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最盛①,為春為月②。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③,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余言④:“傅金吾園中梅⑤,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⑥,急往觀之!”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
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⑦,綠煙紅霧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⑩,多于堤畔之草,艷冶極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⑾,其實湖光染翠之工⑿,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⒀,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⒁!
(《袁宏道集箋注》)
注釋①西湖——浙江杭州市西湖。②為春為月——為,表示判斷,相當于是春天、是月夜。③勒——強制,逼迫。④石簣——陶石簣,即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明神宗萬歷十七年進士,初授翰林院編修,后官國子監祭酒,以講學聞名,是“公安派”作家之一。⑤傅金吾——“金吾”是官名。漢官有“執金吾”,明代親軍中有“金吾衛”。傅,姓氏。⑥張功甫——即張镃,字功甫,號約齋,南宋將領張俊之孫。官奉議郎,直秘閣,善畫竹石古木。家有園林“玉照堂”。⑦斷橋——又名段家橋,位于白堤東頭。⑧綠煙紅霧——形容春天桃紅柳綠之美景。⑨歌吹——泛指歌聲和樂器聲。⑩羅紈——借指穿著盛裝艷服的仕女游人。羅,輕軟絲織品:紈,細絹。(11)午、未、申三時——約上午11時到下午5時。(12)工——巧;精細。(13)夕春——指夕陽。(14)安——怎么;哪能。
賞析讀此文有兩點啟人深思處:一是梅、桃“相次開發”之時舍梅而觀桃;一是題眼為“待月”而文中寫“月”時卻惜墨如金。這兩點異處值得細細品味咀嚼。
梅桃爭艷,本春寒所致。此天賜美景,頗費選擇。名園名梅,士人“急往觀之”,而袁公卻“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乃奇人奇趣。
梅固高潔,但桃花亦可喜。花本無所謂雅俗,它的“品”是文人賦予的。只應以賞花之感受定好惡,何拘于前人老套?“綠煙紅霧”,怡人性情,值得一賞。桃花本無辜,相比之下倒比梅花更平易、活潑、熱情,富有人情味。適情適性而開,無哀無怨而落,不汲汲于孤芳自賞,不故作矜持以求所謂“高格調”,有甚不好?人要活得自由自在,花要開得自自然然,桃花與袁公正好作知己。
至于“待月”何以一筆帶過?袁公似有“懶將心事話凡夫”之隱。當萬籟俱寂,明月撒輝之際,袁公與山水花月約于黃昏之后,“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袁公幸甚!原也是的,有情之人艷福多,花有“態”,柳有“情”,“山容”為之媚,“水意”為之濃,只緣于人有“意”,人有“情”,“相看兩不厭”,山水也懂“為悅己者容”。此中深意,“妙處難與君說”!“心有靈犀”者自能從只言點墨中幻出無窮妙境,反之潑墨如云也是“對牛彈琴”,正如袁公所言:“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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