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桃源
我那時候沒有憂愁,也許因為我還不懂事,還不知道什么是憂愁,但也許是田野的風,把一切不該我們承擔的東西都吹走了。如果說我曾經是一個自卑的孩子,我把什么都關在心里,正是到了鄉下,到了一個叫作桃源的地方,我的心開放了,有許許多多郁積的東西流出來了。我仍然是老實巴交的,但是我不再自卑,我開始理解這樣一句名言:比大海更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人的胸懷。
我正是在這樣的日子中慢慢地長大,慢慢地懂事。我們大隊沒有中學,附近好幾個隊都沒有。沒有書念了,我覺得也挺好,可是父母親他們很著急,十四五歲的孩子,如果就此輟學,唯一的出路就是下田勞動。
他們東走西奔,到處打聽,終于了解到有一所初中,是好幾個大隊合辦的,離家很遠,而且只有初一和初二兩個年級,是復式班。為了繼續求學,已經讀了初三的哥哥和讀了初二的我,各自降了一級,哥哥重新上初二,我重新上初一。
哥哥上了半年,就畢業了,他升了高中,到桃源鎮上讀書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孤獨地繼續走著。
每天每天,我拎著飯盒,下雨的日子光著腳,我并不怕苦,卻有苦惱,苦惱的是在學校我只有一位女同學。我們鄉下那地方,女孩子是不上學的,這位女同學的父親在上海工作,想女兒日后有出頭之日,便逼著女兒讀書,可是她自己很不情愿,她母親也不支持她上學,所以她讀書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愛來不來。她一曬網,我就成了全校唯一的女生,連個同桌也沒有。
不過我仍然是天天到校,從不缺課,因為我在那里找到了一個豐富的世界,我有許多更有意義的事情可做。我可以演算那些有趣的數學題,可以放開嗓子讀外語,我更愿意聽我們的語文老師用他那并不太出色的聲調朗讀很出色的文章。這些文章,是我們的老師在課文之外給我們加的小灶,正是這些優美的文章,把我帶入了一個嶄新的無比豐富的天地,以致后來受了許多這樣的文章的誘惑,我自己也幻想著能夠創造出這樣的天地來。
我于是才知道了陶淵明,我并不覺得那環境離我們多遠,我想每個人都應該有他自己的一處桃源,這一塊桃源就在自己的心里。我始終覺得我的這一塊世間的桃源,恰恰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個起點,我留戀我那一階段的農村之行。
語文老師布置我們寫一篇關于哲學的文章,我寫的是沒有大糞臭,哪來稻谷香。我記不得自己的文章寫得什么,但是一個五谷不分的城里孩子,有一天能夠通過自己的雙手栽下秧苗,然后澆糞施肥,然后看著秧苗長大,抽穗,結出果實,再用自己的雙手,把稻粒脫下來,軋出米來,再把這些勞動寫出一篇文章來,這就是進步。
我非常非常地要求進步,日記一則:
1976年3月11日:
“‘如果你們驕傲起來,不虛心,不再努力,不尊重人家,不尊重干部,不尊重群眾,你們就會當不成英雄和模范了。過去也有一些這樣的人,希望你們不要學他們。
偉大領袖的教導又一次在我耳邊回響,多么親切,多么重要。幾天來,我對自己的‘驕’字反復進行了檢查,進一步發現了這個危險的信號。北公社金星大隊的鐵姑娘隊隊長沈培英、平望公社金聯大隊黨支部書記張金娥,她們都和我差不多歲數,她們做出了多么大的貢獻,取得了多么大的成績,黨和人民也給了她們很大的榮譽,但她們驕傲了沒有?沒有!絲毫沒有!永不驕傲,這才是一真正的革命者應有的品質。學習,努力向她們學習,做一個永不自滿的革命戰士,普通一兵。”
我珍重這樣的進步。
當然這是許多年以后的認識。
在寫錄這則日記整整20年后,我寫了一篇題目叫作《快不過命運之手》的文章。
在傳說中,我是一個寫作的快手,傳說我十幾天能寫二十幾萬字的長篇,傳說我一個月寫十幾個中篇,傳說我寫作沒有阻礙,像流水,傳說我不食人間煙火,只認得一個寫字。
對于傳說,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可以認真,也不可以不當回事兒,我呢,常常是一笑,我想這也就足夠了。
其實,我常常覺得頭腦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是要寫的,是要不停地拼命地寫的,但心里常常很茫然。在人生的路上,在寫作的路上,我已經奔跑得很累很累了,但我仍然拼命奔跑,我并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卡夫卡寫的寓言,大意是這樣的,他說有一只老鼠拼命地奔跑,它不知道它要逃避什么,它只是拼命地奔跑,它穿過大街小巷,終于跑進了一條長長的靜靜的安全的通道,老鼠正想松一口氣,它看到了貓站在通道的另一出口。貓說,來吧,我等著你呢。
我以為我是一只老鼠嗎?
當然不。
但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和老鼠,我們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奔跑,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的終點是什么。
我們的一切,只在于奔跑之中,我們的快樂,我們的苦惱,我們的興奮,我們的無奈,都在奔跑之中。
奔跑是一種狀態,生命也是一種狀態,奔跑是一個進程,生命也是一個進程,我們的奔跑與我們的生命同步,這是我們應該引以為自豪的事情,同時也是我們覺得無奈的事情,因為除非生命停止,我們不得停止奔跑,這命運安排定了的。
每天升起又落下,每月過了初一又十五,每年花開又花落,每一年中大部分時間我住在我的古老而潮濕的小城,每天寫字,后來改成打字,我的頸椎病越來越嚴重,但我從來不曾想到去醫院看一看,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繼續打字,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勞動模范,有時候又覺得像個殉教的教徒,更多的時候我不敢想一想我到底是誰,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有一種推動自我的恐懼。我寫了一天又一天,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很快活還是很荒誕,我不知道我是很充實還是很空虛,在我實在感到心煩意亂的時候,我走到陽臺上看著滴滴答答的小雨我感覺到空氣的濕潤,我想我會進屋繼續打字,這是注定了的,無法改變。
我對我的行為曾經想了又想,我感覺自己很快很快,但是永遠快不過命運之手,突然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索爾·貝婁在說話,他說:“只有當被清楚地看作是在慢慢地走向死亡時,生命才是生命。”
我是非常非常要進步的,在生命的任何一個階段,我從未放棄過這種愿望和追求,從1976年的日記,到20年后的《快不過命運之手》,每踏一步,都在我自己的人生軌跡上。
桃源,是我人生的起點。
我早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桃源對我來說已經成為歷史的一頁,可我忘不了那一片寬闊的田野,忘不了許多農村孩子給我的有形和無形的幫助,我也忘不了那只有一個復式班的學校,那間舊陋的校舍。教室里有一眼土灶,一只大鐵鍋,路遠帶飯的同學,就在那里蒸飯。記不清我輪值過多少回,每次輪到蒸飯,先下河去舀水,那條河就在學校門口,河水清清,在不遠處匯入美麗的大運河,源源不斷地流淌。
我的世間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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