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趙南星
二瞽者同行,曰:“世上惟瞽者最好,有眼人終日奔忙,農家更甚,怎得如我們清閑一世。”適眾農夫竊聽之,及假為官人,謂其失于回避,以鋤把各打一頓而呵之去。隨后復竊聽之,一瞽者曰:“畢竟是瞽者好,若是有眼人,打了還要問罪。”
贊曰:北方瞽者叫做先生,自有好處,世上欺天害理,行兇作霸,俱是有眼人,無一瞽者。只看這些農夫,扮作假官,擅自打人,如此事瞽者卻做不出來,此便勝似有眼人也。
——《笑贊》
〔注釋〕 瞽(ɡǔ)者:盲人。 失于回避:封建社會官吏出行,前有開道,平民應該回避,此指瞽者犯了沒有回避官長之罪。
文學作品的客觀意義與作者的主觀意圖經常出現背離、甚至對立的現象。從這個小故事也可以看出這點。作者的目的在于揭露“有眼人”的“欺天害理、行兇作霸”的行為,并表彰和贊揚了這位瞽者易于滿足,與能忍者自安的品質,可是我們從這個故事中看到的是不知進取者的悲劇。
雙目失明已經很不幸了,而瞽者卻善于自我安慰:“世上惟瞽者最好,有眼人終日奔忙,農家更甚,怎得如我們清閑一世。”被眾農夫假托官人打了一頓,更屬無妄之災。他們卻能設想一個更壞的結局,從而為逆來順受、忍而后安制造了心理依據。讀到這里,在苦澀地笑了之后,不由得感到悲哀,因為瞽者正體現我們民族性格中的消極一面。這種性格只是以生存安全為第一需要,缺乏自我意識和自尊。這是自我萎縮性的性格。持這種性格的人們,對由于社會的不平與不公造成的不幸,不是去努力抗爭,鏟除不平,糾正不公,從而取得較好的結果,而是憑借幻想,制造一個更壞的結局,以此作為現狀的參照系,并用以慰藉自己,從而達到內心的平衡。人間的幸福,仿佛不需要物質條件作為基礎,不需要克服社會的不平與不公,不需要積極的追求,只要修養成為退縮的、易于滿足的個性就可以了。這種沒有自尊、沒有追求的性格實際上是符合封建統治者需要的順民和草奴性格。持這種性格的人還不如阿Q,阿Q還有變態的自尊,對于有損其“尊嚴”的,“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阿Q還有“抗爭”,盡管這種“抗爭”大多在精神領域中馳騁;阿Q也還有“積極的追求”(例如“造他媽媽的反”),雖然這種“積極追求”帶有明顯的破壞色彩。而瞽者身上缺少一切向外的積極精神,他們在苦難面前的麻木狀態和自我解脫,從心理學上說這是自我防御機制的一種,是個體用正常的和理性的方法難以排遣煩擾和痛苦時所采取的非正常和非理性的方法。它的形成與社會環境、文化指令以及社會賞罰機制有著密切的關系。作者對瞽者的贊揚,實際上反映封建統治階級對于逆來順受奴才性格的贊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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