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文學,無疑是中國文學巨大的家族,雖然在不同的時代,負載著不同的歷史文化的內涵,雖然“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一直是禁錮女子才智發展,規范男女婚姻的教條,但是“疑義相與析,奇文共欣賞”,談吐相屬,才性相當始終是中國士人愛情理想的極致。才子的滿腹經綸,五車之學不僅要貨于帝王家,也要“惑”于女兒家,而佳人不僅要有傾國傾城之貌,還要有琴棋書畫之才,這樣才能才情相激,兩性篤永。中國文人一方面以他們的生花妙筆描摹著這樣的愛情婚姻理想,抒發著由于現實的勢利庸俗導致的婚姻不諧的苦惱;另一方面,他們又在一夫多妻制的土壤里,身體力行,播揚了一幕又一幕的情愛佳話。
歷史的車輪行進到了明末,伴隨著封建經濟內部資本主義因素的出現,統治階級的墮落荒淫,程朱理學的僵化腐爛,士大夫放縱之習有變本加厲之勢。士大夫的放縱之習固不免有皮膚濫淫之徒,一般而論,他們無不在尋找自身素養情趣的異性知音,尋求他們才性在生命搏動中最有力的感召和刺激。因此,當時的東南沿海蘇州、杭州、松江、盛澤等地的北里浣花、仙窟桃溪,才女名姝輩出。她們一般美姿容,通音律,擅書畫,長吟詠,交游于文士名流之中,切磋文藝,聯絡感情。我們本文所欣賞的就是在這個時代,這種風氣下風靡當時,流傳后世的錢柳風流佳話。
驚世駭俗的婚禮
崇禎十四年六月七日,時值仲夏,地在江南水產茸城(即松江),閑居在家的禮部侍郎、翰林院編修,文壇領袖,東林黨魁錢謙益(號牧齋)為迎娶名妓柳如是在芙蓉舫中舉行隆重的婚禮。《牧齋遺事》載:“簫鼓遏云,蘭麝襲岸,齊牢合巹,九十其儀。”沈虬《河東君傳》云:“學士(錢謙益)冠帶皤發,合巹花燭,儀禮具備,賦《催妝詩》前后八首。……稱為繼室,號河東君,建絳云樓,窮極壯麗,上列圖史,下設幃帳,以絳云仙姥比之,褻甚矣。”男女婚嫁,禮儀周全隆重,一可見婚娶者對此婚姻的重視;二可見對女方的尊重;三乃是通過熱鬧的場面作一嚴肅的宣言:秦晉已結,各有所屬。這本都無可厚非,卻引起了士大夫的義憤填膺,沈氏《河東君傳》云“云間晉神,然攻討,以為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體統,幾不免老拳。滿船載瓦礫而歸。”《牧齋遺事》云:“琴川(即常熟,錢謙益居于常熟,柳如是居于松江,推測錢謙益《松江迎娶而乘舟歸常熟,琴川士紳如茸城士紳,群情激憤。)紳士沸焉騰儀,至有輕薄子擲磚彩鹢,投礫香車者。”如此軒然大波,并不是反對錢柳結合,關鍵之處在于婚禮的形式,或曰:“齊牢合巹,九十其儀”,或曰:“合巹花燭,儀禮具備,”也就是說,錢謙益以巹嫡之禮待柳如是。可是錢謙益的夫人陳氏尚安在,并受大明封誥。封建社會是等級社會,君臣、父子、夫婦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嫡庶的等級無疑是這個大體系中的環節之一。封建禮教的實質就是封建等級,違背了封建禮教、事關當時的國家法律和社會風習,在當時實為罕見之事。談遷《棗林雜俎》和集云:“云間許都諫譽卿娶王修微,常熟錢侍郎謙益娶柳如是,并落藉章臺,禮同正嫡。先進家范,未之或聞。”牧齋在六十歲的高齡,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冠帶嫡配之禮迎娶煙花小妾,被士大夫們認為是褻名器,傷風化,“然攻討”,“沸焉騰儀”,乃情勢之必然。這樣的結果,錢謙益并不是沒有想到,但非如此,不能取得柳如是的同意;非如此,也無以表達他對柳如是的器重和熱愛。錢謙益舉辦如此驚世駭俗的婚禮,也是錢柳當時的才名、性格和相互的敬佩愛慕的必然。
錢謙益從萬歷三十八年探花及第,以半千之才震動朝野,但到崇禎十三年柳如是過訪半野堂的三十幾年間,仕途坎坷,命運蹭蹬,天啟黨禍幾遭不測;崇禎閣訟,削藉放歸;但人望、物望集于—身,自嘲為山林領袖,而海內屬望,莫不以為文壇牛耳。天下文士絡繹門下,雜沓而至,牧齋門下可謂才人如云。而柳如是一煙花女子,以她“瘦勁”之楷法,“談墨淋漓”之山水竹石畫,風致艷發之詩詞,以及有“六朝江鮑遺風”的尺牘,致使一代龍門感嘆欽服,三致意焉。崇禎十三年正二月間,錢謙益有《觀美人手跡戲題絕句七首》(據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考證,河東君早年也叫美人),詩中以西晉女書法家已茂漪的簪花格比柳如是的書法;同年稍后又作《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劇絕句十三首》,錢謙益自負大雅,嗤點前賢,明中葉后的詩派和著名詩人多有批評,第十二首:“近日西陵夸柳隱,(柳如是,名柳隱,更名柳是,字如是,號我聞居士,亦號河東君、靡蕪君)桃花得氣美人中。”自注:《西湖》詩云:垂楊小苑秀籬東,鶯閣殘枝蝶趁鳳。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錢謙益對柳如是稱賞如此。
柳如是幼姓楊,名愛、影憐,為吳江故相周道登寵姬。《質直談耳》云:“如之(誤,應為是)幼養于吳江周氏為寵姬,年最稚,明慧無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藝,以是為群妾忌。”崇禎四年十四歲時,為群妾所譖,被賣到妓院。不久,她艷幟獨張,“扁舟一葉,放浪湖山間,與高才名輩相游處。”顧苓《河東君傳》云:“(柳如是)游吳越間,格調高絕,詞翰傾動一時。”沈虬云:“河東君柳如是者,吳中名妓也,美豐姿,性獧慧,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四方名士,無不接席唱酬。”崇禎五年與云間三子(陳子龍、宋征輿、李雯)游,到崇禎十三年拜訪錢謙益,風塵碌碌,奔波于吳越間,期擇一“博學好古,曠代逸才”為婿。宋征輿由于缺乏決斷,又不肯作犧牲,為柳如是棄絕;陳子龍與柳數年兩情篤好,終因子龍受制于夫人,納妾不能自主,經濟上又不允許他們組成一個婚外的小家庭,此外,正統如子龍者恐怕也不肯為納妾而違背禮教,招搖過市,開罪于輿論來滿足柳如是不肯伏低做小,不甘沉淪的心理。做人是第一,婚嫁還屬次著。柳如是不得已與子龍分手,其中歷盡人間悲歡離合的痛苦。崇禎十三年十一月,柳如是“聞虞山有錢學士謙益者,實為當今李杜,欲一望見其豐采,乃駕扁舟來虞,為士人裝,坐肩輿,造錢投謁。……錢辭以他往,蓋目之以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詩遣伴(即使者)投之,詩內已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詩大驚,詰閽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子乎?’閽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輿訪柳于舟中,則嫣然一美姝也。”錢柳相識之前,早有神交,今日兩才相聚,錢謙益一賞其七言近體,二賞其書法“得虞褚兩家遺意。”兩人“絮語終日”。柳如是不類閨閣中女子,花花粉粉不屑掛齒。宋征輿《含真堂詩稿》五《秋塘曲》序中言及柳如是“凡所敘述,感概激昂,絕不類閨房語。”詩云:“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碌碌。”少年時的柳如是就談吐風發泉涌,放言無羈。二十四歲的柳如是與五十九歲的文章泰斗促滕清談,必定會端出看家本領,或言身世,或言牧齋的朝野清望,或評品詩人、切磋詩藝、錦心繡口,妙語連珠,語語中的,句句稱意。蘇東坡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被朝云一語道破;錢謙益的一身才望,被柳如是婉婉轉轉、熨熨貼貼地揭出,錢謙益服了,柳如是的深通人意、放誕風流、文思才情,征服了錢謙益,他有一種幻覺,似乎遇到了人間精靈,天上仙人,后來的詩中一再把柳如是比作月妃、玉真、絳云仙姥,表達的就是這種感覺。“漫卷詩書喜欲狂”的錢謙益十日之內,營建了我聞室,以貯國色天香。兩人詩酒文燕浹月,留下了我國文學史上最好的愛情詩。錢謙益《初學集》卷十八、十九、二十大多數詩與柳如是有關,《有美一百韻》不僅是錢謙益明代的壓卷之作,而且是明代最好的詩篇之一,也是中國愛情文學的精品。就是柳如是的不少詩,感情之豐富曲折,結構之細密嚴謹,用典之恰切,語言之莊雅,都可稱為明末最好的詩篇。更有好事文人把他們的詩句潤飾改編,成其故事,流傳不衰。例如錢謙益《冬日泛舟有贈》中有“每臨青鏡憎紅粉,莫為朱顏嘆白頭”。前一句寫柳如是面貌皮膚顏色的美麗。《華笑庼雜筆河東君傳》后附白牛道者的跋語:“是身材不愈中人,而色甚艷。冬月御單袷衣,雙頰作朝霞色。”“憎紅粉”也就是“卻嫌脂粉污顏色”的意思。后一句是寫老夫少婦的對比。柳如是奉答這首詩,寫道“春前柳欲窺青眼,雪里山應想白頭”。詩的前—句寫自己,后一句寫錢謙益。他們的贈詩和詩遂演繹為一段笑談。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柳如是”條云:“宗伯嘗戲謂柳君曰:‘我愛你烏個頭發,白個肉’。君曰:‘我愛你白個頭發,烏個肉。’當時傳以為笑。”此外,《牧齋遺事》、《觚賸》、《柳南隨筆》、《練真吉日記》等書多有此段戲語的不同記載。由此也可見他們風流故事流傳的廣泛久遠。
一個失意的才子,一個淪落風塵的才女,“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兩人同病相憐,兩相憐愛。柳如是遂言:“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錢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牧齋遺事》)遂經許多波折,至崇禎十四年六月,才情并茂的才子佳人終成眷屬。
越軌的婚禮引起了輿論的大嘩。對此,我們的男主人公“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虞山怡然自得也。”這是何其自負自信,胸有成竹!何其瀟灑超然!就這一氣度也得讓那此輕薄子嗔目嘖舌,退避三舍。牧齋真堪稱“風流教主”(冒襄輯《同人集》三載張明弼《冒姬董小宛傳》云:“牧齋維時不惟一代龍門,實風流教主也”)、“天巧星浪子”(閹黨撰《東林點將錄》指牧齋為“天巧星浪子”)。錢謙益《合歡詩》(即《催妝詩》)第四首云:“地久天長頻致語,鸞歌鳳舞并知音。人間若問章臺柳,鈿合分明抵萬金。”這明明是向世人宣稱:黃金易得,知音難尋,與柳如是的成婚,勝過世間萬金,為此在所不惜,何況禮儀!“人間”二字含有多少對世俗的蔑視。絕世聰明,耽奇放誕的柳如是值此之際,感遇之情可想而知。
柳如是以通古貫今之才和傾國傾城之貌以適牧齋,受其殊寵是歷史的撮合,也是他們才情的互相感召。他們的婚禮自可留傳后世,而且,他們婚后的生活也堪千年美談。顧苓《河東君傳》云:“(牧齋)為筑絳云樓于半野堂之后,房櫳竊窕,綺疏青瑣,旁龕金古文字、宋刻書數萬卷,列三代秦漢鼎彝、環璧之屬,晉唐宋元以來法書名畫,官哥、定汝、宣城之瓷,端溪、靈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銅,果園丁之髹器充牣其中。君于是乎儉梳靚妝,湘簾棐幾,煮沉水,斗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偽,間以調虐,略如李易安趙德甫家故事。然頗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寵憚之。”錢柳二人享盡了世間的清福,錢謙益獨領風流艷遇,以殊禮待柳如是。柳如是不負厚愛,確是牧齋的益友良朋。《牧齋遺事》云:“牧齋披吟之好,晚而益篤,圖書校讎,惟河東君是職,臨交或有探討,柳輒上樓翻閱,雖縹緗盈棟,而某書某卷隨手抽拈,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訛,旋為辨正,牧翁悅其慧解,益加憐重.”此外,《牧齋遺事》和沈虬《河東君傳》都記載柳如是衣儒服,飄巾大袖,常與四方賓客談論,“清辯泉流,雄談鋒起,”座客為之傾倒。有時還代牧齋拜答, “肩筠輿,隨女奴”,“即事拈題,共相唱和,竟日盤桓,牧翁殊不芥蒂、嘗曰:此吾高弟、亦良記室也。戲稱為柳儒士。”《虞初新志》五《柳夫人小傳》敘述錢柳二人婚后“煮沉水、斗旗槍”頗有細節,甚為生動。“錢柳題花詠柳幾無虛日,“宗伯句就,遣鬟示柳。擊缽之頃,蠻箋已至,風追電躡,未嘗肯地步讓。或柳句先就,亦走鬟報賜,宗伯畢力盡氣,經營慘淡,思壓其上,比出視,亦正得匹敵也。宗伯氣骨蒼峻,虬松百尺,柳不能到;柳幽艷秀發,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時亦遜之。于時旗鼓各建,閨閣之間,隱若敵國。”在我國歷史上,才子佳人逞才斗智者不少,而像錢柳這樣各建旗鼓,刻意求勝者還不多。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嫡庶是一個等級,男女也是一個等級,錢謙益不僅以匹嫡之禮待柳如是,而且給她士的活動場所。柳如是在閨閣中可以以才相敵,在閨閣以外的世界也可以才和他們平等往來。在那個時代,可以說錢謙益給了柳如是最大程度的解放。
錢柳的關系如此,除了他們都通經史,長吟詠外,在政治上也肝膽相照,心心相印。崇禎末年,內憂外患,邊情緊急,當時的將帥大多高言寡用,或稍有疇略,亦不被信賴。由于這種形勢使然,明末士大夫有談兵說劍的風氣,議論邊疆形勢,探討調兵遣將,定邊退敵的方略,而錢謙益就是其中之一,士大夫的一般輿論也以攘外安內的宰相才目之。他閑居江南,時時準備朝廷的起用,大展身手。柳如是早在與陳子龍交游時就濡染了這一風氣。她的《初夏感懷》四首之四有“勾注談兵誰最險,崤函說劍幾時平”的句子。與錢謙益結婚后,如牧齋所說:“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對羽書”,“洞房情夜秋燈里,共檢莊周說劍篇”,夫婦二人期望在明王朝大廈將傾之際能有所作為。崇禎十四年冬季,錢謙益攜柳如是至京口,憑吊韓世忠、梁紅玉大戰全兀術的古戰場,指點金焦二山,滾滾長江,梁紅玉當年親提桴鼓之聲猶在耳畔,他們以韓梁自期,企盼建立覆定大局、標名史冊的功業。然而終明之季,錢謙益被敵黨所抑,“自理東山舊管弦”,“閨閣心懸海宇棋”的柳如是也只能與其夫“攜手雙臺攬人世,巫陽云氣自朝昏。”
刀頭劍鏈有賢妻
明亡以前,錢謙益充其量是一個自視很高而又志不獲展的風流才子,柳如是雖不類閨閣中女子,也只以傾國傾城之貌和詞翰學高而傾動一時。由明入清,在每個士大夫面前,都提出了嚴峻的課題,是殺身成仁,保節自守,還是茍且偷生,仰息清庭;是胸懷韜晦,反清復明,還是狐假虎威,狼狽為奸,每個人都要以自己的實際行動作出回答,錢謙益在這種歷史的轉折時刻,基本上是由明末的風流才子轉變為入清后的復明志士。但他已失去迎娶柳如是時的瀟灑和勇氣,而柳如是則表現出了義士俠客的風度和巾幗英雄的氣概。
順治二年,清軍南下,錢謙益與趙芝龍、王鐸等大臣奉表迎降,遂成牧齋一生的污點,三百年來,世人不予原諒。對此陳寅恪先生有極宏通之論:“牧齋之降清,……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勢所使然,若謂其必須始終心悅誠服,則甚不近情理。”錢謙益隨例入燕京,新朝讓他官復原職,并授《明史》副總裁,滿足他的仕進之心和修史之志,待之不算不厚。可是不久,牧齋冒著不與新政府合作的危險告病還鄉。有人說牧齋一生心艷宰輔之位,嫌宮小而辭職,這完全是揣測之言。滿洲入主,土地容易掠奪,人心并不容易征服,尤其是東南沿海和西南腹地有數支杭清復明的武裝力量。錢謙益回鄉后,與海上水師鄭成功、廣西永歷朝多方聯系,遂有順治四年的江寧之獄。黃毓祺起兵海上,野史記載,或云黃派人去錢謙益處提銀五千兩,后提銀人遭暗算事發;或云黃毓祺海上遇颶風,生逃后曾居于錢謙益家。這個獄案的罪名是謀反,性質可謂嚴重。錢謙益被逮到江寧,拘禁四十馀日,后出獄仍被管制達一年之久。這其間黃毓祺在獄中從容自盡,首告者盛名儒逃竄不赴質,錢謙益由江寧總督馬國柱的一句“錢謙益與黃毓祺素不相識”的話而獲釋。據牧齋《尺牘》中《與陳木和尚》兩通及《有學集》三六卷《天童密云禪師悟塔銘》看,錢黃實為故舊好友。《孤忠后錄》記載:“正月黃毓祺糾合師徒,自舟山發,常熟錢謙益命其妻艷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師。”這些如果坐實,牧齋真有覆宗滅族之禍,而終于能煙消云散,所賴柳如是甚多。
柳如是本來就具俠骨義膽,顧苓《河東君傳》云:“性機警,饒膽略”。十六、七歲時,作《擬古十九首.青青陵上陌》就以俠少口吻,高歌:“走獵鄴城下,射虎當秋風”。《于忠肅祠》:意氣吞龍荒,事業高云閣”。慷慨蒼涼,豪氣逼人,哪里是飄零紅汾的吐屬?乙酉五月清軍兵臨白下,柳如是勸錢謙益以死殉國殉君,以副盛名,并奮身自沈水中,期以促成錢謙益做一節烈行為。后來又與錢謙益共同參與抗清復明的活動。就是這樣一個有俠肝義膽的熱血女子,不為人們聽理解,謗書四出。鶴立雞群為群雞所啄,乃世事之常理。幸運的是柳如是先有陳子龍,繼有錢謙益能于風塵中識英雄,給她破格的尊重和禮遇。“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錢謙益稱柳如是為“柳儒士”,柳如是也常以丈夫自居,別人也說她“輕財好俠,有烈丈夫風”,柳如是何嘗不是要以死來報答錢謙益的知己厚遇之恩!
順治四年,錢謙益大難臨頭,記載柳如是行為的材料不少,褒貶參半,真真假假。牧齋自己的記載當最為可靠。《有學集.秋槐詩》《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序云:
丁亥三月晦月,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病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涂,無刺刺可憐之語。余以賴以自壯焉。
此題詩的第一首就云:“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柳南隨筆》于這兩句詩的背景有一說明:“某宗伯于丁亥歲以事被急征,河東夫人實從。公子孫愛年少,莫展一籌,瑟縮而已。翁于金陵獄中和東坡《御史臺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記實也。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百計托翁所知,請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壯子’實系更定云。其實牧齋家中除了孫愛年幼(時年二十歲)外,封夫人陳氏尚在,從夫赴難的不是陳氏,而是柳夫人。不禁使人想到明代描寫現實政治斗爭的白話小說《沈小霞相會出師表》,文中寫沈煉之子小霞為父所累,遭朝廷嚴黨迫害,其妾聞氏懷有身孕,執意隨夫北上,一路上除了照顧小霞,還周旋公人,終于在徐州以出奇制勝的機敏、勇敢制服公人,解救了丈夫,此事在明代士大夫中傳為佳話。時隔半個世紀,柳如是又以拼死的決心,超人的智慧,為解救牧齋的危難而奔走于梁維樞、顧與治、吳梅村等牧齋直接、間接的故人之中。人托人,能通神,終于由洪承疇從中翰旋,打通馬國柱的關節,使牧齋的旦夕之禍化為烏有。于此顧苓《河東君傳》微露消息,言:“丁亥三月,宗伯有急征,君挈一囊,從刀頭劍铓中,牧圉饘橐維謹。”此外還有許多傳聞,如葉紹袁《啟禎記聞錄》附《蕓窗雜錄》說牧齋丁亥被難,“柳氏即束裝挈重賄北上,先入燕京,行賄于權要,曲為斡旋。此后錢老徐到,竟得釋放,生還里門。”計六奇《明季南略》云,牧齋事解用賄三十萬。柳氏北上燕京和重賄三十萬都是不實之詞。但葉、計都是錢柳同時或稍后的人,這些說法也不會是無根游談,推想是當時事實的演繹、擴展,以訛傳訛而來。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以很多材料說明錢氏當時已沒有這樣雄厚的經濟力量,言之鑿鑿,令人信服。但是我們考察錢柳后來資助姚志卓成一軍的事?可見他們當時雖不能稱得上大富,也非一般小康之家,值此關鍵時刻,一定要傾囊而出也再所不惜的。錢謙益獄事獲解,主要是由于牧齋兩朝領袖的情面,這些情面,一部分是通過柳如是斡旋人家送的,一部分當是用金錢收買來的。花費雖不至于三十萬之多,也不是區區小數。近代鄧之誠就說:“賄雖無征,后來謙益與人書,屢言匱乏,貧富先后頓異,未為無故矣。”其實從古至今,行賄受賄都為國法所不容,然而行賄受賄代代不絕,尤其是清初的新貴多數是明朝舊臣,而明朝是中國封建王朝中貪污受賄最嚴重的朝代,朝廷要員沒有不懂個中機關,這些人不會隨著入清就一下子清高起來。如果我們今天尚能考出柳如是行賄的蹤跡,行賄受賄人豈不是天下笨伯!還有一部分情面是柳如是以自己的魅力贏來的。她深諳人情世故,善于察言觀色,再加上她的機敏、誠懇,忠肝義膽,文采風流,爭取人們的同情、幫助。這是做人的藝術,絕沒有市儈之謙。
錢謙益當死而生,再生之亞當夏娃集于柳氏一身。柳如是不僅促使錢謙益收拾掃地的名譽,并且給錢謙益生命之再生。牧齋《題張子石湘游篇小引》云:“情之一字熏神梁骨,不惟自累,又足以累人。”如果把“累”字改為“救”字,于他們二人十分合適,柳如是救了錢謙益,自然不用“從死”、“代死”,也救了自己。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為情可以生而死,死而生,尚屬幻想,錢柳二人生生死死之情卻標刻于史,無可置疑。錢謙益對柳如是起死回生之術感于心,刻于骨,廣為宣揚,大加褒獎,出獄后,值柳如是三十歲誕辰,便“引滿放歌”, “傳示同聲,求屬和焉”。《和東坡西臺詩韻六首》每首的五、六句都押“妻”字韻來寫柳如是。第一首“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第二首“肝腸迸裂題襟友,血淚模糊織錦妻。”“織錦妻“用的是《晉書》竇滔妻蘇若蘭織錦為回文的古典,既寫柳如是的文才,也寫牧齋于獄中常可讀到柳如是的書信。錢謙益作為政治要犯,自然是不許與外界聯系,柳如是投書遞柬除了利用新貴們的人情外,恐怕對獄吏牢卒也需破費幾個。第三首“并命何當同石友,呼囚誰與報章妻。”前一句用潘岳石崇“白首同所歸”的典故,后一句用的是《列女傳》王章被陷,其妻子皆徙的典故。揆之當時情勢,錢謙益謀反罪坐成,家屬必然受其牽連,如陳氏、孫愛之流遷徙流放,如柳如是盛年美女,或沒藉,或被新貴、滿人擄掠,都極有可能。牧齋對柳如是不可辱的人格深為了解,因此對她決意“從死”是默許了的。第四首“夢回虎穴頻呼母,話到牛衣并念妻,”后一句出自《漢書.王章傳》,王章的功名無成,貧病交加,臥牛衣中涕泣不止,妻曰:“疾痛困阨,不自激昂,乃反涕泣,何鄙也。”這兩句詩可為當時寫照。牧齋無論臨江赴難,還是獄中虎穴,都借柳如是以自壯。第五首“墮落劫塵悲宿業,皈依法喜愧山妻”。人到死時萬事空,牧齋瀕臨死地,覺得自己愧對柳如是,柳如是本有青云之志,但由于自己的原因而沒有青云之路。直到《投筆集》里,牧齋還喟嘆“幾曾銀浦共仙槎,”不能給柳如是帶來榮華富貴。其次,他后悔當初沒有聽柳如是的勸告赴死殉節,深為自己的人格力量慚愧。第六首:后事從他攜手客,殘骸付與畫眉妻”。這兩句詩差不多是托付后事,“攜手客”、“畫眉妻”都是指愛妻,“畫眉妻”不僅是張敞畫眉的古典,更有今典。柳如是常以文夫自命,曾作過《男洛神賦》,傳誦一時;還寫過《為郎畫眉詩》,其中有“畫成絳仙十解倩,十二玉樓死郎面”的句子,“畫眉妻”既指愛妻,也指女中丈夫。錢謙益一再以妻稱柳如是,半個世紀后,王應奎之流在《柳南隨筆》還指摘:“并后匹嫡,古人所戒。即比一端,其不惜行檢可知矣。”其實考察錢謙益所有詩文中,從未以封建社會以別嫡庶的姬、妾、媵、小星之類稱呼過柳如是,總是尊之以君、夫人、內、內人之類。江寧大獄,柳如是不惜一死,消彌大禍,牧齋直以“妻”稱呼。
錢謙益的殺身之禍終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柳如是在刀頭劍铓中救了牧齋。乙酉年柳如是勸牧齋死,牧齋謝不能;這次是牧齋將被治死而柳如是救其不死,錢柳的姻緣乃是生死姻緣。這一點在以后的歲月中還將被繼續證明。
同心共命報韓復楚
在我國文學史上,愛情佳話要么以悲劇作結,要么以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為其歸宿,即使有所延伸,也無非如李清照、趙明誠之斗茗賽書,趙孟頫、管仲姬之稱畫彈竹,像錢謙益、柳如是這樣把國家、民族的事業與他們的情愛生活融為一體,實在代不數人,寥如辰星。《柳如是別傳》認為錢柳復明抗清的志愿決定于牧齋隨例北上,柳如是獨留南中的分別之際。“黃毓祺案牧齋雖得茍免,然復明之志仍不因此而挫折。”
顧苓《東澗遺老錢公別傳》云:“(錢謙益)以隱語作楸枰三局,寄廣西留守太保瞿公,洗眼藥方案新建姜公,帛書蠟丸,梯山航海。”瞿公,指南明廣西留守,東閣大學士瞿式耜;姜公,指起兵江西的姜日廣。錢謙益與這些復明人士往來的帛書蠟丸,現在瞿式 的文集中保存一書。順治六年,牧齋以楸枰小技為喻,為永歷朝分析全國山川地理,人心向背以及應采用的戰略戰術。更重要的是,向永歷朝匯報東南諸鎮降清偽將如張天祿,馬進寶等“關通密約,各懷觀望”的情報。于是永歷朝以“蠟書命公及兵部主事嚴栻聯絡東南,公乃日夜結客,運籌部勒。”順治七年便有游說策反馬進寶的行動。馬進寶當時為金華總兵,管轄金、瞿、嚴、處四府,駐守于金華,掌握著長江和海口的關鍵,且擁有重兵。錢謙益《有學集》卷三《夏五集》自序:“歲庚寅之五月,訪伏波將軍于婺州,以初一日渡羅剎江,自睦之婺,憩于杭,往返將匝月。”這次策反雖沒起明顯的作用,但據馬進寶本傳,順治七年九月,馬奏請搬取在旗下的家口,可見還是受到了錢謙益的影響。順治九年冬,西南復明人士姚志卓、朱全古祀神于牧齋家,定入黔請命之舉。順治十二年秋冬間又親訪淮甸蔡魁吾、張天祿諸滿州偽將帥。順治十三年,馬進寶改任蘇松提督,駐守松江,錢謙益秋冬間又一次游說馬進寶。順治十三年、十四年間錢謙益往來于金陵、武林、常熟之間,接觸的士人、僧人多為有復明之志的前朝遺民,并在順治十三年由常熟城內移居到白茆港的芙蓉莊(也叫紅豆山莊),以便于刺探消息,以及和海上聯系。牧齋所做的這些奔波,都是為了迎接鄭成功,張煌言的水師入江取南都作準備。順治十六年,復明水師養精蓄稅多年,在內地遺民的接應下,勢如破竹,五月抵崇明,七月破瓜州,鎮江,兵薄金陵,錢謙益異常興奮,以《投筆集》唱起了中興的凱歌。水軍因多種原因,敗于金陵城下,七月二十八日撤軍入海,錢謙益于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欲往崇明會見鄭成功,商討東山再起的事宜。鄭成功與錢謙益可能有明年之約,終因清政府的遷境剿海而不遂。
衡量—個人自不應以成敗來論。錢謙益以老耄之年,置身家性命于不顧,視清庭殘酷法網為罔聞,數年如一日,奔走于東南,的確是一個勇于行的英雄。這只是錢謙益生活的—個方面。另一個方面,錢謙益依然是深于情的情種。錢謙益迎降清軍,就有人認為是錢謙益勘不破情關,舍不下與柳如是雙樓雙飛的日月。袁枚《題柳如是畫像》就說牧齋是“勾欄院大朝廷小,紅粉情多青史輕。”那時的深于情,是才子的情。入清后,錢謙益經歷了降清的恥辱,復明的艱險,這時的深于情乃是英雄的情。《有學集》卷二《秋槐詩支集》《人日示內二首》之二的后四句:“圖花卻喜同心蒂,學鳥應師共命禽。夢向南枝每西笑,與君行坐數沉吟。”“同心蒂”是指順治二年錢謙益《詠同心蘭》詩,第二首云:“并頭容易共心難,得草真當目以蘭。”以同心并蒂之蘭比他們兩人。“共命禽”《雜寶藏經》:“雪山有烏,名為共命。一身二頭,神識各異。同共報命,故日共命”。早在明已以前,錢謙益就把他們二人比作“共命”,入清后,一再作此比喻,第三句的“南枝”,出于《古詩》“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西笑”出自《新論》:“人問長安樂,則出門西向而笑。”都是指盤踞于西南的永歷朝。總觀四句,說他們夫妻同心同德,懷有沉湘復楚之志,共同報命于永歷,復明大業與他們的個人感情有了血肉聯系。錢謙益游說馬進寶往返匝月,詩中一再提到柳如是,如: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楊柳長條人綽約,桃花得氣句玲瓏。”從馬進寶幕中返回,牧齋歸心似箭,寫道:“入夢數驚嬌女大,看囊常替老妻愁:“古錦裹得唐百衲(自注:買得張老頌琴,蓋唐斫也。),行宮拾得宋羅喉(自注:宋景靈宮以七夕設摩羅喉。今市上猶鬻之。)孺人稚子相勞苦,一握歡聲萬事休。”一月之間,牧齋數夢嬌女,常愁老妻,歸時,為妻置古琴,為女買玩藝兒,賢夫良父之情見手辭。
柳如是對錢謙益的復明事業是支持者、策劃者,有時也是參預者,稱為牧齋的同志,外高參毫不假借。順治七年錢謙益游說馬進寶,黃宗羲是組織者,策劃者,而柳如是則是此行的促成者。黃宗羲《思舊錄》:錢謙益”條記載:“一夜余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余,曰:‘此內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蓋恐余之不來耳。”柳如是如此款待黃宗羲,可見其參預了這一活動。錢謙益懷著忐忑不安、畏懼猶疑的心理登程上路,柳如是為了壯其行,母女送錢到蘇州。當時的蘇州有鄭成功的內線五大商行,柳如是也極有可能接受了黃宗羲的什么情報或使命,與蘇州的五大商行有所聯絡。順治十一、十二年間,柳如是為了資助姚志卓成一軍,典當衣服首飾,傾囊而出,“輕財好俠”,當之無愧。入清后,柳如是的詩保留下來的極少,《有學集》卷二《秋槐詩支集》有奉和牧齋《人日示內》二首,《贈黃若芷大家四絕句》兩題。《依韻奉和二首》之一,最后兩句是:“新月半輪燈乍穗,為君酹酒祝長庚。”“新月半輪”是指永歷新朝據有半壁江山。永歷王在明朝襲桂王爵,因此錢柳都以桂樹。月來暗指永歷朝。后一句“長庚”,《毛詩.大東》西有長庚”,傳曰:“日既入謂明星為長庚。庚,續也。”正義曰:“日既入之后,有明星。言其長能續日之明,故謂明星為長庚也。”柳如是的意思是:永歷在西南一隅,可繼續明祚,為中原的正統。入清后柳如是的心跡于比可見一斑。錢柳姻緣二十五年,牧齋總是把柳如是比作梁紅玉,當作他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的伴侶,可謂有知人之明。
柳如是不僅是一個諳通琴棋書畫的才女,議論政治,關心國事,投身復明大業的巾幗英雄,而且她還是一個賢妻良母。通常人們有一種誤解,以為剛烈強大如柳如是者,與賢惠根本無緣。其實,正因為她的聰明絕世,才有膽有識,而聰明的人最能感悟到別人的點謫恩惠,并以自己的靈心慧性報之以瓊瑤。錢謙益一生百不稱意,唯與柳如是的婚姻,是他一生最大的得意之事。他不僅尋到了一個知音、同志。而且充分享受到了男女情愛琴瑟相諧的快意,以及賢妻給家庭帶來的般般溫暖。錢柳年齡懸殊達二十五歲之多,柳如是比牧齋的兒子孫愛大不了多少,一般來說,這種關系極不好相處。可是他們卻相處得極為敬重。柳如是的遺囑還告訴她的女兒:“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柳死后,孫愛以匹配禮葬,心性高強的柳如是在錢家算是有始有終。我們也可見柳如是的賢惠通達,善處人情。錢謙益晚年錢囊羞澀,順治十三年陳夫人過世,計劃經濟、操持家務勢必落在柳夫人的身上。其慘淡經營。錢謙益在給王士禛的信中言及:“荊婦近作當家老姥,米鹽瑣細枕藉,煙熏掌薄,十指如錐”。“白家老姥,刺促爨下,吟紅詠絮,邈如隔生。”這里雖不乏夸張推托之詞,和當時的實際情況也相去不遠。柳如是以一個俠女、國士、巾幗英雄為錢家料理家務,想必如賈探春代理賈府,開源節流,公私分明,也算錢家末運時的一點幸運。柳如是給予錢謙益更多的是她的溫情,常使心懷佗傺、垂垂老矣的牧齋如入仙源。順治十八年九月,牧齋八十壽辰,四方友人及門慶壽詩文自不會少,同族旁戚慶壽禮品也很多,柳如是獨于紅豆山莊的紅豆樹上發現了:結子一顆”,“遣童探枝得之”。以此為壽禮,寓紅豆相思之意。這的確不是一般壽禮可比,牧齋喜不自禁,揮毫濡墨,賦詩十首。除此新穎的祝壽之外,更有出人意料的新巧,陳琰《藝苑叢話》云:“柳于后園劃地成壽字形,以菜子播其間,旁栽以麥。暮春時候,錢登樓一望,為之狂喜,幾墜而顛。”這是怎樣的靈心巧思!錢謙益精研佛典,可一生也勘不破情關,學不會色空,那就是因為他經常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色的魅力,情的愜意。柳如是以她的智慧不斷地在他們的情愛中注入新的內容,牧翁至死都品嘗著兒女之情的新奇。
錢謙益明季已入史館,明亡后,曾立志為明修史,但由于絳云樓失火,圖書殆盡,遂編撰《列朝詩集》以表達不忘故國故君的微旨,柳如是這項浩繁工作的功臣之一。《牧齋遺事》言柳如是女婿趙管曾攜柳的一幅寫照,“其容瘦小,而意態幽嫻,豐神秀媚,幀幅間幾栩栩欲活。坐一榻,一手倚幾,一手執編。牙簽縹軸,浮積幾榻。自跋數語于幅端,知寫照時,適牧翁選列朝詩,其中閨秀一集,柳為勘定,故即景圖也。”《列朝詩集小傳》閨集“許妹氏”傳后有:承夫子之命, 校香奩諸什,偶有管窺,輒加槧記”云云。可以肯定,《列朝詩集》“香奩”一集入作家小傳,是由柳如是編定撰寫的。至于其他的奇文共賞,疑義相析,更不待論。總觀入清后的柳如是,勘稱牧齋的外高參、賢內助,良記室。顧苓《河東君傳》是這樣說的:“宗伯失職,眷懷故舊,山川間阻。君則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于之順之,雜佩以報之,有《雞鳴》之風焉。”
可憐共命鳥,猶逐絳云飛
崇禎十五年,錢謙益建絳云樓以藏圖書玩好,并貯阿嬌,《絳云樓上梁詩》云:“珠林有鳥皆同命,碧樹無花不后 ”。一身二首的同命鳥,幾乎成了錢柳一生命運的詩讖。康熙三年五月二十四日,錢謙益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享年八十三歲。牧齋晚年,奔走復明,終不能成功,絕望之馀,常常慨嘆“苦恨孤臣一死遲”。他為了自己降清的恥辱,為了復明事業的功敗無成,心情是痛苦的;同時,牧齋也是極有福氣的人,柳如是為他被逮、策反馬進寶壯行,也以她的善侍人意,溫言款語為牧齋進入“土饅頭”送行,直到瞑目,牧齋還常享柳如是親手烹煮的棗湯之類,藥食之馀,夫人與他“坐談鎮日”。牧齋生前“素不喜道學,故居家多恣意,不滿于輿論,而尤取怨于同宗。”(《歸莊集》《祭錢牧齋先生文》)這些夙怨在他逝后全爆發出來了。
《荊陀逸史》《虞陽說苑甲編》收錢孫愛輯的《河東君殉家難事實》,當年公私文件盡載于是。牧齋逝世未過二七,曾任過皋臺的族貴錢朝鼎就捉拿了錢謙益的家人張國賢,并在牧齋靈柩前,“杖八十,夾兩棍,逼獻銀四百六十兩,米二百石,柳母子痛哭求情,面加斥辱,穢媟不堪。”據柳如是婿趙管云,柳曾托張國賢收管糴米納官銀六百兩,此事被錢曾錢謙光探知,并把這一消息作為諂媚族貴的禮品報告了錢朝鼎。到六月二十六下午,族貴復擒張國賢妻并子張義到半野堂,“官刑私拷”,錢曾還“索取銀杯九只”;黃昏后,張國賢父子終于交出銀兩,錢曾突然又到牧齋孝幕中,柳如是以為錢曾受業于牧齋,牧齋“左提右挈”,“立名譽在老師”,伏地哀泣,“曾猶談笑自若,其時恐赫之語不可盡述。”二十七日,錢曾又遣惡仆傳話,語言更是極盡恫赫威逼之能事,并索走三個僮仆;是日黃昏,錢曾再遣惡仆傳話,要柳如是把香爐、古玩、價高者送他。二十八日錢謙光、錢曾又到孝幕,坐靈床前,大呼明日族貴們的奴仆都來大鬧,使不能發喪,并闖入書房,兩人一唱一和,“必要銀三千兩,如少一厘不下事,”并揚言,芙蓉莊已差十六人四舟去搬取。吵鬧餓了,要吃暈點心,吃畢又“大聲叱咤,今日必等回報。”柳如是《遺囑》云:“先串張國賢騙去官銀宮契獻與某某(錢朝鼎),當時原云諸事消釋,誰知又逼汝兄之田,獻于某某(也指錢朝鼎),賴我銀子,反開虛帳來逼我”,“家人盡皆捉去”。柳如是晚年,復明無成,萬念俱灰,落發入道;牧齋逝去,已極悲傷,把牧齋送上黃泉路,也極有殉死之可能。而今逼索之輩均是牧齋于之有厚恩者,錢謙光犯罪,柳如是勸牧齋一力救出;錢曾更是牧齋登堂入室的弟子,“日夜膏唇拭臺以媚老師”,“廢其父而進其子誼”,然而,牧齋尸骨未寒,這兩個惡人就“始則借先師之孤寡為資以媚族貴,既而假族貴之威命以詐未亡,乃至田房箱篋俱盡,又迫索三千金。”柳如是云:“稍靜片刻,容我開帳,攜筆紙登樓”,威逼之聲未絕,柳夫人已披麻就縊,氣絕于閨中。嗚呼痛哉!何東君以一曠代難逢之奇女子,終被封建宗族的血盆大口所吞噬,為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所迫害。
柳如是隨牧齋去了,她棄絕了這個黑暗的社會和刻毒的人世。以錢朝鼎為后臺,以錢謙光、錢曾為虎狼的族貴們,對柳如是“面加斥責,穢媟不堪”,這些維護宗法的偽君子們心然以最難堪的語言指摘柳如是的出身,動搖她在錢家的身份,這是柳如是的致命傷。如果明確了她姬妾的身份,族貴們對她有何不能至其極?柳如是以她善良的心理,以為世人都如她一樣、“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向錢曾伏地哀求,而此輩虎狼污穢恐嚇之語不絕,生生逼死了柳如是。如趙管妻《揭》中所說:“吾母即不死不可得也,即不速死亦不可得也。”錢曾輩立心何其忍,行徑何其賤,手段何其狠,真是“狗彘不食其馀者也。”如此的社會,如此的人心,有何留戀!
柳如是的死是對錢謙光,錢曾輩有力的反擊。“二人棄帽逃竄,趕至坊橋,二人拼命逃奔,躲匿族貴家中。”他們先逼去張國賢處銀米,原說諸事消釋,后又逼孫愛田產,“諸事”為何?趙管妻《揭》中言:“遂幻造謠言,鑿空飛駕,始焉殺吾母一人之命也,今且殺吾父兄合門之命及子孫也”,一定是這些人以牧齋河東通海的事做要挾,逼索孤兒寡母的田產。當時的情勢正如宋之割地,地不盡,兵不止,“兄妹二人,必然性命不保”,柳如是以死打擊錢曾輩的貪婪氣焰,以死來保護牧齋的孤兒弱女,柳如是的死是為牧齋而死!
柳如是也是以死來維護自己的人格。柳如是少年滄落于貴人家做婢妾,后流落北里煙花,這樣的出身,這樣的遭遇,她不甘沉淪,掙扎于污泥黑水之中,爭取做人的權利。她得到了,牧齋不僅給了她一個女人的尊重、體面,而且以國士禮待之,適牧齋二十五年,從未受人之氣”,如今這些族人們企圖動搖她的身份,“士可殺不可辱”,她寧愿死,不能受此侮辱。
不論什么時代,總有公道正義。錢曾輩的負恩忘義,荼毒孤寡,引起了極大的民憤,常熟生員立約“不容坐視”,常熟士民公約要“剪除三兇,撲殺群小”,牧齋的門墻弟子紛紛譴責錢曾,“鳴鼓討賊”,“移檄公討”,歸莊更勸錢曾從柳夫人之后,“閉門咋舌以謝死者。”然而在殘酷腐敗的制度下,正義公道只是輿情,錢朝鼎輩錢能通神,主犯逍遙法外,只處決了兩個微末小人草草了事。錢柳地下有知,豈不哀哉!
寫完了錢柳姻緣,不禁掩卷沉思。在明清易代之際,“四十萬人同解甲,竟無一個是男兒”,卻出現了不少左右歷史、預身大業的杰出女性,如陳圓圓、李香君、葛嫩,董小宛等,前幾個人物現已搬上舞臺銀幕,唯有柳如是,論色當與這些人匹敵,論才當遙遙領先,論其俠義肝膽,愛國情懷更是前幾人無法比并,論個性,前幾位絕沒有柳如是的放誕任真,如果沒有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的發覆,恐怕至今仍為埋塵之玉。錢柳在明季,以曠世才子配絕代才女,入清后又以復明志士,巾幗英雄報韓復楚。這樣的人物,這樣的姻緣,以饗廣大讀者,觀眾,將是文藝界一件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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