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四十以后,格外愛起秋來。不是那種張燈結(jié)彩、鑼鼓喧天地愛,是低頭繡花地愛,很瓷實地愛。是一種說出來就淺薄,就詞不達意只能默然意會在心的愛。
秋是屬于中年人的。站在秋天的大地上,就像站在自家的庭院里,心里安然。不像在春天,每見春光,內(nèi)心惟覺惶恐愧疚。站在一棵春日的花樹下,看著那些玲瓏剔透的花朵兒追趕著盛開,感覺像是一不小心一腳踏進了別人家的院子里,一邊賞春光,一邊心里抱著歉。因為自知,這春光是屬于青春年少之人的。我們賞春,多像個春賊。
我們?nèi)A發(fā)初生,我們一肩風塵,我們兩腳泥濘,我們身懷暗疾,我們是爬在桌子底下躬身把一桌春光抬起來給別人欣賞的人。我們?nèi)绾文苄e奪主坦蕩從花枝下走過呢?
春天,說到底,讓我們傷感。我們愛著秋天,又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愛。當季節(jié)到了立秋,心里暗地妖嬈,仿佛長路跋涉,終于到了自己那點滿燭光的城堡。
立秋之后,暑熱猶在,但已有了早涼晚涼。不似人在暑天,被熱浪圍獵,無處可遁。這清秋之際早晚的涼,夜里的涼,那都是一處遼闊的可放馬南山的疆域。人在秋天,不惦記花,只惦記葉。
而我每每站在漫山的紅葉或黃葉對面,總覺自己成了貴賓,得到了無上禮遇。同樣的紅,紅葉比紅花一定沉重;同樣的黃,黃葉比黃花一定沉重。這葉比花多出來的那一點重量,是歲月的重量,是風雨的重量,是心懷謙卑的思想的重量,是全力以赴的意志的重量……
這么多年,每年秋天,我都會很有儀式感地去山中看樹葉,去鄉(xiāng)野看樹葉,去沙漠邊緣看樹葉。甚至在城市里,每一棵在秋天變了色的行道樹,我都會在心底珍重以待。合肥有條路叫徽州大道,路未負路名,路兩側(cè)遍植烏桕和銀杏。一到秋天,一條徽州大道被這紅、黃二色透透暈染,華美耀眼得像洞房。這是城里的秋。城市難得見到秋光。
我小鎮(zhèn)的家那邊,也有條銀杏路。因為臨江,水氣重,天也冷得略遲幾步。有一年初冬,我和家人晚上散步,路過樹下,樹下鋪滿黃金般的葉子,仿佛王宮被拆。彼時天空飄著初雪,薄薄的雪片,伴著銀杏的金黃葉子,在燈光里漫然飄落。我被那樣的一種奇美給驚訝得邁不動腳步了。
雖然在初雪里飄落,但它依然是秋葉。雖然已是初雪時節(jié),可我依舊對一樹葉子的飄落懷著千萬不舍。
秋天于葉,那是一個植物登臨懸崖絕頂?shù)臅r刻。秋葉飄零,那是最美的訣別。在最美的時候,訣別。這是植物的智慧。這個訣別的手勢來得又酷又凜冽。
可是,到底令人哀傷。令人想見生命之暮,是如此飛速來臨。
如果黛玉活到我這年齡,一定會在秋天,去掃落葉,去為一樹秋葉憑吊。那還會不會再寫葬葉之類的歌行呢?大約不會了吧。人到了中年,面對滿地落葉,多半是暗自心傷。只是心傷,路過樹下,卻只是朝也無言,暮也無言。
好像是豐子愷的譯著吧,里面有一篇文章里有四個字“木葉盡脫”。這四個字,我愛了許多年。木葉盡脫,最后的繁華,被秋風這老賊,一夜攻城略地搜盡。至此慘敗,寥落,身無分文。
可是,敗也敗得這樣身手凌厲。轉(zhuǎn)身就退,絕不饒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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