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宗元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河東集》
〔注釋〕 西山:山名。見作者《始得西山宴游記》。 睥睨(pì nì):通“埤堄”,城上短墻。梁(lì):屋梁。 數(cù):密。 中州:泛指黃河中游地區。 夷狄:指邊遠少數民族地區。 伎:通“技”,技巧,技藝。此指小石城山的景色。 楚:楚國,原在今湖北、湖南北部,后擴展到今河南、安徽、江蘇、浙江、江西和四川。
這是《永州八記》的第八篇。
本文寫于唐元和七年(812),與作者同年游袁家渴、石渠、石澗所作三記合為著名的“永州八記”的后四記。和其他三記不同,柳宗元在《小石城山記》里幾乎用了一半的篇幅抒發了他貶逐永州后游歷自然時觸景生情的感慨。這也自然構成了文章的寫景和議論兩段。
上段寫景。可分兩層,先是指明小石城山的方位:“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反映了作者在永州借游賞自然尋幽探奇、“無所不到”以排遣悠閑時光和懷才不遇的煩憂的精神狀態;繼而描述小石城山的奇貌。無論是方位的指點還是景觀的描繪,都是在循序漸進中進行的,自然景致隨著觀賞者的游歷漸次展現,使讀者閱讀時不自覺地由其導引,似乎也步入了自然奇觀。這樣的筆法使本文的景物描寫達到了緊湊而自然流暢的效果。隨著橫亙路頭的積石的出現,緊接著以簡潔形象的筆墨勾勒了積石上呈現的房屋形狀及四圍像小城的外貌,于是與“石城”之稱吻合。此后寫石上如門的洞穴,其深邃且有水,可感其幽靜;“環之可上,望甚遠”,則見其高曠;石上沒有土壤,卻疏密相間、高昂低伏地生長著秀美的樹木竹子,又顯其奇麗。柳宗元曾說過:“游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永州龍興寺東丘記》)登其高,有曠達之感;探其奧,有幽奇之得。小石城山的天然造化、鬼斧神工,實為作者眼中適游的奇妙之地,從而順理成章地發出了“類智者所施設也”的慨嘆。以本句承上啟下,第二段對造物者的疑問就絲毫不感突兀了。
第二段是作者由自然景觀帶來的聯想和思索。作者在這一段里,本意是通過像小石城山這樣美好的自然景觀卻埋沒于荒僻之鄉,引發對美的事物被壓抑、遭遺棄的郁憤之情,并借以抒發賢才遭貶逐的天涯淪落之感,然而卻不直抒胸臆。首句由懷疑造物者的有無到“愈以為誠有”,乃是作者的著意之筆,思索由此伸展。文章波瀾層出,避免了平鋪呆板之病。美好的景觀“不為之中州”,反長期沉埋在人跡罕至的僻野,不為人知,不為人用,暗扣柳宗元自己的身世遭際,把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情寄托到被棄置的美麗自然之上,用曲筆表達了身遭貶逐的不平之鳴。至此,由上段的純景物描寫達到了與主觀感受的和諧交融。在感慨能向人們呈伎獻巧的石頭和在艱苦的條件下“益奇而堅”的嘉樹秀竹“勞而無用”之后,作者又以推想神者大概不會這么作而提出了造物者“其果無乎”的反問,文章再起波瀾。因反問而設答,不說自己借奇石以自慰,卻說奇石是造物者安排在這里以安慰那些被貶黜到此的賢人;不說自己貶到這荒僻之地的孤單寂寥,唯以自然之石為伍遣懷,卻說造物者靈氣獨鐘于石,所以湖南、湖北一帶少偉大人物而多奇石,所透出的天涯淪落、同病相憐、孤芳獨賞的痛楚憤懣之情就更深一層。最后用“余未信之”作結,既可看作對造物者的否定,更流露了柳宗元渴求擺脫現狀以施展才能的希望。
《小石城山記》在藝術上留給人們的鮮明印象,是白描式流暢自然的景物描寫和觸景生情、物我合一、豐富而帶有思辨性的思索。正是這一點,構成了這篇散文獨到的藝術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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