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美國]海倫·凱勒/著 劉冬妮/譯
作者簡介
海倫·凱勒(1880~1968),美國著名的女作家、教育家、慈善家、社會活動家。因為生病,她在19個月的時候就失聰、失明,但這個堅強的小女孩卻并沒有放棄自己,而是堅持不懈,學習盲文,掌握了英、法、德等五國語言,克服生理缺陷,給世人留下了一系列著作。海倫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美國十大英雄偶像,榮獲“總統自由勛章”等獎項。主要著作有《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的生活》《我的老師》等。
我們大家都讀過這樣一些扣人心弦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只有一點有限的壽命,有時長達一年,有時短到只有二十四小時。然而,我們總是很感動地發現這注定要消亡的人是如何想辦法度過他最后的幾天或最后的數小時。當然,我說的是有所選擇的自由人,而不是活動范圍十分有限的被判刑的罪犯。
這類故事使我們思索,很想知道我們在同樣的境況下將會怎么辦。我們作為必死的生物,處在這最后幾小時內,會充滿一些什么樣的遭遇、什么樣的感受、什么樣的聯想呢?我們回顧往事,會找到什么幸福、什么遺憾呢?
有時我認為,每天恰如我們明天就會死去那樣去生活,才是最好的法則。這樣一種態度將尖銳地強調生命的價值。我們每天應該懷著友善、朝氣和欣賞的渴望去生活,但是,當時間在我們前面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不斷延伸開去,這些品質常常就會喪失掉。當然,也有那些愿意信奉依壁鳩魯的“吃吧,喝吧,及時行樂吧”這個座右銘的人,然而大多數人卻為死神的來臨所折磨。
在許多故事中,命運已定的主人公通常在最后一分鐘,由于猝遇好運而得到拯救,然而他的價值觀念幾乎總是改變了。他更加領悟生命及其永恒的精神價值的意義。常常可以看到,那些活在或者曾經活在死亡陰影中的人們對他們所做的每件事情都賦予一種醇美香甜之感。
然而,我們大多數的人都把人生視為當然。我們知道有一天我們必得死去,但我們通常總把那一天想得極其遙遠。我們處于精神活潑、身體輕快的健康狀態,死亡簡直是不可想象的,我們難得想到它。日子伸延到無窮無盡的遠景之中。所以,我們做些無價值的工作,幾乎意識不到我們對生活的懶洋洋的態度。
我怕是,我們的全部天賦和感官都有同樣的懶惰的特征。只有聾人才珍惜聽覺,只有盲人才體會重見天日的種種幸福。這種看法特別適用于那些成年后失去視覺和聽覺的人。但是,那些在視覺或聽覺上沒有蒙受損害的人,卻很少最充分地利用這些可貴的感官。他們的眼睛和耳朵模模糊糊地吸收了一切景色和聲音,他們并不專心,也很少珍惜它們。我們并不感激我們的所有,直到我們喪失了它;我們意識不到我們的健康,直到我們生了病——自古以來,莫不如此。
我常想,如果每個人在他的青少年階段患過幾天盲聾癥,這將是一種幸福。黑暗會使他更珍惜視覺;啞默會教導他喜慕聲音。
我時常測驗我那些有視覺的朋友,了解他們究竟看見了什么。前幾天,一位很要好的朋友來探望我,她剛從樹林里散步歸來,于是我就問她,她觀察到一些什么。“沒有什么特別的。”她回答說。要不是我慣于聽到這樣的回答(因為我很久就已確信有視覺的人看得很少),我簡直會不相信我的耳朵。
在樹林中穿行一小時,卻沒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這怎么可能呢?我自問著。我這個不能用眼睛看的人,僅僅憑借觸覺,就發現好幾百種使我感興趣的東西。我用雙手親切地撫摸一株銀白色樺樹光滑的外皮,或者一株松樹粗糙不平的樹皮。在春天,我摸著樹枝,滿懷希望地尋找蓓蕾,尋找大自然冬眠之后蘇醒過來的第一個征兆。有時,我感覺到一朵花的可愛而柔潤的肌理,發現它那不平常的卷曲;一些大自然的奇跡在我面前展示出來。偶然,如果我非常走運,將手輕柔地放在小樹上,我會感覺到小鳥在音律豐滿的歌聲中快樂地跳躍。我非常喜歡讓小溪涼爽的流水從我張開的手指縫隙間急促地淌過。我覺得,松針或者海綿似的柔草鋪就的茂盛蔥郁的地毯,比豪華奢侈的波斯小地毯更受歡迎。對我來說,四季的盛景是一出極其動人的演不完的戲劇,它的情節從我指尖一幕幕滑過。
有時,我的心在哭泣,渴望看到所有這些東西。如果我僅僅憑借觸覺就能得到那么多的快樂,那么憑借視覺將會有多少美展現出來啊!可是,那些有眼睛的人顯然看得很少。對于世界所充盈的五顏六色、千姿百態的萬花筒般的景象,他們認為是理所當然。也許人類就是這樣的,極少去珍惜我們所有的東西,而渴望那些我們所沒有的東西。在光明的世界中,視覺這一天賦才能,竟只被作為一種便利,而不是一種豐富生活的手段,這是多么可惜啊。
假如我是個大學校長,我就要開設一門必修課程,就是“怎樣使用你的眼睛”。教授將向他的學生講授,怎樣通過真正觀看那些從他們面前過去而未被注意的事物,使他們的生活增添樂趣。他將喚醒他們的沉睡而遲緩的天賦。
也許我能憑借想象來說明,假如給我哪怕三天的時間來使用我的眼睛,我最喜歡看到一些什么。在我想的時候,也請你想一下吧,請想想這個問題,假定你也只有三天的時間去看,那么你會怎樣使用你自己的眼睛呢?假如隨著第三個夜晚的黑暗來臨,你知道太陽再也不為你升起,你將會怎樣度過這插進去的寶貴的三天呢?你最想讓你的目光停留在什么上面呢?
自然,我將盡可能看看在我黑暗的歲月里令我珍惜的東西,你也想讓你的目光停留在令你珍惜的東西上,以便在那逼近眼前的夜晚,將它們記住。
如果,由于某種奇跡,我可以睜眼看三天,緊跟著回到黑暗中去,我將會把這段時間分成三部分。
第一天
第一天,我要看人,他們的善良、溫厚與友誼使我的生活值得一過。首先,我希望長久地凝視我親愛的老師,安妮·索利凡·梅西太太的面龐,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她就來到了我面前,為我打開了外面的世界。我將不僅要看到她面龐的輪廓,以便我能夠將它珍藏在我的記憶中,而且還要研究她的容貌,發現她的出自同情心的溫柔和耐性的生動跡象,她正是以此來完成教育我的艱巨任務。我希望從她的眼晴里看到能使她在困難面前站得穩的堅強性格,并且看到她那經常向我流露的、對于全人類的同情。
我不知道什么是透過“靈魂之窗”,即從眼睛看到朋友的內心。我只能用手指尖來“看”一個臉的輪廓。我能夠發覺歡笑、悲哀和其他許多明顯的情感。我是從感覺朋友的臉來認識他們的。但是,我不能靠觸摸來真正描繪他們的個性。當然,通過其他方法,通過他們向我表達的思想,通過他們向我顯示出的任何動作,我對他們的個性也有所了解。但是我卻不能對他們有較深的理解,而那種理解,我相信,通過看見他們,通過觀看他們對種種被表達的思想和境況的反應,通過注意他們的眼神和臉色隨后飛快的反應,是可以獲得的。
我身旁的朋友,我了解得很清楚,因為經過長年累月,他們已經將自己的各個方面揭示給了我;然而,對于偶然的朋友,我只有不完全的印象,這個印象還是從一次握手中,從我通過手指尖理解他們的嘴唇發出的字句中,或從他們在我手掌的輕叩畫寫中獲得的。
你們有視覺的人,可以通過觀察對方微妙的面部表情,肌肉的顫動,手勢的搖擺,迅速領悟對方所表達的意思的實質,這該是多么容易,多么令人心滿意足啊。但是,你們可曾想到用你們的視覺,抓住一個人面部的外表特征,來透視一個朋友或者熟人的內心嗎?
我還想問你們,能準確地描繪出五位好朋友的面容嗎?你們有些人能夠,但是很多人不能夠。有過一次實驗,我詢問那些長相廝守的丈夫們,關于他們妻子眼睛的顏色,他們常常顯得困窘,承認他們不知道。順便說一下,妻子們還總是經常抱怨自己的丈夫不注意新服裝、新帽子的顏色,以及家內擺設的變化。
有視覺的人,他們的眼睛不久便習慣了周圍事物的常規,他們實際上僅僅注意令人驚奇的和壯觀的事物。然而,即使他們觀看最壯麗的奇觀,眼睛都是懶洋洋的。法庭的記錄每天都透露出“目擊者”看得多么不準確。某一事件會被幾個見證人以幾種不同的方式“看見”。有人比別人看得更多,但沒有幾個人看見他們視線以內的一切事物。
啊,如果我有三天視覺的話,我會看見多少東西啊!
第一天,將會是忙碌的一天。我將把我所有親愛的朋友都叫來,長久地望著他們的臉,把他們內在美的外部跡象銘刻在我的心中。我也將會把目光停留在一個嬰兒的臉上,以便能夠捕捉到在生活沖突所致的個人意識尚未建立之前的那種渴望的、天真無邪的美。
我還將看看我的小狗們忠實信賴的眼睛——莊重、寧靜的小司格梯·達吉,還有健壯而又懂事的大德恩·黑爾格,它們的熱情,幼稚而頑皮的友誼,使我獲得如此安慰。
在忙碌的第一天,我還將觀察一下我的房間里簡單的小東西。我要看看我腳下的小地毯的溫暖顏色,墻壁上的畫,將房子變成一個家的那些親切的小玩意。我的目光將會崇敬地落在我讀過的盲文書籍上,然而那些能看的人們所讀的印刷字體的書籍,會使我更加感興趣;在我一生漫長的黑夜里,我讀過的和人們讀給我聽的那些書已經成為一座輝煌的巨大燈塔,為我指示出了人生及心靈的最深的航道。
在能看見的第一天下午,我將到森林里進行一次散步,讓我的眼睛陶醉在自然界的美麗之中,在幾小時內拼命吸取那經常展現在正常視力人面前的光輝燦爛的廣闊奇觀。自森林郊游返回的途中,我要走在農莊附近的小路上,以便看看在田野耐心耕作的馬(也許我只看到一臺拖拉機),看看依靠土地過活的悠然自得的人們,我將為光艷動人的落日奇景而祈禱。
當黃昏降臨,我將由于憑借人為的光明看見外物而感到喜悅,當大自然宣告黑暗到來,人類天才創造了燈光,來伸延他的視力。
在第一個有視覺的夜晚,我將睡不著,心中充滿對于這一天的回憶。
第二天
下一天——有視覺的第二天,我要在黎明起身,去看黑夜變為白晝的動人奇跡。我將懷著敬畏之心,仰望壯麗的曙光全景,與此同時,太陽喚醒了沉睡的大地。
這一天,我將向世界,向過去和現在的世界匆忙瞥一眼。我想看看人類進步的奇觀,那變化無窮的萬古千年。這么多的年代,怎么能給壓縮成一天呢?當然是通過博物館。我常常參觀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用手摸一摸那里展出的許多展品,但我曾經渴望親眼看看地球的簡史和陳列在那里的地球上的居民——按照自然環境展出的動物和人類,巨大的恐龍和柱牙象的化石,早在人類出現并以他短小的身材和強力的頭腦征服動物王國以前,它們就漫游在地球上;博物館還逼真地介紹了動物、人類,以及勞動工具的發展經過,人類使用這些工具,在這個行星上為自己建造了安全牢固的家;還介紹了自然史的其他方面。
我不知道,有多少本文的讀者細看過那個吸引人的博物館里所展出的生動動物形形色色的樣子。當然,許多人沒有這個機會,但是,我相信許多有機會的人卻沒有利用它。在那里確實是使用你眼睛的好地方。有視覺的你可以在那里度過許多受益不淺的日子,然而我,借助于想象中的能看見的三天,僅能匆匆一瞥而過。
我的下一站將是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因為它正像自然歷史博物館顯示了世界的物質外觀那樣,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顯示了人類精神的無數個小斷面。在整個人類歷史階段,人類對于藝術表現的強烈欲望幾乎像對待食物、住處,以及生育繁殖一樣的迫切。在這里,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巨大的展覽廳里,埃及、希臘、羅馬的精神在它們的藝術中表現出來,展現在我面前。我通過手清楚地知道古代尼羅河國度的諸神和女神。我撫摸了巴臺農神廟的圓柱中楣的復制品,感到了雅典沖鋒戰士有韻律的美。阿波羅、維納斯,以及薩莫德拉斯的雙翼勝利女神都使我愛不釋手。荷馬的那副多瘤的有須的面容對我來說是極其珍貴的,因為他也懂得什么叫失明。
我的手依依不舍地留戀羅馬及后期的逼真的大理石雕刻,我的手撫摸遍了米開朗琪羅的感人的英勇的摩西石膏像;我感知到羅丹的力量;我敬畏哥特人對于木刻的虔誠。這些能夠觸摸的藝術品對我來講,是極有意義的。然而,與其說它們是供人觸摸的,毋寧說它們是供人觀賞的,而我只能猜測那種我看不見的美。我能欣賞希臘花瓶的簡樸的線條,但它的那些圖案裝飾我卻見不到。
因此,這一天,我有視覺的第二天,我將通過藝術來探尋人類的靈魂。我會看見那些我憑借觸摸所知道的東西。更妙的是,整個壯麗的繪畫世界將向我打開,從富有寧靜的宗教色彩的意大利早期藝術,及至帶有狂想風格的現代派藝術。我將細心地觀察拉斐爾、達·芬奇、提香、倫勃朗的油畫。我要飽覽維洛內薩的溫暖色彩,研究艾爾·格列科的奧秘,從科羅的繪畫中重新觀察大自然。啊,你們有眼睛的人們竟能欣賞到歷代藝術中這么豐富的意味和美!
在我對這個藝術神殿的短暫的游覽中,我一點兒也不能評論展開在你們面前的那個偉大的藝術世界。我將只能得到一個膚淺的印象。藝術家們告訴我,為了達到深刻而真正的藝術鑒賞,一個人必須訓練眼睛,必須通過經驗學習判斷線條、構圖、形式和顏色的優劣。假如我有視覺從事這么令人著迷的研究,該是多么幸福啊!但是,我聽說,對于你們有眼睛的許多人,藝術世界仍是一個難于探索和尚未照明的黑夜。
我十分勉強地離開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它裝納著美的鑰匙——那樣被疏忽了的一種美啊。但是,看得見的人們往往并不需要去到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去尋獲這把美的鑰匙。同樣的鑰匙還在較小的博物館中甚或在小圖書館書架上的書中等待尋找。但是,在我假想的有視覺的有限時間里,我應當挑選那鑰匙能在最短時間內開啟有最大寶藏的地方。
我重見光明的第二晚,我要在劇院或電影院里度過。即使現在我也常常出席劇場各種各樣的演出,但是,劇情必須由一位同伴拼寫在我手上。然而,我多么想親眼看看哈姆雷特的迷人的風采,或者穿著伊麗莎白時代鮮艷服飾的生氣勃勃的福斯塔夫!我多么想注視哈姆雷特的每一個優雅的動作,注視精神飽滿的福斯塔夫的大搖大擺!因為我只能看一場戲,這就使我感到非常為難,因為有數十幕我想要看的戲劇。你們有視覺,能看到你們喜愛的任何一幕戲。當你們觀看一幕戲劇、一部電影或者任何一個場面時,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對于使你們享受它的色彩、優美和動作的視覺的奇跡有所認識,并懷有感激之情呢?
除了在一個手觸的有限范圍里,我不能享受到有節奏的動作美。我只能模糊地想象一下巴甫洛娃的優美,雖然我知道一點律動的快感,因為我常常能在音樂震動地板時感覺到它的拍節。我能充分想象那有韻律的動作,一定是世界上最令人悅目的一種景象。我用手指撫摸大理石雕像的線條,就能夠推斷出幾分;如果這種靜態美都能那么可愛,看到的動態美一定更加令人激動。
我最珍貴的回憶之一就是,約瑟·杰佛遜在他又說又做地表演他所鐘愛的角色里卜·萬·溫克時,讓我去摸過他的臉龐和雙手。我多少體會到一點戲劇世界,永遠不會忘記那一瞬間的快樂。但是,我多么渴望觀看和傾聽戲劇表演進行中對白和動作的相互作用啊,而你們看得見的人該能從中得到多少快樂啊!如果我能看到僅僅一場戲,我就會知道怎樣在心中描繪出我用盲文字母讀到或了解到的近百部戲劇的情節。
所以,在我虛構的重見光明的第二晚,我沒有睡成,整晚都在欣賞戲劇文學。
第三天
下一天早晨,我將再一次迎接黎明,急于尋找新的喜悅,因為我相信,對于那些真正看得見的人,每天的黎明一定永遠是一個新的美之啟示。
依據我虛構的奇跡的期限,這將是我有視覺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將沒有時間花費在遺憾和熱望中;有太多的東西要去看。第一天,我奉獻給了我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朋友。第二天,向我顯示了人與自然的歷史。今天,我將在當前的日常世界中度過,到為生活奔忙的人們經常去的地方去,而哪兒能像在紐約一樣找得到人們那么多的活動和那么多的狀況呢?所以,城市成了我的目的地。
我從我的家,長島的佛瑞斯·吉爾斯小而安靜的郊區出發。這里,環繞著綠色草地,樹木和鮮花,有著整潔的小房子,到處是婦女兒童快樂的聲音和活動,非常幸福,是城里勞動人們安謐的憩歇地。我驅車駛過跨越伊斯特河上的鋼制帶狀橋梁,對人腦的力量和獨創性有了一個嶄新而可驚的印象。忙碌的船只在河中嘎嘎急駛——高速飛駛的小艇,慢悠悠、噴著鼻息的拖船。如果我今后還有看得見的日子,我要用許多時光來眺望這河中令人歡快的景象。
我向前眺望,我的前面聳立著紐約——一個仿佛從神話的書頁中搬下來的城市的奇異高樓。多么令人敬畏的建筑啊,這些燦爛的教堂塔尖,這些遼闊的石砌鋼筑的河堤坡岸——真像諸神為他們自己修建的一般。這幅生動的畫面是幾百萬人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對它回頭投去第二瞥?只怕寥寥無幾。對這個壯麗的景色,他們視而不見,因為這一切對他們是太熟悉了。
我匆匆趕到那些龐大建筑物之一的帝國大廈頂端,因為不久以前,我在那里憑借我秘書的眼睛“俯視”過這座城市。我渴望把我的想象同現實作一比較。我相信,展現在我面前的全部景色一定不會令我失望,因為它對我將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色。
此時,我開始周游這座城市。首先,我站在繁華的街角,只看看人,試圖憑借對他們的觀察去了解一下他們的生活。看到他們的笑顏,我感到快樂;看到他們嚴肅的決定,我感到驕傲;看到他們的痛苦,我不禁充滿同情。
我沿著第五大街散步,漫然四顧,眼光并不投向某一特殊目標,而只看看萬花筒般五光十色的景象。我確信,那些活動在人群中的婦女的服裝色彩一定是一幅絕不會令我厭煩的華麗景色。然而,如果我有視覺的話,我也許會像其他大多數婦女一樣——對個別服裝的時髦式樣感到興趣,而對大量的燦爛色彩不怎么注意。而且,我還確信,我將成為一位習常難改的櫥窗顧客,因為,觀賞這些無數精美的陳列品一定是一種眼福。
從第五大街起,我作一番環城游覽——到公園大道去,到貧民窟去,到工廠去,到孩子們玩耍的公園去。我還將參觀外國人居住區,進行一次不出國的海外旅行。我始終睜大眼睛注視幸福和悲慘的全部景象,以便能夠深入探查,進一步了解人們是怎樣工作和生活的。我的內心充滿了人和物的形象,我的眼睛決不輕易放過一件小事,它力圖密切關注它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有些景象令人愉快,使人陶醉;但有些則是極其凄慘,令人傷感的。對于后者,我絕不閉上我的雙眼,因為它們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它們的面前閉上眼睛,就等于關閉了心房,關閉了思想。
我有視覺的第三天即將結束了。也許有很多嚴肅的事情,我應當利用這剩下的幾小時去看,但是,我擔心在最后一個夜晚,我還要跑到劇院去,看一場熱鬧而有趣的戲劇,好領略一下人類心靈中的諧音。
到了午夜,我擺脫盲人苦境的短暫時刻就要結束,永久的黑夜將再次向我迫近。在那短短的三天,我自然不能看到我想要看到的一切。只有在黑暗再次向我襲來之時,我才感到我丟下了多少東西沒有見到。然而,我的內心充滿甜蜜的回憶,使我很少有時間來懊悔。此后,我摸到每一件物品,我的記憶將鮮明地反映出那件物品是個什么樣子。
我的這一番如何度過重見光明的三天的簡述,也許與你假設知道自己即將失明而為自己所做的安排不相一致。可是,我相信,假如你真的面臨那種厄運,你的目光將會盡量投向以前從未見過的事物,并將它們儲存在記憶中,為今后漫長的黑夜所用。你將比以往更好地利用自己的眼睛。你所看到的每一件東西,對你都是那么珍貴。你的目光將飽覽那出現在你視線之內的每一件物品。然后,你將真正看到,一個美的新世界在你面前展開。
失明的我可以給那些看得見的人們一個提示——對那些能夠充分利用天賦視覺的人們的一個忠告:使用你的眼睛吧,猶如明天你將遭到失明的災難。同樣的方法也可以應用于其他感官。傾聽樂曲的妙音,鳥兒的歌唱,管弦樂隊的雄渾有力的曲調吧,猶如明天你將遭到耳聾的厄運。撫摸每一件你想要撫摸的物品吧,猶如明天你的觸覺將會衰退。嗅聞鮮花的芳香,品嘗每一口佳肴吧,猶如明天你再不能嗅聞品嘗。充分利用每一個感官,通過自然給予你的幾種接觸手段,為世界向你顯示的所有愉快而美好的小斷面而自豪吧。然而,在所有感官中,我相信,視覺一定是最令人愉快的一種。
【注釋】本譯文1983年發表時的文題為《假如我有三天看得見》。
依壁鳩魯:以快樂為人生最大善事的希臘哲學家。
巴臺農神廟:希臘雅典祭祀雅典娜女神的神廟。
阿波羅:古希臘神話中司掌文藝之神,主管光明、醫療、音樂、詩、預言等。
維納斯:古希臘神話中愛及美之女神。
米開朗琪羅(1475~1594):意大利雕刻家、畫家、建筑家及詩人。
羅丹(1840~1917):法國著名雕刻家。
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畫家。
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畫家、雕刻家、建筑家及工程師。
提香(1477~1576):意大利畫家。
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
維洛內薩(1528~1588):意大利畫家。
艾爾·格列科(1548?~1625):威尼斯和西班牙畫家。
科羅(1796~1875):法國風景畫家。
哈姆雷特:莎士比亞的最偉大的悲劇人物之一。
福斯塔夫:莎士比亞戲劇《英王亨利四世》《英王亨利五世》和《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中著名的胖騎士。
巴甫洛娃:20世紀初芭蕾舞壇的巨星,1881年生于圣彼得堡。
約瑟·杰佛遜(1829~1905):美國演員,其著名角色是里卜·萬·溫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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