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在春秋末年,吳越兩國爭斗,越王勾踐敗于會稽,于是便施美人計,命大夫范蠡四處訪尋美女,進獻吳王夫差。范蠡在苧蘿山下偶逢浣紗美女西施,二人一見心傾,兩相愛悅。但為了國家利益,不得不忍痛割愛。十年后,越王生聚教訓,滅掉了吳國,西施與范蠡終于又得重聚,于是,二人便駕著一葉扁舟,泛五湖而去。
一、愛情故事的產生
西施又稱西子,最早見于戰國中葉的儒道經典著作。《孟子·離婁》有句:“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茍子·正論》曾云:“譬之是猶以人之情為欲富貴而不欲貨也,好美而惡西施也。”《莊子·天運篇》亦云:“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這時的西施,只是作為春秋戰國時期的一個絕代佳人而被人們引譬稱譽,尚無故事情節可尋。這種狀況似乎一直維持到西漢。據《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載:勾踐敗于會稽后“乃以美女寶器令種(文種)間獻吳太宰嚭”,而范蠡在幫助勾踐滅掉吳國后,乃“裝其輕重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這里所說的“美女”只是一個泛稱,并非特指西施,而范蠡與之更無任何愛情糾葛。很顯然,在司馬遷的時代,美女西施與吳越爭斗之間并無直接的關聯,尚處于兩個各自獨立的傳說系統。
將西施傳聞與吳越爭斗史事連綴在一起,并編織與范蠡之間的愛情故事,大約是在東漢時期。明馮夢龍《情史》“范蠡”條云:
西施,越之美女,家于苧蘿村西,故曰西施。欲見者先輸金錢一文。今嘉興縣南有女兒亭。《吳越春秋》云:“越王以吳夫差淫而好色,乃令范蠡取西施以獻之。”西施于路與范蠡潛通,三年始達于吳。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歲能言,因名“女兒亭”。《越絕書》云:“吳亡后,西施復歸范蠡,因泛五湖而去。”西施山下有浣紗后。
《吳越春秋》,東漢趙曄撰,記吳自太伯至夫差、越自無余至勾踐期間的史事,收集了大量的民間傳說,其體頗類于后來的筆記小說,西施故事即是其中之一。《越絕書》不著撰人,《四庫提要》以為是漢袁康撰,亦記春秋時期越國事,其文與《吳越春秋》相類。通過它們的有關記載,我們可以得知,在東漢時期,西施故事已開始形成,西施不僅已成為吳越爭斗中的一個重要角色,而且還與范蠡之間生出一段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
二、歷代文人的詠賦與評價
西施故事一經產生,便為歷代文人所密切關注。西施的絕色美貌,西施的奇特經歷,一直成為后人詠誦、評議的對象。他們或將西施作為理想中美的化身,極盡贊美之辭,如《后漢書·邊讓傳》中的章華賦:“攜西子之弱腕兮,援毛嬪之素肘”。如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他們或撫今追昔發思古之幽情,如清金和的《西施詠》:“溪水溪花一樣春,東施偏讓入宮人。自家未必無顏色,錯絕當的是效顰。”如曹雪芹的《西施》:“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紅樓夢》)而更多的文人學士則把注意力集中于對西施歷史功過的評說上。女禍亡國論,在我國封建歷史上具有相當影響,所謂“夏桀以妹嬉,商紂以妲己,周幽以褒姒”,似乎每一個朝代的傾覆,都要歸咎到某一名婦女身上,“女禍亡國”這已成為封建正統史家文人撰寫史書、評定史事時一個慣用的套子,對于西施的功過評價,自然也受到這種封建歷史觀的影響。于是在故事的流傳過程中,便產生了種種不同的說法。如明末馮夢龍增補的《新列國志》第八十三回就已改寫成:
勾踐班師回越,攜西施以歸。越夫人潛使人引出,負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國之物,留之何為?”后人不知其事,訛傳范蠡載入五湖,遂有“載去西施豈無意?恐留傾國誤君王”之句。
這里所描述的西施故事的結局與《吳越春秋》記載的民間傳說明顯不同,代表了封建正統文人的“女禍亡國”思想。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擬話本小說《豆棚閑話》中。該書的第二則便是《范少伯水葬西施》:
那范大夫心腸,卻又與向日不同了。與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尋起來,不若依舊放出那謀國的手段,只說請西子起觀月色,西子晚妝才罷,正待出來舉杯問月,憑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計,覷著冷處,出其不意,當胸一推,撲的一聲,直往水晶宮里去了。
而與上述封建正統觀念相左,唐宋以來,不少具有進步歷史觀的文人學士題詩作詠,為西施辯冤。他們認為國家的盛衰興亡,取決于多種社會因素,而其昏庸當道,權奸誤國,乃是最為重要的致敗原因。所以唐崔道融為西施中辯道:“宰嚭亡吳國,西施陷惡名”(《西施灘》);唐羅隱則理直氣壯地提出質問:“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宋王安石更一針見血地指出:“但愿君王殺宰嚭,不愁宮里有西施”(《宰嚭》)。而宋鄭獬甚至將西施列為滅吳的首要功臣,認為應該為西施鑄塑金像加以禮拜:“若論破吳功第一,黃金只合鑄西施”(《西施》)。這些詩歌都從進步的歷史觀出發,給“女禍亡國論”以有力的批駁。
三、《浣紗記》的編演
敷演西施愛情故事最為詳盡而且生動的是明中葉梁辰魚編寫的傳奇劇《浣紗記》。據《靜志居詩話》載:“梁辰魚,字伯龍,昆山人,雅善詞曲。所撰《江東自苧》,妙絕時人。時邑人魏良輔,能喉囀音聲,始變弋陽、海鹽、胡調為昆腔,伯龍填《浣紗記》付之。”(見蔣瑞藻編《小說考證》卷三)。
《浣紗記》初名《吳越春秋》,全劇四十五出,劇情梗慨如下:
越國上大夫范蠡,公暇之余,趁著“春和景明,柳舒花放”時節,微服出游,浪跡溪山。迤邐而行,來至苧蘿山下山蔭道上,恰與苧蘿西村的浣紗少女西施溪邊相遇。范蠡見西施生得天姿國色,艷質非凡,遂心生愛慕;西施亦對范蠡的“風流俊姿”頗為屬意。于是二人便以一縷“溪水之紗”作為定情的信物,結下百年之好。吳王夫差為報殺父之仇,親帥“水犀之師十萬”殺奔越國而來。越軍寡不敵眾,三戰三北,君臣俱被圍困于會稽山上。范蠡獻計越王勾踐“君請為臣,妻請為妾”,卑身自賤,以麻痹吳王;同時又遣文種以美女二人、黃金千鎰,行賂吳太宰伯嚭,離間吳國君臣。吳王夫差果然中計允降。西施自從與范蠡溪邊邂逅,一直未見范蠡的音訊,遂轉生離怨,“害得徹夜心疼,做出一腔春病”。其時范蠡正陪伴越王夫婦來到吳國石室,含羞忍恥為夫差養馬,飽受人間苦楚。一日,吳王夫差打獵偶經石室,遙見勾踐諸人雖“當此流離困苦之際,不失君臣夫婦之儀”,遂生見憐寬宥之情。適逢夫差偶感風寒,勾踐聽從范蠡的計策,親為夫差嘗糞問疾,卒以打動夫差。越王勾踐在吳國經受了三年的“犬馬之苦”,終于被赦免歸國。歸國后,日夜勞心,臥薪嘗膽;重整社稷,以圖雪恥。文種獻策“選美女進上吳王,一則見我服役之情,二則動彼荒淫之志,奸邪進用,忠信見疑”。范蠡則以“為天下者不顧家”而主動舉薦西施。西施在范蠡的極力勸說下,為了國家大計,終于答應了入吳的請求。入吳前,先由越國夫人在西土城別館親自教習歌舞,學成后,“一動唇,則飛聲流轉,馀韻飄揚,雖秦青韓娥,不過如此”;“一轉身,則奇姿崛起,逸態橫陳、雖驚燕游龍,不過如此”。西施入吳,夫差果然一見心傾,以為“合宮諸姬,無出其右”。自此朝歡暮樂,窮奢極欲,荒廢朝政;奸佞伯嚭乘機用事,忠臣伍員被迫自刎,吳國勢力漸衰。與此同時,越王勾踐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兵精糧足,弓強馬肥”,乘吳王夫差渡江黃池與晉國爭霸之時,誓師伐吳,一舉攻破吳都,夫差回救不及,自刎身亡,伯嚭亦被誅。吳國就此滅亡。范蠡以勾踐“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而功成身退,從吳宮中迎回西施,二人泛舟太湖,乘南風奔齊國而去。
《浣紗記》雖敘吳越興亡故事,但卻以范蠡、西施為核心人物,圍繞男女主人公的悲歡離合來組織情節。西施本是一個“居既荒僻,家又寒微”的尋常百姓家女兒,美貌而又癡情。溪邊浣紗,驀然瞥見少年倜儻的范蠡,愛戀之情不由得在這個青春少女的心扉萌動。所以當范蠡表明身份,并提出要與她結為百年之好時,她既為范蠡的“不棄寒微”所打動,又為范蠡的“風流俊姿”深相吸引,未加猶豫便點頭應允了。而當范蠡一去杳無音訊時,飽受相思之苦的西施也只有暗自情傷:
[皂角兒]蹙眉峰春山懶勻,削腰圍羅裙寬褪。怪容顏平消幾分,悵年華又驚一瞬,誰憐我任秋來,憑春去,度朝云,捱暮雨,獨自溫存。淚痕無盡,傷心有因,瘦伶仃,香消玉減,幾時安頓。(見《六十種曲》,中華書局1958年版,下同)
三年后,終于得以與范蠡重逢,西施歡喜異常“春風滿面生”。誰料范蠡卻說出了要將她獻與吳王夫差的話,西施再也按捺不住積蓄了三年之久的怨情:
[金落索]三年曾結盟,百歲圖歡慶。記得溪邊兩下親折證。聞君滯此身,在吳庭,害得心兒徹夜疼。溪紗一縷曾相訂,何事兒郎忒短懷!我真薄命,天涯海角未曾經,那時節異國飄零,音信無憑,落在深深井。
經過一番情感與理智的痛苦較量,西施終于以“社稷廢興”為重,毅然割舍私情,強顏歡笑,舍身入吳。與此同時,西施這一人物形象的品格也得以升華,由一個柔弱癡情的青春少女,一變為堅貞剛毅、忍辱負重的巾幗英雄,令人可敬可佩,可親可感。
范蠡是劇中的另一個重要角色。他雖身居越國上大夫的顯要官職,但于功名利祿卻十分淡泊,認為“貧賤雖同草芥,富貴終是浮云”,向往著“何年事了拂衣去,歸臥荊南夢澤云”。所以初與西施相見,便為她的清新素樸的姿致深深打動,引為紅顏知己,終生侶伴。當越王勾踐困于會稽的時候,他苦身戮力,盡忠竭智,輔助越王勾踐奮發圖強,報仇雪恥。為此,他忍痛割愛,勸說西施入吳:
若能飄然一往,則國既可存,我身亦可保,后會有期,未可知也。若執意不行,則國將遂滅,我身亦旋亡;那時節,雖結姻親,小娘子,我和你必同作溝渠之鬼,又何暇求百年之歡乎?
他并非是個無情之人,但在關鍵時刻卻能將國家利益擺在個人的愛情幸福之上;而在功成名就之時,又能激流勇退,歸隱江湖,這在封建社會的官宦文人當中,的確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
《浣紗記》借助生旦愛情抒發興亡之感的寫法,對后世傳奇創作有著深遠的影響,清代洪升的《長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都在一定程度上承繼了這種寫法。
《浣紗記》是首先采用經過魏良輔改進的昆腔演唱的傳奇劇,第一次成功地把“水磨調”運用于舞臺,對昆腔的傳布起了很大作用。它的一些優秀折出,如《回營》、《轉馬》、《打圍》、《進施》、《游湖》等一直是昆曲舞臺的著名折子戲。后世編演西施故事的各種戲曲作品,如漢劇《臥薪嘗膽》、川劇《吳越春秋》、秦腔《訪西施》等,也多取材于《浣紗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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