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形俱忘 視軒冕如糞土
清代宰臣張廷玉在其編撰的《明史·隱逸列傳》中評論曰:“夫圣賢以用世為心,而逸民以肥遁為節,豈性分實然,亦各行其志而已?!迸c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人們比起來,逸民隱士確實是心志不同使然。認識逸民隱士,首先應認識他們獨特而令人耳目一新的人生選項。
讀《宋史·隱逸列傳》,對其中的幾位隱士的言語、事跡印象深刻,難以忘懷。一位是隱士李瀆:
李瀆,河南洛陽人也……十六丁外艱,服闕,杜門不復仕進。家世多聚書畫,頗有奇妙。王佑典河中,深加禮待,自是多聞于時。往來中條山中,不親產業,所居木石幽勝。談唐室已來衣冠人物,歷歷可聽。罕著文。前后州將皆厚遇之。王旦、李宗諤與之世舊,每勸其仕,瀆皆不答。所乘馬,嘗為宗人借,憩于廛間。人有見者以語瀆,瀆即鬻之,其惡囂如此。州閭化其儉德。真宗祀汾陰,直史館孫冕言其隱操,請加搜采,陳堯叟復薦之。命使召見,辭足疾不起。遣內侍勞問,令長吏歲時存撫。明年,又遣使存問,瀆自陳世本儒墨習靜避世之意。
素嗜酒,人或勉之,答曰:“扶羸養疾,舍此莫可。從吾所好,以盡余年,不亦樂乎!”嘗語諸子曰:“山水足以娛情,茍遇醉而卒,吾之愿也。吾將與爾永訣,爾輩當常在左右?!奔丛O外寢,與諸子同處。一日,忽曰:“適有人至床下,誦詩云:‘行到水窮處,未知天盡時?!杂櫜灰?,吾當逝矣。”亟取瑩集七十編洎書畫付諸子,促家人置酒。頃之,卒。時天禧三十年十二月三日也,年六十三。
李瀆名氣大,和當時的高官王旦、李宗諤等交好,卻不肯理睬他們的出仕之勸。后來宋真宗親自遣使召見、存問,李瀆也不肯改變初衷,而以身患足疾為由推辭,并陳述自己一向遵從“儒墨習靜避世之意”。最有趣的是,一生嗜酒如命的李瀆,不僅不肯屈從于外力改變自己的志向出仕為官,連友人勸他戒酒也不屑聽從。他所不感興趣的,任何外力都不能使他屈從;他所喜好的,則伴隨他走完生命的全程。“從吾所好,以盡余年,不亦樂乎!”“山水足以娛情,茍遇醉而卒,吾之愿也。”如此超凡脫俗的言語,只能出自李瀆這樣的真隱士口中。
另一位則是知名度遠比李瀆高的林逋:
林逋,字君復,杭州錢塘人。少孤,力學,不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間,久之歸杭州,結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聞其名,賜粟帛,詔長吏歲時勞問。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廬,清談終日而去。嘗自為墓于其廬側。臨終為詩,有“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之句。既卒,州為上聞,仁宗嗟悼,賜謚和靖先生,賻粟帛。
逋善行書,喜為詩,其詞澄浹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隨輒棄之?;蛑^:“何不錄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然好事者往往竊記之,今所傳尚三百余篇。
逋嘗客臨江,時李諮方舉進士,未有知者,逋謂人曰:“此公輔器也。”及逋卒,諮適罷三司使為州守,為素服,與其門人臨七日,葬之,刻遺句內壙中。
隱士林逋的超凡脫俗由隨手丟棄詩稿而聞名于世。林逋是位詩人,其詩詞“澄浹峭特,多奇句”,同時又是一位書法家,善寫行書。可是他作詩寫字皆是乘興而為,“既就稿,隨輒棄之?!迸杂^者為之可惜,而問他說:“何不錄以示后世?”林逋的回答精妙之至:“吾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在這里,林逋用簡潔的語言經典般地詮釋了隱士何以逃名的問題。一個真正的晦跡林壑、縱情山水的隱士,所要擺脫的不僅包括一時之名,也包括了后世之名。但是歷史喜歡作弄人,盡管林逋本人一心一意想要逃名,對自己的詩作書法隨手棄之,卻不能阻止有心人的刻意收輯,經過好事者偷偷記下來而傳之于世的林逋的詩作,竟有三百余首之多。“刻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痹S多處心積慮幻想要留名于世的人死后被世人迅速遺忘,一心想要逃名的隱士林逋卻和他的詩作一起永垂不朽。
一位是頗具政治遠見的俞汝尚:
俞汝尚,字退翁,湖州烏程人。少時讀書于鄣南之昆山。為人溫溫有禮,議論不茍。不可于意,有所不言,言之未嘗妄也。不肯料理生事,不以貧乏撓其懷,淡于勢利。聞人善言善行,記之不忘,時時為人道之。擢進士第,涉歷州縣,無少營進取之心。嘗知導江縣,新繁令卒,使者使承其乏,將資以公田,辭,不許,至則悉以周舊令之家。熙寧初,簽書劍南西川判官。趙抃守蜀,以簡靜為治,每旦退坐便齋,諸吏莫敢至,唯汝尚來輒排闥徑入,相對清談竟暮。
王安石當國,患一時故老不同己,或言汝尚清望,可置之御史,使以次彈擊。驛召詣京師,既知所以薦用意,力辭,章再上得免。親故有責以不能與子孫為地者,汝尚笑曰:“是乃所以為其地也。”還家苦貧,未能忘祿養。又從趙抃于青州,遂以屯田郎中致仕。蘇軾、蘇轍、孫覺、李常皆賦詩文嘆美之。
優游數年,當六月徂暑,寢室不可居,出舍于門,妻黃就視之,汝尚曰:“人生七十者希,吾與夫人皆過之,可以行矣?!逼迲唬骸叭粍t我先去?!焙笕兆?。汝尚庀其喪,為作銘,召諸子告曰:“吾亦從此逝矣?!彪[幾而終,相去才十日。
和李瀆、林逋不同,俞汝尚有過多年做官的經歷。俞汝尚出仕時適逢王安石推行變法。俞汝尚令人敬重的地方,在于他獨具慧眼,認為王安石變法難以長久。在王安石得勢時,尚在官場的俞汝尚婉拒王安石的延請,不肯前往京城做御史,不做王安石手上的棋子,為此而辭官致仕。名利客們因此而責備他過于任性,“不能與子孫為地者”,俞汝尚笑著回答說:“我這樣做正是為了他們日后的發展呀?!?/p>
最后一位是不知姓名的松江漁翁:
松江漁翁者,不知其姓名。每棹小舟游長橋,往來波上,扣舷飲酒,酣歌自得。
紹圣中,閩人潘裕自京師調官回,過吳江,遇而異焉,起揖之曰:“予視先生氣貌,固非漁釣之流,愿丐緒言,以發蒙陋?!?/p>
翁瞪視曰:“君不凡,若誠有意,能過小舟語乎?”裕欣然過之。
翁曰:“吾厭喧煩,處閑曠,遁跡于此三十年矣。幼喜誦經史百家之言,后觀釋氏書,今皆棄去。唯飽食以嬉,尚何所事?”
裕曰:“先生澡身浴德如此。今圣明在上,盍出而仕乎?”
笑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吾雖不能棲隱巖穴,追園、綺之蹤,竊慕老氏曲全之義。且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心形俱忘,其視軒冕如糞土耳,與子出處異趣,子勉之?!?/p>
裕曰:“裕也不才,幸聞先生之高義,敢問舍所在?!?/p>
曰:“吾姓名且不欲人知,況居室耶!”
飲畢,長揖使裕反其所,鼓枻而去。
松江漁翁的傳記文字新穎而獨特,通過和調任路過的官員潘裕一番別致而有情趣的對話而成。醉心仕途的官員潘裕和浪跡江湖三十多年的松江漁翁有著全然不同的人生志向,在潘裕出于敬重而勸說松江漁翁出仕做官時,松江漁翁隨口道出了他們之間的志趣差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吾雖不能棲隱巖穴,追園、綺之蹤,竊慕老氏曲全之義。且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心形俱忘,其視軒冕如糞土耳,與子出處異趣,子勉之?!?/p>
這位不知名的松江漁翁顯然對老莊學說研究有素且頗多心得,故而方能娓娓道出自己的志向追求,并于不經意之間點明了熱衷于仕途熱衷于功名者和無意于仕途無意于功名的隱士,在精神追求上的根本不同:冀圖建功立業重視名利的人們對官帽子趨之若鶩,而淡泊名利無意仕途信奉老莊學說的人,卻將功名利祿官帽子視為糞土,避之唯恐不及。
松江漁翁的一番談吐顯然深深震撼了潘裕的心靈,于是,潘裕當即詢問松江漁翁的住處,打算日后前去拜訪。因此一問,引發了松江漁翁的警世名言:“吾姓名且不欲人知,況居室耶!”由此可知,松江漁翁之所以沒有留下姓名來,乃是因為他不愿意讓人知道其姓名的緣故。既然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肯告訴別人,自然也不肯告訴潘裕自己家住何處了。
由松江漁翁“吾姓名且不欲人知,況居室耶”的名言可知,此翁庶幾近乎他所說的“心形俱忘”,故而能夠真正做到“視軒冕如糞土”,不愧為名副其實的真隱士。
“吾姓名且不欲人知,況居室耶!”“吾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從吾所好,以盡余年,不亦樂乎!”“是乃所以為其地也?!狈磸推肺哆@些格言警語,長期困惑于心中的疑團忽然開解,明白了古代的真隱士何以會有不同流俗的人生抉擇。
上一篇:裴矩的雙重面具
下一篇:讓你的聲音悅耳動聽并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