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行不義必自斃
“多行不義必自斃”的故事發生在春秋初期鄭莊公寤生和其弟共叔段之間,《左傳》、《史記》均有記載。原本是一個兄弟之間因爭奪權力而刀兵相見的悲情故事,卻被當事人披上了道義的色彩。如果從人生皆有其難處的角度審視,鄭莊公寤生的抉擇卻也發人深思。
《左傳·隱公元年》將這段掌故的前因后果講得清晰明白: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公弗許。
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昵,厚將崩。”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書》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于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
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
《史記·鄭世家》雖然介紹事件經過過于簡約,對其中的兩個重要人物,即鄭莊公寤生和共叔段的生身母親武姜的心理好惡和所起的作用卻講得很清楚:
武公十年,娶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及生,夫人弗愛。后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愛之。二十七年,武公疾。夫人請公,欲立段為太子,公弗聽。是歲,武公卒,寤生立,是為莊公。
莊公元年,封弟段于京,號太叔。祭仲曰:“京大于國,非所以封庶也。”莊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奪也。”段至京,繕治甲兵,與其母武姜謀襲鄭。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姜為內應。莊公發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潰,段出奔共。于是莊公遷其母武姜于城潁,誓言曰:“不至黃泉,毋相見也。”居歲余,已悔思母。潁谷之考叔有獻于公,公賜食。考叔曰:“臣有母,請君食賜臣母。”莊公曰:“我甚思母,惡負盟,奈何?”考叔曰:“穿地至黃泉,則相見矣。”于是遂從之,見母。
武姜和自己的兩個兒子一直處在難以言傳的感情糾葛當中:大兒子寤生一出生便讓母親心生厭惡,小兒子共叔段從來到人世間就讓母親愛不釋手,對兩個兒子的不同好惡令武姜在太子人選上偏向于小兒子共叔段,只是因夫君鄭武公不予采納,大兒子寤生才在父親死后繼承了國君之位。寤生做了鄭莊公以后,母親武姜馬上請求將制邑封給小兒子共叔段,卻被莊公以制邑形勢過于險要為由拒絕;武姜又請求將京地作為共叔段的封邑,莊公因找不出理由拒絕,只得滿足了母親的要求。
武姜的胃口顯然不止于此。“愛則欲之生,恨則欲之死。”武姜的心愿是讓愛子共叔段取代寤生,而成為鄭國的國君。共叔段十分清楚母親的心思,在母親的支持蠱惑下開始野心膨脹,圖謀不軌,來到京地后“繕治甲兵,與其母武姜謀襲鄭”。執掌鄭國權柄不久的鄭莊公因此而隨時面臨著丟失政權的巨大危機。
在這種情勢下,朝中有見識的大臣提醒鄭莊公注意不測之禍,鄭莊公則表現得從容不迫,用一句頗富哲理的格言道出了自己的心跡:“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顯然,鄭莊公寤生對于母親武姜的小算盤和弟弟共叔段的野心了然于胸,對時局的潛在變化一清二楚,只是在等待機會的到來,好讓自己師出有名。換言之,鄭莊公是在等待共叔段制造讓自己公開鏟除他的口實。
“多行不義必自斃”,在鄭莊公那里表現為從容不迫的靜觀其變和以靜制動。果不其然,大智若愚的鄭莊公略施小計,弟弟共叔段便迫不及待地發動政變,而迅速被鄭莊公所撲滅。《東周列國志》中將鄭莊公對付共叔段的情節戲劇化,讀來倒也頗有意味。
……莊公曰:“我母之命,何敢拒之?”遂封共叔于京城。共叔謝恩已畢,入宮來辭姜氏。姜氏屏去左右,私謂段曰:“汝兄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今日之封,我再三懇求,雖則勉從,中心未必和順。汝到京城,宜聚兵搜乘,陰為準備。倘有機會可乘,我當相約。汝興襲鄭之師,我為內應,國可得也。汝若代了寤生之位,我死無憾矣!”共叔領命,遂往京城居住。自此國人改口,俱稱為京城太叔。開府之日,西鄙北鄙之宰,俱來稱賀。太叔段謂二宰曰:“汝二人所掌之地,如今屬我封土,自今貢稅,俱要到我處交納,兵車俱要聽我征調,不可違誤。”二宰久知太叔為國母愛子,有嗣位之望。今日見他豐采昂昂,人才出眾,不敢違抗,且自應承。太叔托名射獵,逐日出城訓練士卒,并收二鄙之眾,一齊造入軍冊。又假出獵為由,襲取鄢及廩延。
兩處邑宰逃入鄭國,遂將太叔引兵取邑之事,備細奏聞莊公。莊公微笑不言。班中有一位官員,高聲叫曰:“段可誅也!”莊公抬頭觀看,乃是上卿公子呂。莊公曰:“子封有何高論?”公子呂奏曰:“臣聞‘人臣無將,將則必誅’。今太叔內挾母后之寵,外恃京城之固,日夜訓兵講武,其志不篡奪不已。主公假臣偏師,直造京城,縛段而歸,方絕后患。”莊公曰:“段惡未著,安可加誅。”子封曰:“今兩鄙被收,直至廩延,先君土地,豈容日割?”莊公笑曰:“段乃姜氏之愛子,寡人之愛弟。寡人寧可失地,豈可傷兄弟之情,拂國母之意乎!”公子呂又奏曰:“臣非慮失地,實慮失國也,今人心惶惶,見太叔勢大力強,盡懷觀望。不久都城之民,亦將貳心。主公今日能容太叔,恐異日太叔不能容主公,悔之何及?”莊公曰:“卿勿妄言,寡人當思之。”
公子呂出外,謂正卿祭足曰:“主公以宮闈之私情,而忽社稷之大計,吾甚憂之!”祭足曰:“主公才智兼人,此事必非坐視,只因大庭耳目之地,不便泄露。子貴戚之卿也,若私叩之,必有定見。”公子呂依言,直叩宮門,再請莊公求見。莊公曰:“卿此來何意?”公子呂曰:“主公嗣位,非國母之意也。萬一中外合謀,變生肘腋,鄭國非主公之有矣。臣寢食不寧,是以再請!”莊公曰:“此事干礙國母。”公子呂曰:“主公豈不聞周公誅管蔡之事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望早早決計。”莊公曰:“寡人籌之熟矣!段雖不道,尚未顯然叛逆。我若加誅,姜氏必從中阻撓,徒惹外人議論,不惟說我不友,又說我不孝。我今置之度外,任其所為。彼恃寵得志,肆無忌憚。待其造逆,那時明正其罪,則國人必不敢助,而姜氏亦無辭矣。”公子呂曰:“主公遠見,非臣所及。但恐日復一日,養成勢大,如蔓草不可芟除,可奈何?主公若必欲俟其先發,宜挑之速來。”莊公曰:“計將安出?”公子呂曰:“主公久不入朝,無非為太叔故也。今聲言如周,太叔必謂國內空虛,興兵爭鄭。臣預先引兵伏于京城近處,乘其出城,入而據之。主公從廩延一路殺來,腹背受敵,太叔雖有沖天之翼,能飛去乎?”莊公曰:“卿計甚善,慎毋泄之他人。”公子呂辭出宮門,嘆曰:“祭足料事,可謂如神矣。”
次日早朝,莊公假傳一令,使大夫祭足監國,自己往周朝面君輔政。姜氏聞知此信,心中大喜曰:“段有福為君矣!”遂寫密信一通,遣心腹送到京城,約太叔五月初旬,興兵襲鄭。時四月下旬事也。公子呂預先差人伏于要路,獲住赍書之人,登時殺了,將書密送莊公。莊公啟緘看畢,重加封固,別遣人假作姜氏所差,送達太叔。索有回書,以五月初五日為期,要立白旗一面于城樓,便知接應之處。莊公得書,喜曰:“段之供招在此,姜氏豈能庇護耶!”遂入宮辭別姜氏,只說往周,卻望廩延一路徐徐而進。公子呂率車二百乘,于京城鄰近埋伏。自不必說。
卻說太叔接了母夫人姜氏密信,與其子公孫滑商議,使滑往衛國借兵,許以重賂。自家盡率京城二鄙之眾,托言奉鄭伯之命,使段監國,祭纛犒軍,揚揚出城。公子呂預遣兵車十乘,扮作商賈模樣,潛入京城。只等太叔兵動,便于城樓放火。公子呂望見火光,即便殺來。城中之人,開門納之。不勞余力,得了京城。即時出榜安民,榜中備說莊公孝友,太叔背義忘恩之事。滿城人都說太叔不是。
再說太叔出兵,不上二日,就聞了京城失事之信。心下慌忙,星夜回轅。屯扎城外,打點攻城,只見手下士卒紛紛耳語。原來軍伍中有人接了城中家信,說莊公如此厚德,太叔不仁不義。一人傳十,十傳百,都道:“我等背正從逆,天理難容。”哄然而散。太叔點兵,去其大半,知人心已變,急望鄢邑奔走,再欲聚眾。不道莊公已在鄢。乃曰:“共吾故封也。”于是走入共城,閉門自守。莊公引兵攻之。那共城區區小邑,怎擋得兩路大軍。如泰山壓卵一般,須臾攻破。太叔聞莊公將至,嘆曰:“姜氏誤我矣!何面目見吾兄乎!”遂自刎而亡。
鄭莊公和共叔段雖是親兄弟,卻看不出他們之間存在任何兄弟情分,共叔段如此,鄭莊公亦如此。眼看著乃弟一步步滑向圖謀造反的深淵而不發一言警示,故而,鄭莊公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同時表達了某種難以言傳的陰暗心理,既說明鄭莊公心里絕沒有什么平常人極為珍惜的手足之情、骨肉親情,一開始就是把共叔段作為死對頭來看待的,因此一出手便狠辣無比,令共叔段無法茍延殘喘,只能命歸黃泉;也說明鄭莊公天生就是一個當國君的材料,“孤家寡人”這個概念在鄭莊公身上得到了一種別樣的詮釋。“子弟全憑教育功,養成稔惡陷災兇。一從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東周列國志》的作者將鄭莊公視為千古奸雄,指責他對親弟弟共叔段不教而誅,委實是有其道理的。至于隨后發生的“不及黃泉,誓不相見”及“掘地見母”的故事,則可以視作是鄭莊公人性的覺醒或曰復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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