈魂。終因無奈,飲恨離開人間,隨特使而去。故事是荒誕的,但它又是合情合理的。作者的用意是“睹天物之奇觚,則逞神思而施以人化”(魯迅《破惡聲論》)。既然天帝都派人邀請,言外之意是這樣的人天上也是少有的。天上少有的奇才而在人世卻不被知遇,對詩人的痛惜和對社會現實的憤恨寄寓在傳奇性的情節之中。
緊接著對李賀的早逝抒發自己的感慨。一氣奔注,筆不可遏地連用六個排比反詰句,宣泄對詩人才高命短的哀悼和自己對現實的怨恨。從天上到人世,從人世到天上,語句激昂,淋漓盡致,既是對李賀可悲命運的痛悼,也是自己懷才不遇的流露,正如前人所評:“借長吉作文,言下時有激昂意,直壯心不堪牢落耳”(方胥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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