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cè),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
詩題《和郭主簿》然郭氏姓名事跡均不詳,“主簿”是州縣主管簿書的屬官。此詩作年眾說紛紜,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根據(jù)其《命子》、《責子》二詩推算,系于義熙四年(408)淵明44歲時作,較為可信。在此之前,陶淵明從二十九歲起,因“親老家貧”,“耕織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歸去來辭序》),曾幾度出仕,最后一次是四十一歲(405)時出任彭澤令,在官八十余日,因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蕭統(tǒng)《陶淵明傳》)。在這十三年間,東晉內(nèi)亂迭起,到處腥風血雨,官場腐敗,人心險惡,世風偽詐,哀鴻遍野。處在這樣動亂、黑暗的時代,庶族出身、家道中衰的陶淵明,雖然有過“猛志逸四海”,“大濟于蒼生”的宏圖壯志,結(jié)果也必然是“有志不獲騁”(《雜詩》之二)。于是,他便歸隱潯陽,開始了躬耕田園的生活。《和郭主簿》就是他歸家二年后所作。這一首描寫了夏日鄉(xiāng)居的淳樸、悠閑生活,表現(xiàn)出擺脫官場牢籠之后那種輕松自得、懷安知足的樂趣。
此詩最大的特點是平淡沖和,意境渾成,令人感到淳真親切、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通篇展現(xiàn)的都是人們習見熟知的日常生活,“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陳繹曾《詩譜》)雖如敘家常,然皆一一從胸中流出,毫無矯揉造作的痕跡,因而使人倍感親切。無論寫景、敘事、抒情,都無不緊扣一個“樂”字。你看,堂前夏木蔭蔭,南風(凱風)清涼習習,這是鄉(xiāng)村景物之樂;既無公衙之役,又無車馬之喧,杜門謝客,讀書彈琴,起臥自由,這是精神生活之樂;園地蔬菜有余,往年存糧猶儲,維持生活之需其實有限,夠吃即可,過分的富足并非詩人所欽羨,這是物質(zhì)滿足之樂;有粘稻舂搗釀酒,詩人盡可自斟自酌,比起官場玉液瓊漿的虛偽應酬,更見淳樸實惠,這是嗜好滿足之樂;與妻室兒女團聚,尤其有小兒子不時偎倚嬉戲身邊,那呀呀學語的神態(tài),真是天真可愛,這是天倫之樂。有此數(shù)樂,即可忘卻那些仕宦富貴及其烏煙瘴氣,這又是隱逸恬淡之樂。總之,景是樂景,事皆樂事,則情趣之樂不言而喻;這就構(gòu)成了情景交融,物我渾成的意境。詩人襟懷坦率,無隱避,無虛浮,無夸張,純以淳樸的真情動人。我們仿佛隨著詩人的筆端走進那寧靜、清幽的村莊,領(lǐng)略那繁木林蔭之下涼風吹襟的愜意,聆聽那朗朗的書聲和悠然的琴韻,看到小康和諧的農(nóng)家、自斟自酌的酒翁和那父子嬉戲的樂趣,并體會到詩人那返樸歸真、陶然自得的心態(tài)……。
這首詩用的是白描手法和本色無華的語言。全詩未用典故,不施藻繪,既無比興對偶,亦未渲染鋪張,只用疏淡自然的筆調(diào)精煉地勾勒,形象卻十分生動鮮明。正如唐順之所評:“陶彭澤未嘗較音律,雕文句,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何則?其本色高也。”(《答茅鹿門知縣》)當然,這種“本色高”,并非率爾脫口而成,乃是千錘百煉之后,落盡芬華,方可歸于本色自然。所謂“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元好問《論詩絕句》)只有“大匠運斤”,才能無斧鑿痕跡。本色無華,并非質(zhì)木淺陋。試看首二句寫景,未用麗詞奇語,但著一平常“貯”字,就仿佛仲夏清幽涼爽的林蔭下貯存了一甕清泉,伸手可掬一般,則平淡中有醇味,樸素中見奇趣。又如“臥起弄書琴”,“弄”字本亦尋常,但用在此處,卻微妙地寫出了那種悠然自得、逍遙無拘的樂趣,而又與上句“閑業(yè)”相應。再有,全詩雖未用比興,幾乎都是寫實,但從意象上看,那藹藹的林蔭,清涼的凱風,悠悠的白云,再聯(lián)系結(jié)尾的“懷古”(懷念古人不慕名利的高尚行跡,亦自申己志),難道與詩人那純真的品格,坦蕩的襟懷,高潔的節(jié)操,全無相關(guān)、全無象征之類的聯(lián)系么?這正是不工而工的藝術(shù)化境之奧妙所在。所以東坡評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劉克莊說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系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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