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秋夜長,佳人錦石搗流黃。
香杵紋砧知遠近,傳聲遞響何凄涼!
七夕長河爛,中秋明月光。
蠮螉塞邊絕候雁,·鴛鴦樓上望天狼。
不同的季節(jié)和時序,往往使人產生不同的聯(lián)想。四季里,秋季最令人傷感;一天中,夜晚最令人惆悵。對于那些浪跡天涯的游子、手卷珠簾的思婦來說,愁思往往隨著秋令和夜色一起降臨,像一襲巨大的黑色披風,籠蓋在人們心上,久久不散。
秋天也是為征人趕制寒衣的季節(jié)。在古代,人們常可在樓窗外、村舍間,聽到一陣陣的搗衣聲。那是因為當時的衣料質地較硬,須用木杵在砧上搗軟,才能縫制衣裝、穿著適身。搗衣之事,又往往安排在夜間,久而久之,那杵聲也就成了夫婦或情人之間相思相憶的象征。北魏溫子昇的這首《搗衣詩》,就是選擇這一題材,抒寫思婦之情的早期詩作之一。
詩之開筆先交待時間和地點——古城長安,晚涼天凈,月華如洗。趁著這月色,你可以望見樓窗間一位少婦,正忙著搗衣:精美的帶有花紋的砧面,鋪展著雜色相間的絲絹(流黃),那木杵槌下去,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不過仔細聽去,這聲響時遠時近,時斷時續(xù),分明不是來自一處。那么在這月夜搗衣的,就決非只是一位少婦,倒可能是千家萬戶了。如果你讀過賀鑄的“砧面瑩,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之句,就可以理解,這此起彼伏的杵聲該多么凄切了。天涼了,“寒到身邊衣到否”?·那寒意尚未浸染征人之身,恐怕先就浸染了“佳人”那憂切的心。長夜漫漫,思夢不成,不如趕緊搗衣吧,讓這思念之苦,伴著聲聲杵音,度過寂寞難耐的時光。所以那木杵槌下去,也應該是下下含情、聲聲催淚的——這些在詩中雖未言及,卻都包容在“傳聲遞響何凄涼”的字里行間。
從長安清夜的遠景中,推出佳人搗衣的近景;更以“香杵”、“紋砧”的色澤,映襯慘淡佳人的愁容、以“遠近”遞響的杵聲,傳寫長夜搗衣的凄涼。這就是詩人在前四句中所著力表現(xiàn)的情境。接下來,詩人又將思緒從長安城中宕開,轉向茫茫夜空,以幾幅美好、幽清的畫面,進一步渲染這“凄涼”二字。
第一幅是“七夕”:·星光閃閃,銀河燦爛,分別了一年的牛郎織女,終于可以跨越盈盈一水、淺淺河漢,盡訴相思了。那在鵲橋上相會的幸福情景,該多令人羨慕!·不過此夕天上雖然無愁,人間卻依舊有恨。別忘了那位仰望星空的“佳人”,是不能和織女相比的,想必她已是“泣涕零如雨”了吧?
第二幅是中秋:幽藍的天空,明月如璧,團團圓圓。但對于女主人公來說,月圓人缺,夫妻相隔千里,縱然能共對明月,卻不能笑語相聚。這“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的月光,是多么撩人思緒!
這兩幅畫面,看似純?yōu)槔L景,其實仍在寫人。因為不管是“七夕長河爛”,還是“中秋明月光”,隱隱都有一位佳人的身影在其間徘徊。透過這清美如畫的夜景,你難道木感覺到那一雙焦灼目光的幽怨流盼么?
最妙的是結尾兩句。詩中通過女主人公的“懸想”,將目力達不到的萬里邊塞,與自身所處的孤清樓臺配置在一起,同時推出,便造出了“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凄婉之境。
長安秋來之時,那薊北的蠮螉塞邊,早該是一片蕭瑟了。·危峰對峙,·孤塞緊閉,夜色沉沉。征夫抬頭遠望,除了寒霜冷月之外,還能望見什么呢?連一向多情的大雁,也不再哀唳清夜,全都飛回南方去了——人兒呢,什么時候才能回返長安?
雁字空回,錦書無憑。征夫懷歸之日,也正是“佳人”腸斷之時。“鴛鴦樓”上,女主人公踽踽涼涼、獨望夜空,多么希望那象征著戰(zhàn)爭的天狼星快快隱去,好讓征人早日歸來,鴛鴦成雙。然而那天狼依舊閃爍夜天,不見有消隱的時候!·“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李白《子夜吳歌》)?·你從詩之結句所聽到的,該正是長長嘆息所包含的這無言之愿吧。
全詩將秋夜的月光,和遠近遞響的杵音交織在一起,運用清美畫景的映襯和悠悠的懸想,表現(xiàn)佳人長夜搗衣的思情。·寫得委婉蘊藉,余韻裊裊,境界也頗為空靈。即使將它與后世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子夜吳歌》)相比,似也略無遜色。倘若考慮到溫詩開拓境界在前,李白化用其意在后,則此詩之作更難能可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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