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劉以鬯《打錯了》全文|賞析|讀后感
〔香港〕劉以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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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響的時候,陳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電話是吳麗嫦打來的。吳麗嫦約他到“利舞臺”去看五點半那一場的電影。他的情緒頓時振奮起來,以敏捷的動作剃須、梳頭、更換衣服。更換衣服時,噓噓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國人”。換好衣服,站在衣柜前端詳鏡子里的自己,覺得有必要買一件名廠的運動衫了。他愛麗嫦,麗嫦也愛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注冊處去登記。他剛從美國回來,雖已拿到學位,找工作,仍須依靠運氣。運氣好,很快就可以找到; 運氣不好,可能還要等一個時期。他已寄出七八封應征信,這幾天應有回音。正因為這樣,這幾天他老是呆在家里等那些機構的職員打電話來,非必要,不出街。不過,麗嫦打電話來約他去看電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現在已是四點五十分,必須盡快趕去“利舞臺”。遲到,麗嫦會生氣。于是,大踏步走去拉開大門,拉開鐵閘,走到外邊,轉過身來,關上大門,關上鐵閘,搭電梯,下樓,走出大廈,懷著輕松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剛走到巴士站,一輛巴士疾駛而來。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沖向巴士站,撞倒陳熙和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女童后,將他們壓成肉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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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響的時候,陳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電話是吳麗嫦打來的。吳麗嫦約他到“利舞臺”去看五點半那一場的電影。他的情緒頓時振奮起來,以敏捷的動作剃須、梳頭、更換衣服。更換衣服時,噓噓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國人”。換好衣服,站在衣柜前端詳鏡子里的自己,覺得有必要買一件名廠的運動衫了。他愛麗嫦,麗嫦也愛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注冊處去登記。他剛從美國回來,雖已拿到學位,找工作,仍須依靠運氣。運氣好,很快就可以找到,運氣不好,可能還要等一個時期。他已寄出七八封應征信,這幾天應有回音。正因為這樣,這幾天他老是呆在家里等那些機構的職員打電話來,非必要,不出街。不過,麗嫦打電話來約他去看電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現在已是四點五十分,必須盡快趕去“利舞臺”。遲到,麗嫦會生氣,于是,大踏步走去拉開大門……
電話鈴又響。
以為是什么機構的職員打來的,掉轉身,疾步走去接聽。
聽筒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請大伯聽電話。”
“誰?”
“大伯。”
“沒有這個人。”
“大伯母在不在?”
“你要打的電話號碼是……?”
“三——九七五……”
“你想打去九龍?”
“是的。”
“打錯了! 這里是港島!”
憤然將聽筒擲在電話機上,大踏步走去拉開鐵閘,走到外邊,轉過身來,關上大門,關上鐵閘,搭電梯,下樓,走出大廈,懷著輕松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走到距離巴士站不足五十碼的地方,意外地見到一輛疾駛而來的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沖向巴士站,撞倒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女童后,將他們壓成肉漿。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作。是日報載太古城巴士站發生死亡車禍。)
選自《小說月報》1984年7月
【賞析】 香港老作家劉以鬯先生在其主編的《星島晚報》副刊《大會堂》上,發表了這篇新穎別致的極短篇小說,立即引起了港島各界的論爭和關注。有人說,小說主人公死了,第一段是明證,第二段只是個“假設”,真為旦夕禍福的主人公之死惋惜。也有人說,主人公最后沒有死。第一段只不過是一“假設”,因他求職心切,錯接了一個電話,延遲了時間,救了他的命,錯得好。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兩種意見都把小說中的兩段故事一作實情一作假設。忽略了小說作為藝術既是從現實生活中來,又都是經過作家藝術虛構而成的假定性世界。應該說兩段大同小異的情節合在一起,才構筑成這篇小說完整統一的自足的藝術世界。它以復沓、“重復”的富有凝重韻味的復合結構方式,寓含著“生命在于瞬間”的藝術意蘊,暗示出人生中偶然的因素也可以決定著一個人禍福和命運的哲理。
重復,是藝術上的大忌,特別是情節上的大段重復,往往標志著藝術上的單調和貧乏。然而,有意的重復,重復中顯出不重復,重復處見出作者獨特的藝術匠心,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藝術魅力,則是藝術技巧的嫻熟與高超。《打錯了》的可貴之處正在于重復中表露出作者別出心裁的創新才華。文中兩則相對完整的故事都寫同一主人公——從美國學成回港待業的大學學士陳熙接到女友的電話,相約同去某電影院看電影。他打扮停當,拉開大門,走到巴士站,巧遇失控的巴士,把站上的老婦、女童撞倒,發生嚴重車禍。第一則的結局主角陳熙也和巴士站上的老少兩人同時罹難,被壓成肉漿,釀成死的悲劇。第二則則加上一個偶然性因素,正當陳熙拉開大門,忽然電話鈴響了,他急忙返回家接電話,原來是一個想往九龍找人的女人打錯了電話,延誤了一、二分鐘時間,當他趕到巴士站時,恰巧剛發生過這起車禍,壓死了老婦和幼童。主人公卻幸免于難,很平安地去和女友相見,獲得了生的存在。而這個偶然性因素就是時間上的誤差。作為敘事藝術的微型小說,總是離不開具體人物、事件所處的具體時間、空間。人物在特定的時空內活動,必然產生相應的結局。如果其中的時間因素發生了變化,將會引起這個自足系統內其他因素的重新組合,導致質的嬗變,產生不同的結局。所以英國作家伊利莎白·鮑溫在《小說家的技巧》中精辟地論述說:“時間是小說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我認為時間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凡是我所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說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對時間因素加以戲劇性的利用的”。這篇小說就是利用“打錯了”這個偶然插入事件,對時間作了重新的調整和分配,才產生死與生兩種不同的結局。可見,時間在這里,扮演著何等重要的角色。
偶然性,在這篇小說里則是一位更為活躍的關鍵性角色。有了它的參預,可讓主人公由死而變生,改變他的命運。小說家總是抓住這個角色從而敷演出生動奇異的藝術來。但是,偶然性這個不確定的閃爍朦朧的角色,正如作品中“打錯電話”這一意外性事件,也仍然包含著必然性的因素。凡偶然性起作用的地方,一般說來又會受到內、外部必然性的支配。從主人公的內因看,他走出大門聽到電話鈴響,如果不是這幾天老呆在家里等那些求職處的電話,他不會那樣敏感地掉轉身、疾步折回去接聽。從中反映出他求職的艱難。從外因看,香港這個大環境中,車禍已經成為社會的一個公害。寫這小說的當天,作者所處太古城就發生車禍,觸發了靈感,疾思成篇,因此,即使主人公陳熙沒有遇上,也會有其他張熙、王熙遇上此類不幸,所以,主人公的偶然性不同遭際正是社會生活的必然反映,偶然中寄寓著必然性的內核,蘊含著哲理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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