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黽農《補天——神話天地之一》全文|賞析|讀后感

沙黽農

地下會堂里，正在召開一個特別會議。會議要討論的議題是： 當前的主要問題是補天還是補長城?

站起來準備發言的是“雙補”研討會的王副會長。他個兒挺高，絕不會低于兩米。這樣，就使站在桌面上的麥克風顯得太矮，他只好躬身彎腰，湊近話筒，開始了他的發言：

“大家都看到了，天又破了，破得相當厲害，像張魚網!

“或許有人要問，天不是早就被女媧補得嚴絲合縫了嗎? 怎么又破了呢?

“你們想想，第一，女媧補天迄今已有多少年?不是一年兩年、十年八年，也不是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而是幾十萬年，甚至幾百萬年，這么長的時間天才再次破裂，這說明女媧補天的質量還蠻高的呢!否則天早就要破了; 第二，你們算算，如今每年有多少顆人造衛星沖進太空?有多少艘宇宙飛船去天河遨游? 又有多少架次航天飛機出出進進于天穹?天不被戳破才怪呢!

“天一破，人間就難以太平。銀河里的水經常濺到地球上來，不斷地造成水災; 無數顆隕石像雨點般掉進五湖四海、沙漠山崗，甚至鄉村城市，砸得地球東搖西擺、震來震去; 有時外星人見天門敞開，便乘虛而入，把地球上的人逮到飛碟上去戲弄一番，戲弄的時間雖然不長，卻能叫小伙子立即變成白胡子老頭，讓年輕姑娘變成老太婆……

“同志們，無數事實已經證明，我們的災難都是這些衛星啊、飛船啊、航天飛機什么的造成的! 這些所謂的科學啊、先進技術啊，等等等等，它們打著造福人類的幌子，干下的卻是喪盡天良的壞事! 是它們戳破了天，戳破了我們這個被遮蔽得嚴嚴實實的理想境界，從天外引來了禍水!”

他的腰酸了，于是抓起麥克風，充滿激情地接著說：“同志們，對我們這個社會不滿的人整天異想天開，而這些衛星、飛船、航天飛機之類，正好迎合了他們的愿望，異想天開而天真的開了!得再次補天! 趕緊補天!”

有人插話：“請問王副會長，補天不同于補鍋、補褲衩，這活計除了女媧誰也沒干過，怎么辦?”

“好辦得很，” 他環顧會場，提高嗓門說，“我建議聘請女媧來做補天工程指揮部的總指揮!”

“女媧能行嗎?”有人提出疑問。

他笑了笑，說：“提問題的人對女媧實在是太缺乏了解，來，先讓我們來回顧一下女媧的豐功偉績。”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漱了漱喉嚨，又繼續說道：

“遠古之時， 四極廢， 九州裂， 天不兼復， 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他剛吟頌完，會場上就有些騷動，有人大著嗓門再次提出質疑： “王副會長，天破得這等厲害，需要相當數量的五色石，煉石補天哪來得及?”

他環顧了一下會場，用手拍了拍話筒，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便接著說，“這個問題提得相當好，也正是我想要講的。”說著，他拿起茶杯呷了口茶，又繼續說下去，“最近，對這個問題，我朝思暮想，終于想出了一個補天的最佳方案……”

一直坐著沒開腔的“雙補”研討會張副會長實在耐不住了，便打斷了他的話：“老王啊，今天的會議總不能變成一言堂吧! 也該留點時間讓我講講，行嗎?”說著，他從座位上緩緩地站了起來。

王副會長只得萬般無奈地把麥克風推到張副會長面前，自己坐了下來。

張副會長個頭不高，他用手把話筒向下彎了彎，便亮起嗓門，慢條斯理地說，“今天不是辯論會，因而我不想就補天的問題發表我的不同意見。我想講的是：當務之急是修補長城!”

會場上立即鴉雀無聲。

張副會長不無激動地接著說： “長城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 長城是中國人的驕傲! 然而長期以來的風風雨雨毀壞了我們的長城，我們應該盡快地修好她! 我們應該……”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王副會長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哈哈哈哈——”張副會長的發言被打斷了。

王副會長把臉轉向張副會長： “老兄啊，你還不知道我要講的最佳補天方案是什么吧?”

張副會長搖了搖頭。

王副會長毫不客氣地拿過麥克風，對著話筒高聲宣布：

“就因為長城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是中國人的驕傲，我們應該很好使用，很好保護。我的補天的最佳方案便是：拆、萬、里、長、城、之、磚，代、五、色、石、以、補、蒼、天! ……”

選自《沙黽農微型幽默小說99篇》

南京出版社1989年版

【賞析】 作者在這塊“神話天地”里勾勒出令人震驚的圖景：女媧補天到如今，天已老化，無數人造衛星、宇宙飛船、航天飛機頻繁出入于天穹，把天戳破了，而且破得相當厲害，竟像張魚網!于是乎，我們這個被遮蔽得嚴嚴實實的理想境界就被打開了，人間便難以太平，再現了女媧當年淫水橫溢、震災頻仍的景象。難怪“雙補”研討會的王副會長要驚恐萬狀地大聲疾呼：“得再次補天! 趕緊補天!”了。當然，神話本身都是非現實的，但這個“古代神話”卻和當代現實的心態似乎有著某些聯系，在看似荒誕的故事里，是否包含著對現實生活的一些思考呢?時代在進步，歷史在發展。然而，這一切在王副會長的眼里，都成了災難，連先進的科學技術也被他說成：“打著造福人類的幌子，干下的卻是喪盡天良的壞事!”很顯然，王副會長與改革開放是格格不入的。從這個頗具典型意義的人物身上，是否能引發我們對現實生活的某些聯想呢?其實，王副會長是完全不必如此杞人憂天的，天被戳破了，能使人類看清太陽系、銀河系、河外星云，以至更加遙遠的宇宙，推動人類向未知領域的不斷探索。王副會長也完全不必如此危言聳聽，打破了千百年來被遮蔽得嚴嚴實實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的“理想境界”，能夠使我們看到外面的世界，這不是利國利民，順乎潮流的大好事嗎! 為什么王副會長惶惶不可終日，非得重新把天補得嚴絲合縫，讓我們重新閉關鎖國呢? 這是很值得我們去思考的。

這篇非現實題材的 “神話”，以奇特的想象，賦予了作品中的事物以頗具表現力的不同象征，來反映對現實生活的更理性的感受。象征式的 “天”，不幸被象征科學技術的衛星、飛船、航天飛機戳破了，使得象征外來影響的銀河水、隕石危及地球，當然應該趕緊補。而補天的最佳人選是我們的老祖宗的象征女媧，補天的最佳方案是拆象征傳統的長城磚以代五色石補天。盡管“補天” 派和 “補長城” 派一直針鋒相對，爭論不休，但在怎樣補天這一點上，兩派卻似乎有些殊途同歸了，我想，這大概就是作者“在表面上看來很不理性的外衣里面，很可能富有更理性的因素。”的所在吧。

作家高曉聲在為《沙黽農微型幽默小說99篇》所作的微型序文《短而精》里說：“一篇叫《補天》的小說，不過千五百字左右，內涵卻異常豐富，會引起讀者深刻思索和廣泛聯想，能量其實是很大的。”這正是最確切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