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散文
——序言
一個以小說為主要寫作形式的人,也經(jīng)常會與散文相遇。相遇的原因可能是多種多樣的,相遇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以我自己寫散文的經(jīng)歷為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初期的那一段時間,在迷戀小說的同時,似乎也迷戀上了散文隨筆的寫作。最初的原因好像是報紙副刊的熱心約稿、催稿。因為一般都是熟人、朋友,不應(yīng)約就對不起人似的,于是就這么毫無準備、似乎也不需要什么準備,就開始了散文和隨筆的寫作。
沒想到的是,下筆之初,竟然十分順溜,因為是直抒胸意。因為是有啥說啥,那個痛快勁兒,那個爽啊,幾乎篇篇都是一氣呵成,沒有曲里拐彎,沒有左沖右突,沒有煞費苦心,甚至都沒有修修改改,一篇篇文章就出來了。一方面,之前為了一篇小說構(gòu)思謀篇殫精竭力;一方面,寫就一篇散文幾乎是一揮而就,簡直掉進了溫柔的陷井,哪里還想爬出來;再寫下去,以至都放手不下了,無論有無稿約,都愿意寫散文,寫隨筆。
于是那幾年,一口氣竟然寫了許許多多的散文隨筆,出了幾本散文集,而且自我感覺良好。因為那些文章散散淡淡,隨隨便便,就出來了,不像寫小說那樣,非得挖空心思,搜索枯腸,精心設(shè)置,費心編造。我還記得我因為覺得寫小說太費神,曾經(jīng)比喻過寫小說有點像一臺攪拌機,將苦心經(jīng)營的想法,將東拼西湊的內(nèi)容,將面目各異的人物,統(tǒng)統(tǒng)從入口塞進去,然后辛辛苦苦地搖啊搖啊,最后從出口處吐出一團模模糊糊的肉醬。你再仔細看看,卻看不清楚那是什么,有時候,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說什么。
比起小說來,散文隨筆的寫作,好像要輕松得多,自在得多,不一定挖空心思去胡編亂造,也不一定將文章的前前后后結(jié)構(gòu)得滴水不漏。何況,這種寫作,很直截了當,很順其自然,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經(jīng)常坐火車有想法嗎,說吧;想對做家務(wù)說幾句嗎,說吧;天老是下雨或老是不下雨,又想說說嗎,說吧;從外地回來有感要發(fā)嗎,發(fā)吧。
你可以很深刻,也可以不深刻,可以意味深長。如果沒有多少意思也無妨,你說明一個道理或幾個道理,挺好;你不說明道理,只是說說一件事情的經(jīng)過,也挺好。你文字優(yōu)美是好的,你文字樸素也是好的。總之,散文隨筆,似乎就是山澗的流水,甚至似乎就是自來水,一打開水龍頭,自然而然就流出來。比如那時候,我到理發(fā)店弄弄頭發(fā),也寫個散文;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也寫個散文。好像寫散文就是逛菜場,拉到籃子里就是菜,真是什么內(nèi)容都可以進文章,什么事情都可以寫下來,什么東西都可以變成文字。
我寫了大量的散文和隨筆,我大概誤以為散文就是散散淡淡地作文,隨筆就是隨隨便便地下筆,所以我就散散淡淡地寫了好多散文,隨隨便便地寫了好多隨筆。
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個朋友對我說,你就別寫散文了,你還是寫你的小說吧。
這真是當頭棒喝,讓我警醒。當我回頭再看自己的散文隨筆時,直白如白開水,淡而無味;瑣碎如老太婆嘮叨,反反復復,太不講究,毫無精致可言。用現(xiàn)在通行的話說,臊得慌。
所以,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我?guī)缀跬耆V沽松⑽牡膶懽鳌_@是我與散文隨筆的初次相遇,以我對散文的誤解開始,以我對散文的敬畏告終。
第二次的相遇,起源還是小說。那時候我在新舊更替的蘇州城里,尋找消失了的和即將消失的記憶,是為小說而尋找的。我的尋找給我?guī)砹藦娏业臎_擊,讓我等不及慢慢地精打細磨地將我的感受從小說里拐彎抹角地滲透出來,或者甚至只是當作背景遠遠地呈現(xiàn)一下,那太不過癮。我又開始寫散文了。那個階段我寫了許多關(guān)于蘇州和老蘇州的散文,比如《蘇州園林》,比如《感悟江南》,比如《兩座老宅》等等,比起從前的白開水,這時候自我感覺有點滋味了。與此同時,我也知道了散文寫作的難度,它絕不是自來水水龍頭里的水。
再到后來,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青春終究逝去了。我們對人生的感悟,對生活的體驗,對世界的看法和想法,都和從前不一樣了。再寫散文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有了變化,比如我寫的《坐火車》、《唯見長江天際流》這樣的文章,拉長了歷史的跨度。在悠長的時間隧道里,我愿意和散文同行。就是這樣,在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漫長的日子里,我與散文有了一次又一次的美好而難忘的相遇。
上一篇:范小青《感悟江南》經(jīng)典散文全集
下一篇:范小青《我們到李干什么》經(jīng)典散文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