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①一小舟,擁毳衣②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③,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陶庵夢憶》)
注釋①拏(na)——即拿,在此是劃的意思。②毳(cui)衣——用鳥獸細毛編織成的衣服,保暖性強。③霧淞沆碭(hangdang)——形容雪夜寒氣如霧,白茫茫一片的樣子。
賞析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西湖更是美不勝收。能領略其湖光山色之趣,實是人生一大快事。然而,湖上風光何時最妙絕?一般人游湖不外花朝月夕,去看春花之嬌媚,賞秋月之清幽。能如東坡把西湖比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子,贊其晴日“水光瀲艷”波光閃動的奇美,稱其雨中“山色空濛”霧氣迷茫的神秘,已是勝人一籌,可謂對西湖之美有獨到的感受了。
不過,較之張岱,張岱又與眾不同。他僑寓錢塘四十年之久,他熟悉西湖,“水尾山頭無處不到”,他理解西湖,對“湖中典故”“識之獨詳”,對“湖中景致”“道之獨悉”,因而闊別西湖二十八年之后,仍然是“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正因為他對西湖懷著如此深沉的眷戀,他才能時時對西湖有新的發現,發現她新的奇美,新的誘人魅力。
本篇所記述的是崇禎五年十二月,嚴寒的隆冬,又是大雪三日后的深夜,作者“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因為他對久戀的西湖又有了新的發現,新的愛賞。
他愛湖上雪夜的寂靜。在這“湖中人鳥聲俱絕”的無邊的寂靜中,他仿佛聽到了心臟的跳動,體驗到內心感情的細流,也更能馳騁他想象的翅膀。這寧靜使他感受到心靈的自由,令他怡然陶醉。
他也愛此時“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單純。平時異常清晰可見的一切都被掩蓋在白雪之下。為了強化這單純的特征,作者一連用了四個極言細小的詞語來形容湖上隱約所見的景色:那只剩“一痕”的長堤;有如“一點”的湖心亭;好似“一芥”的小舟;和小得像顆粒一般的舟中人。這些略微可見其影的景色,不僅使靜止的西湖雪夜的畫面有了動感,增加了生氣,更突出了眼前的主體特征,和平日多姿多彩、鳥語花香、充滿了游人歡聲笑語相較,此時的西子湖,呈現出壯美肅穆單純的新姿態,給最熟悉她的張岱以全新的自然美的感受。這浩淼無垠、通體純白的銀色世界,使大千世界的一切污穢與喧囂統統消失,也似乎使人世間的一切煩惱與歡欣統統被忘懷,他在這寧靜與單純中沉醉,似乎也忘記了自己。
然而情緒與場景的轉換又是多么快速!
他在大雪之后的深夜“獨往湖心亭”是為追求寧靜與單純而來,卻并不因碰到游湖者而敗興。原來湖心亭上竟早有和他同樣興致高昂的兩位游湖者——客居西湖的金陵人,正在亭中飲酒。無意中巧遇同道,雙方都是驚喜的。過去雖不相識,但一方拉之同飲,一方連飲三大杯,足見他們是多么暢快、開心。那通紅的爐火、那滾燙的熱酒,是對此時西湖的點綴,也是他們的豪情、興奮、歡悅的象征。
然而,對他們這樣的豪興舟子是不理解的,以為不過是一對癡人而已!看來是有些癡處,癡于個人的情性,興致來了,就任性而為,隨性所之,不管他人說三道四。癡也罷,傻也罷,能適情、適趣,足矣!豈有他哉!而這不正是晚明像張岱這樣重視個性者的曠達與通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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