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
日本鬼子的鐵蹄未踏足之前,白村就像一個本分老實的莊稼漢,依偎在黃河的懷抱里。有日月星辰相伴,有陽光雨露澤被,日子雖窮困,也安然。
福哥很開心。四月里,他守著一片果園。梨花兒如發透的白面饅頭,桃花兒像嬰容姑娘泛紅的臉頰,柳枝兒悄悄攀到了柵欄里面,輕撫著隱于大片鮮綠中的一點杏紅。人們經過,莫不慢下腳步,多瞅幾眼紅花綠柳,咂摸一下嘴,吸溜一下哈喇子,大聲和福哥打個招呼。
他應一聲,并不抬頭,低頭看著手里剛做好的柳哨。這小東西讓他很滿意,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嘴巴里,鼓起腮幫子使勁兒一吹,卻沒有期待中的嘹亮哨音,只聽“噗”的一聲,柳哨鉆進草叢中,不見了。
福哥的大圓眼變得黯淡。整個春天,他心里只裝著一件事,就是給嬰容姑娘吹個柳哨,引她回頭,引她笑。他天天在這柳樹下鼓搗,從來都沒成功。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傻笨,一直不懈地努力著。至少,他現在可以做成一支柳哨了,這可是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兒做的,不能輕易丟了。他雙膝跪地,趴到草叢里去尋找那只失蹤了的柳哨,像一頭狗熊。身后有人喊:“傻福子,別看果園了,你哥娶媳婦了,快回家吃喜糖吧!”福哥像是沒聽見,他的心里只有那只柳哨。
“走,走,看新媳婦去!”巷子里,大姑娘小媳婦領著大的抱著小的,急急地圍攏到白貴哥家門口看熱鬧。誰也沒想到白貴哥娶媳婦會搞出這么大動靜。吉時已到,鞭炮噼噼啪啪響起來,鑼鼓隊吹打得起勁兒,整個白村都沸騰起來了。
那天,似乎是我人生記憶的正式開端。或許與天生殘疾有關,我五歲前的日子一片空白,我能記起的最久遠的事物就是白貴哥家土墻上的大紅喜字。當時,大人們正伸長脖子去瞅新媳婦是何等模樣,幾個孩子正為爭搶一塊糖果在地上翻滾扭打。五歲的我無法參與到孩子們的游戲中,因為我該死的腿先天不足,無法行走,只能趴在娘低矮的背上盯著大紅喜字,聽著旁邊三姑四婆們嘰嘰喳喳。
“貴哥好福氣,娶了個俊媳婦啊!”
“嗨,聽說是死了男人改嫁過來的!”
“那又咋樣,模樣俊,又能干,貴哥那個病秧子,就知足吧!”
“新媳婦娘家哪兒的呀?”
“說是南邊來的,二百多里遠呢,家里爹娘都沒了,倒是無牽無掛。”
“是啊,好好的女人咋會嫁貴哥?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兒。”
“他爹可是里長哎,嗯,總得圖點啥吧。”
“看到了嗎?新媳婦是個大腳呢?不纏腳的女人,能像樣嗎?”
“咋沒看見傻福啊,他哥結婚,他咋不在呢?”
“那個傻子,天天就知道待在果園里,估計又看他的果園去了吧!”
“無論如何,這個家有個女人了,這仨光棍啊,以后能吃上口熱飯嘍。”
蓋頭一掀,看熱鬧的人都被新媳婦蘭巧那張臉給驚住了。她太白了!黃河灘上的風,利劍一般,把這里的姑娘們吹成了黃土地的顏色,連嬰容姑娘也是玉米面色兒。貴哥媳婦卻面白如玉,鼻正口方,腰身纖細,唯獨一雙大腳遜色了點兒。她像是畫上的俄羅斯婦女,瘦不拉幾的貴哥站在她身邊,怎么看都像個營養不良的小雞仔。
那天晚上,白貴哥家的院子里擺了長長的流水席,請了全村人去吃。這可忙壞了貴哥他爹、白村里長白二郎。來幫忙的村民很多,大事小事卻都要白二郎做主,他穿了嶄新的長衫,晃著一米八多的龐大身軀從人群中鉆來鉆去,從天未明一直張羅到半夜。這一天,不茍言笑的白里長,臉上笑到僵硬。
夜漸深,吃客們都走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白二郎點上一袋煙,背著手站在院子里,這才想起了傻兒子白福哥。福哥是知道每天晚上回家吃飯的,這咋還沒回來呢?春夜料峭,白二郎打了個哆嗦,對著月朗星稀的天空長嘆了一聲:“哎!我這操心的命啊!”他趕忙拖著疲憊的身軀摸黑往果園找去,很快循著呼嚕聲找到了福哥,那個傻小子竟然躺在園子里睡著了。
鎮河而居的白村普普通通又風生水起。黃河一路吟嘯哼號呼吼,到這里卻緩了腳步,如經歷了滄桑的婦人,收拾著風塵仆仆的心。東北風將海灣的腥鮮送過來,她閑游樣兒甩了一下頭,拐了個小彎,恰好將我的白村環抱起來。
白村兩頭尖、中間粗,有人說像個梭子。我爹——那個腹有詩書的秀才搖搖頭說:“哪兒有一頭粗一頭細的梭?是個三角柱,明明最像那個啥嘛!”他說話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在果園邊撒尿的傻福,杏樹底下被噴薄而出的尿液砸出一個小坑。大白天,傻福赫然在果園邊撒尿,女人們都躲著走,麻嬸卻不管那一套,瞅了瞅樹下的小水坑,看了一眼正在提褲子的傻福,大笑起來:“哈哈,傻福子長了個驢玩意兒嗎?”爹用手指著南邊,繼續嚷嚷:“像不像?加上那邊的果園和池塘,連蛋子都有了。”
爹一板一眼地說:“白村這個形狀可不是偶然的,乃是天造地設之作。我白村注定不同尋常,有神護佑,何等災難皆不可滅啊!”五歲的我還不懂爹的話,只一個勁兒地催著傻福系好褲子,背上我去玩。等到十五歲,想到爹形容白村那話,我忍不住偷偷漲紅了臉;二十五歲時,我閉上眼睛想象爹的話,暗自驚嘆他超常又精準的想象力;三十五歲時,我把這話寫進我的詩行里,那首詩在抽屜里沉寂了五年之后,竟然獲了獎,新中國詩壇新銳榜上多了一個叫“白春”的名字。
那都是后來的事了,當時的我還是個陰郁的孩子。是的,我是個小兒麻痹癥患者,我從沒有體會過奔跑和跳躍的感覺,不能爬樹、溜冰、踢毽子、碰老拐。村里人都說傻福和我是一樣的毛病,今天大概統稱為腦性癱瘓,娘胎里帶著的,無法治療。但是,傻福身壯如牛,腦袋癡笨,我的腦袋卻沒有任何問題,閉上眼睛幻想著上天入地,身體卻連屋門也出不去。我有靈動的思想,傻福有健壯的身體。于是,我趴在傻福的背上,讓他背著我跑,背著我跳,背著我飛。這時,我倆成為合體人,似乎與正常人無異。
我喜歡這種感覺,傻福成了我的腿,成了我的翅膀,除了他,沒人愿意長久地背著我玩,連我爹娘都不愿意,他們天生瘦弱,埋怨說背我半小時腰都要折了。傻福傻,不知道累,一背上我就是大半天,我們在果園里玩,在池塘邊耍。我有時聽到他的呼吸聲變粗了,知道他累了,主動下來。他就把我放在干草堆上,捉一些螞蟻、蜈蚣、蚯蚓、瓢蟲各種各樣的蟲子放到我面前,我于是像一個將軍一樣,在地上畫一個圈圈,一本正經地命令蟲子們不許爬出我的領地,蟲子們卻不聽我的將令,拼命往外爬,我厲聲說,消滅它們!傻福卻搖搖頭,用他的大手把爬出去的蟲子再搬運回來,請求將軍我的赦免。我看在傻福的份上,往往饒恕它們。我看到蟲子們繼續奮力往外爬,敏捷地擺動著纖細的足,我想到自己該死的腿,又陰郁了起來,大呼著:“不玩了不玩了!”
我能給予傻福的一點回報,就是讓娘偶爾幫他縫補一下破爛的衣裳,但那是在貴哥結婚之前。傻福有了他的蘭巧嫂子以后,衣服變得干凈整潔起來,頭發平平的,臉也干干凈凈,白褂黑褲,根本看不出是個傻子。村里人這才發現,傻福原來也一表人才。傻福并不真傻,只是智商低,話說不利索,腦筋不會轉彎,天天無端傻笑。別人說:“傻福子,中午吃啥了?”他呵呵笑著說:“飯。”別人又問:“什么飯?”他舔了舔嘴巴上的飯渣,說:“吃……吃……吃的飯。”大家都哈哈大笑,他看大家笑也跟著笑。人們就都愿意逗他玩,他成了大家的樂子。三奶奶又逗他了:“你哥結婚了,眼熱不?”傻福沖著三奶奶呵呵地笑個沒完,嘴巴咧到耳根邊上,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娶……娶……娶媳婦,好……好!”三奶奶說:“你啥時候娶媳婦啊?”傻福說:“嬰……嬰……嬰……嬰容。”三奶奶笑得露出了牙床:“要娶嬰容當媳婦嗎?”傻福嘿嘿地笑著,伸手摘下一枝桃花,扔向三奶奶,三奶奶腳小,躲不迭,花瓣掉落在她灰白的頭發上,傻福又笑彎了腰。
那天,傻福背著我去了他家。我見到了他的新嫂子。一進門就看到一個白臉女人坐在前院里剝豆子,烏黑的頭發攏成一個圓髻,高高地盤在后腦勺上,幾縷卷曲的發絲隨意地搭在額前。我以為她不認識我,見了我不正常的雙腿會詫異,沒想到她笑瞇瞇地說:“這就是秀才家兒子嗎?哎喲,長大了肯定也識文斷字,有本事。”一句話讓我對她的印象好了起來,不愛說話的我竟然出口叫了一聲“嬸兒”,這也許是后來我愿意常到傻福家來的根由。
傻福家有前后兩層院子。貴哥小兩口住在前院,白二郎住后院的正房,傻福住后院的小西屋。怎么看這都是一個莊重規整的院落,比普通百姓家好了很多。白二郎是里長,這著實是個殷實人家。之前,白村人提起他家無不唏噓,白二郎本名白仁關,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村里人覺得他如同武松再世,在家又排行老二,就都稱呼他二郎,時間長了倒不再提起他的本名了。貴哥福哥他娘活著時更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兒,如弱柳扶風,像《紅樓夢》里的林妹妹,美是美,就是身體弱了些。白二郎徒有其貌,根本沒有打虎英雄的俠心,他腦筋靈,心思多,做了白村的里長,雖有些強勢,日子卻過得比一般人家好很多。都說老天爺是公平的,所有的好不能讓他一個人全占嘍。他偏巧生了兩個兒子都不健全,大兒子貴哥隨了他娘的身子骨,自小體弱多病,癆病纏身;小兒子福哥出生后肩寬腰壯有爹的樣態,喜得白二郎合不攏嘴,可是到了三歲還不會叫爹娘,才發現原來是個半傻子!二郎帶小兒子到處去打問診治,答復是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沒得治!倆兒子讓他們娘幾乎哭瞎了眼,年紀輕輕抑郁而死。白二郎成了鰥夫,也沒再成家,又當爹又當媽把兩個或病或傻的兒子拉扯大,好好的日子過得慘淡。
如今,家里多了個女人,三個男人都換了模樣。蘭巧嬸兒讓我進屋玩,給我拿糖果吃,他家的墻上貼著財神送寶和嫦娥奔月的年畫,窗戶上糊了潔白的紙,物什放置得整整齊齊,墻角的青花瓷瓶里插了一枝粉嫩嫩的桃花,屋子里飄了淡淡的甜香氣。貴哥結婚不到一個月,他的家里竟然大變了個樣兒。蘭巧嬸將粉色的糖果放到我的手里,笑著說,吃吧,吃完還有。那一刻,我有些羨慕傻福了。有這樣一個嫂子,他真的要有福了。
里屋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蘭巧嬸兒趕緊挑開青色的門簾進去了,咳嗽聲越來越烈,直咳到快要窒息的感覺。我問傻福:“那是你哥嗎?你哥怎么了?”傻福一聲沒吭背起我就走。
白龍廟
娘在我手上腳上系了紅繩,帶我去白龍廟燒香。大夫給我的腿判了死刑,娘哭了三天三夜后,聽了三奶奶的話去看神婆,神婆說我是斷尾的龍托生的,雖然腿腳不便,將來必定光耀門楣,又囑咐她每年二月二一定要去白龍廟上香。神婆的話給了娘一絲安慰,她對此深信不疑。
白龍廟在白村最北頭,三角柱的尖上, 距離黃河只有兩里地,正對著黃河的臂彎處。這片黃河灘上一直流傳著“黃河水不淹白村”的佳話,這關乎白龍“禿尾巴老李”的傳說。據說白村閨女嫁給了鄰村李郎為妻,四十歲生下怪子,六歲變為白蛇,嚇暈娘親,被親爹砍下尾巴,卻得到了白村娘舅和外公、外婆的照顧疼愛。殊不知,此子原為天上白龍,知恩圖報,一直護佑白村不受黃河水患的侵害。為表感激,人們在這里建了座白龍廟供奉龍神,龍神本是管下雨的,如今鄉親們卻當他萬能,不管有啥愿望都來給龍王說。
娘說二月二上午廟里人多,我腿腳不便,特地選了下午來。她背著我邁進白龍廟的院門,卻聽見廟里面傳出嚶嚶的哭聲,有個女人匍匐在龍神像前,整個上身伏在地上,背部抖動著,哭聲不大,顯然是在壓抑著自己。娘把我放下,嘆口氣:“哪家的女人啊,也是有苦說不出的人兒,就在龍王面前好好地哭一場吧。”我和娘屏住了氣,靜靜地在外面等。大約半個時辰后,一雙大腳邁出高高的門檻,有人低頭捂面走了出來,我大吃一驚,確信這個女人必是蘭巧,不由得叫了一聲:“嬸兒。”她驚恐地看了我們一眼,淚痕未干的臉上瞬間浮起笑容:“看我,耽誤你們時間了,我來給阿貴祈個福。”
娘趕緊說:“哪里,哪里,我們也是剛到,還沒站穩腳跟呢。”
村里人總是對人家的私事好奇得很。蘭巧一進貴哥家門,就進了姑婆們的話匣子。人們不停地說,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那眼神和語調說不上是同情、可憐還是幸災樂禍。這個女人身上有著特殊的氣質,怎么也不像白村人兒,她好像蒲草叢里的野花兒,又香又艷,即使穿著灰布褂褲,也透著一股鮮艷熱浪勁兒。大家說歸說,蘭巧和貴哥兩口子的日子看起來卻風平浪靜。蘭巧不像其他媳婦們,她不與村民們來往,不串門拉閑話,偶爾遇人只客氣地點點頭打個招呼。時間久了,人們也漸漸沒什么可說的了。
好事的麻嬸卻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到處說:“貴哥媳婦老往廟里跑啊。”
三奶奶說:“阿貴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她可能是給自己男人祈福呢。”
麻嬸說:“什么呀,她盼不得貴哥死吧!你們不知道,貴哥一有點勁兒,就打她,往死里打,連掐帶擰的。”
三奶奶睜大了眼睛,啐了一口:“大喇叭,亂說話。”
麻嬸搖搖頭:“這個阿貴,守著如花似玉的一個老婆,自己卻是個廢人。白二郎給他兒子娶媳婦不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嗎?現在看來,沒用嘍!還不如給傻福娶呢,雖然傻點,壯得像頭牛,生三五個兒子沒問題。”
三奶奶說:“蘭巧進門也兩三年了吧,肚子還沒動靜,也許是去廟里求子呢,她看娃娃的眼神不一樣,看得出是稀罕孩兒呢。”
有一天,麻嬸的話得到了我的親眼印證。傻福帶我回家,剛進院門,就聽到前院里傳來陣陣慘叫聲,是女人的聲音。“蘭巧嬸?”我對傻福說:“快去看看,誰打你嫂子了!”傻福搖搖頭:“不……不……不能去!”
慘叫一聲高過一聲,伴著哭聲傳過來,我想起蘭巧嬸兒給我糖吃的樣子,在傻福背上使勁地搖晃著身子,大叫著:“快去看看啊,你個傻子,虧你嫂子對你那么好!”他還是不動,我從傻福的背上跌落下來,雙腿重重地著地,卻毫無知覺,只有屁股痛得厲害。我顧不得疼痛,使勁兒向前院爬去,我的胳膊很瘦弱,腿一點也使不上勁兒,我拼命地爬,爬了沒多久,就趴到地上喘了起來。屋子里斷斷續續傳出罵聲:“你個婊子,咳……咳……我知道你恨我,咳……你盼我死……我死……死了……也不會讓你活著……咳……咳……咳咳……”是貴哥的聲音,他邊罵邊咳邊哭,他的哭聲充滿驚悚,直到聲音越來越弱。
傻福終于還是追上來,拽著我離開,我大叫著必須去看蘭巧嬸兒。他拗不過我,抱著我來到屋門口,滿臉驚恐,不敢進去。屋里的女人不再叫,壓著聲音悲泣。那一刻,我趴在門外,感到她壓抑的悲傷如澎湃的潮水,將我也裹挾了,沉到深海里。那一刻,我已流露出詩人天生的敏感。
我伸手推開了門,一束白光刺向我的眼睛。我看見了蘭巧嬸赤裸的上身,一片白花花上遍布青紅黑紫,青紫襯得那片白晃了我的眼,我迷蒙起來。待我回過神,她已經拿了衣服裹在身上,坐在地上,她的頭發蓬亂,鼻子嘴巴邊上全是血。她著急地說:“春兒,你快出去。”貴哥的聲音也傳了過來:“小癱子,你來干啥……咳……出去!咳……出去!”他惡狠狠的,卻有氣無力。我看見貴哥了,他趴在炕上,干瘦的身軀彎成一張弓,劇烈地抖動著喘個不停,手里緊緊地攥著一根雞毛撣子,像是握著根即將上弓的箭。
其實我壓根沒進到屋里去,只是趴在門外。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趕緊收回腦袋。我急于離開,回頭去找傻福,他卻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大叫:“傻福叔!傻福叔!”沒有人應聲,他走了,我沒了腿,干著急也離不開,只能往外爬去。我爬啊,爬啊,褲子都磨破了;我爬啊,爬啊,胳膊都磨破了;我爬啊,爬啊,已經感覺不到痛了;終于,我爬到院子里,我沒有了力氣,望著門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樹,大哭了起來。那一刻,悲傷的滋味如從天而降,如渤海灣的潮水奔涌,如黃河灘的風漫卷,將七歲的我的心占據、裹挾,我不知道為什么悲傷,是為自己?是為蘭巧嬸?還是為傻福?還是為了天天盼望著的美好日月?
“別哭了,春,沒事的。”一雙冰涼的手將我攙起來,是蘭巧嬸,她抱起了我,她的懷抱溫軟而芳香,她散亂的頭發拂過我的臉頰,她透明的耳垂就在我的唇邊顫抖。她輕輕地撫著我的后背,輕聲說著:“沒事了,沒事了!”她對著我的耳朵小聲地問我:“春,嬸對你好嗎?”我使勁兒點點頭。她說:“你今天看到的事千萬別說出去。”我又使勁兒點點頭。
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秘密,我小心地守護著它,享受著秘而不宣的莊嚴,連娘也沒告訴。但是從那以后,我很長時間都沒到傻福家去。傻福不肯帶我去,我也不敢再去。傻福經常餓著肚子待在果園里不回家吃飯,越來越瘦了。那天,我家的晚飯吃得特別晚,飯剛盛上,院子里的狗不停地吠叫起來,娘出去看到傻福在門口走來走去,娘叫他進來吃飯,他一口氣把僅有的三個窩頭都吃光了,還說:“餓……餓!”我看他額角瘀青,裸露的胳膊上有幾道紅印,我問他咋了,他變了臉色:“他壞人,壞人!”我說:“誰啊?”他說:“他打……打嫂子!打……打我!”我說:“誰?”他說:“壞人!壞人!他,他,都是壞人!”
我更加惦記著蘭巧嬸兒,我想起她那白得耀眼的身體上片片烏青,我做夢都在想法子如何能保護她。想去看看她,哄著傻福帶我回家,傻福答應只能晚上帶我回去。
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晚飯后,我躲開了娘的眼,去了傻福家。我趴在傻福背上,輕輕撥開大門門閂,銀子一樣的月光灑滿了白二郎家的大院子,那棵高大的梧桐樹立在漫天星斗下,沐了銀輝,圣潔而安寧。院子里靜靜的,偶有蟲兒低鳴,這是我最喜歡的夜晚。前院貴哥的屋里黑著燈,我側起耳朵細聽著,似乎有說話聲和輕輕的笑聲。我想起娘和爹經常在晚上關了燈悄悄地說話,還會這樣輕笑。我在旁邊裝睡,那是一天里最幸福的時刻。我笑了,一切都好了,貴哥和蘭巧嬸也有這么溫馨的時刻。傻福背我回到他的屋子,把我放在炕上,也不點燈。月光從窗戶里瀉進來,投到傻福的臉上,他的樣子變得朦朧。我對傻福說:“我要回了。”我再一次撥開大門門閂的時候,貴哥屋里點起了燈,依稀見有人影晃動,如同皮影戲里的剪影,沒有一聲咳喘聲。我想,貴哥身體如此好了嗎?
有一天,麻嬸來我家玩,對我娘說:“知道嗎?貴哥媳婦有喜了!”娘高興地說:“謝天謝地,白二郎家終于后繼有人啦!”麻嬸挑了一下眉毛:“嫂,你不覺得這個孩子來得蹊蹺嗎?貴哥都躺了幾個月了,還有那本事?”娘說:“他蘭巧嬸挺本分的,你別瞎說。”麻嬸看了娘一眼,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咋看她都帶個狐貍精的樣兒。”
六月六
麥收剛完,天氣炎熱起來。六月六,嬰容出嫁。
全村人幾乎都來看熱鬧,娘心情好,把我也帶了來。傻福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我叫他,他像沒看見我一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新娘子。新娘嬰容穿了大紅的對襟褂子,蒙著紅色的蓋頭。新郎是白村患有羊角風的白之詠。白之詠家庭貧窮,老實巴交,相貌平平,他和嬰容本不般配。白村人都知道白之詠靠一手胡琴娶了個俊媳婦。
白村有兩大傳說,一是“禿尾巴老李”的故事,二是“張果老親傳驢戲”的佳話。話說三十年前,黃河突然決堤,大水噴涌而出,漫了河灘,沖向白村,嚇壞了村民。七天后,大水退去,白村房屋損毀并不嚴重,因為村里大部分房基用三合土夯筑而成,外面以磚石相護,房屋、房臺又都是南北走向,與水流平行,也算逃過了水害。驚魂未定的村民們卻一心認為全是因了白龍禿尾巴老李相護,一股腦地都去白龍廟磕頭跪拜。但是,灘里的田地未能幸免,被淹了,種不成了,很多人被迫出去討飯。只是外面兵荒馬亂不太平,餓殍遍地,討飯也難填飽肚子。
有一天,白村來了個白胡子老頭倒騎著毛驢,邊走邊唱,聲調凄凄切切,如泣如訴。巷子里餓著肚子曬太陽的人們聽著了迷,他們也跟著唱起來,忽然覺得這腔調咋這么熟呢,這才發現那就是自己的口音哪,再尋那老頭,卻不見了。后來,白村人就開始唱曲了,唱著曲去要飯,就不再是乞丐,而成賣藝的了。傳說那個老頭就是神仙張果老,他是來給白村人指生路了,后來白村人給這曲起名叫驢戲。這當然只是個傳說。
我小時候,白村的大人孩子都會哼唱驢戲倒是真的。那時,白家驢戲班正名揚魯北。“當啷啷,當啷啷/白村出了個驢戲幫/張果老親來授天意/白村人人唱驢腔/要說驢腔誰最棒/數咱白家嬰容姑娘……”白村的孩子都會唱這首童謠。白家班最早只有男人唱驢戲,女角都是男人客串,嬰容是白家驢戲班第一個女角兒,十幾歲就跟著她哥走南闖北去唱戲,天生了嘹亮的嗓兒,柔美的身段。她一上臺,把那些男人都比下去了。
漂亮姑娘大了,提親的都會踏破門檻。村里人喜歡嬰容,喜歡聽她唱戲,給嬰容提親的卻不多。李莊的李老財色迷心竅,找人來說想娶嬰容做小,氣得她哭了半晌。自那后,更是沒人來提了。
嬰容從小不愛說話,總是抿著嘴巴,揚著嘴角,倘若一開口,脆生生的聲音如秋后的梨子裂開口子。嬰容的嗓很神奇,有人說小孩子淘氣了哄不住,聽到嬰容唱曲就安靜了;還有人說嬰容唱戲可以治病。白三爺在八十四歲生日前一天沒了呼吸,嬰容唱了一曲,他竟然又還了魂,如今活到了九十歲還挺硬朗。白之詠從小有癲癇病,越大犯得越勤,他爹娘急得不行,也沒有好法子。奇怪的是聽嬰容一唱,他就平靜下來了。娘笑話他說,你娶她吧,她會治你的病。白之詠竟然點點頭。后來,他娘真去提親,嬰容說,我不嫌貧,不愛富,只有一個條件,他得會拉琴,不管日子過得咋樣,哪會兒我想唱戲了,他給我拉拉琴,就夠了。自那以后,白之詠就天天跟著嬰容他哥學拉琴。
新娘揭開蓋頭的時候,大家看直了眼睛:她頭發梳得油亮,黑色的發根,青白的頭皮,雙眉入鬢,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嬰兒的眼睛,又水汪汪的,像在說話。她黑眼仁比常人大,你要盯著她的眼珠看,會掉進那深不見底的海里。看媳婦的人群里有人喊:“嬰……嬰容,俊……俊!”喊話的正是傻福。那天他穿了一身青色的短打衣服,戴一頂瓜皮小帽,眉清目朗,像新郎官一樣精神。三奶奶怕他擾了婚禮,趕緊把他拉出來,說:“你媳婦嫁人了啊。”傻福點點頭,三奶奶說:“你高興嗎?”傻福又點點頭:“高……高興,好……好!”三奶奶嘆了口氣,多好的孩子啊,就是傻了點。三奶奶說:“等奶奶給你說個媳婦兒。”傻福猛地跪在地上給三奶奶磕了個響頭,仰起沾著草葉子的臉,說:“嬰……嬰容!”
六月六是個好日子,這天蘭巧嬸兒順利生下了一個男嬰。不久后,娘去送雞蛋賀喜,回來興高采烈地說,太俊了,我從沒見過這么俊的小子兒,剛幾天的孩子就那么飽滿,皮膚白的瓷碗樣兒,嘴唇兒櫻紅櫻紅的,那寬額頭和濃眉大眼太隨他爺爺和他叔了,白二郎家幾輩都是這個體面樣兒。
添了孫兒,白二郎高興得合不攏嘴。孩子滿月,他親自去白龍廟給孩子燒香還愿,祈求孫子健康平安。讓村里人很不解的是,他給這個漂亮的小孩兒起了個難聽的名字——“狗剩兒”。白二郎說:“賤名好養活,叫啥不重要,能健健康康長大比啥都好啊!”想當初,他給兩個兒子起名,一個叫貴一個叫福,莫不是希望福貴雙至,家道興旺,沒想到倆兒子一個不如一個。這些年來,讓這倆兒子愁得他吃不香睡不著。如今,有了孫子,寧愿賤名祈福。
狗剩兒像灘上的蒲草一樣一天天長大,三月抬頭,百天翻身,六月端坐,八月會爬,一逗咯咯笑個不停,白二郎提著的心慢慢地落到肚子里。他天天把狗剩兒抱在懷里,扛在肩上,哼著驢戲兒在街上轉悠。當娘后的蘭巧更加豐滿圓潤了,還比以前愛出門了。午后,她抱著狗剩兒站在門口曬太陽,邊拍打狗剩兒的屁股蛋兒,邊哼著:“狗來了,貓來了,狗剩兒,睡著了。”陽光打在娘倆圓嘟嘟的臉上,映照出蛋清一樣的白凈面皮。
麥子青了又黃。又一年六月六,狗剩周歲了。白二郎很正式地給他搞了一個抓周儀式,隆重地請了白七爺、我爹和村子里的一些長輩去當證人。大炕上鋪了大紅的包袱,擺滿了書、毛筆、銅錢、秤砣、印章十幾樣東西。貴哥已經病入膏肓,躺在炕頭上瞪著天花板大張著嘴巴一動不動,似乎連歪頭看一眼兒子的興趣也沒有。狗剩兒爬來爬去,對紅包袱上所有東西充滿了興趣,只是抓起這個看看又扔下,再拿起那個瞧瞧,還是扔下,繼續往前爬。他爬著爬著,竟然扶著墻角站了起來,還蹣跚著走了幾步,白村的長輩們就眼睜睜地見證了狗剩邁開人生第一步的那一刻。周歲的孩子會走路在當時還是很少見的,他走了幾步,摔在了炕上,繼續爬行,爬到貴哥那里,趴到貴哥身上。白二郎皺了下眉,將他抱回紅色包袱上,期待他拿起一件物什,提前對自己的未來做個選擇。狗剩兒卻不再理睬那些物件,又爬回貴哥那里。白七爺說:“貴哥模樣不對啊。”大家把眼光齊刷刷地投向貴哥,他躺在那里過于平靜了。白七爺伸手一試,貴哥沒有了聲息。
白貴哥在兒子周歲那天去了。他走得悄無聲息,當天就入土為安。白二郎始終陰沉著臉,傻福似乎不知死亡為何物,背著狗剩兒還在傻笑。只有蘭巧在出殯時放聲大哭,哭她那狠心的男人,丟下孤兒寡母撒手而去。她的發髻散落下來,一縷縷頭發被淚水粘在臉上,眼睛腫得像個桃子,她哭癱在地上,任憑麻嬸、三奶奶和幾個女人再三勸說,都不肯起來,她的哭聲被風吹散,黃河似乎也聽見了,以低吼的波濤遙遙回應。我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把娘嚇壞了,緊緊地把我抱在懷里,娘太瘦,她的懷抱堅硬透風。白七爺領人去下葬,饅頭樣的墳頭慢慢堆起,他長嘆一聲:“貴哥再也不用遭罪嘍。”
后來,白村人陸續知道貴哥去世的消息,莫不閃現出瞬間的驚訝,扔下一句:“啊!蘭巧真成寡婦啦。”在白二郎家,貴哥這塊陰云很快也過去了,畢竟那可愛的孩子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喜悅,一歲半開口叫娘和爺,小嘴很甜。他似乎也給白村帶來了好運,那幾年格外風調雨順,安定祥和,白村人都定了心。有時候也會傳來外面兵荒馬亂的消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更愿意相信有禿尾巴老李和張果老佑護,白村會這樣永遠安寧下去。
河東西
八歲之后,爹讓我在家讀書識字,不讓我跟著傻福到處玩了。傻福的背上換成了他的侄子狗剩兒。傻福一直是村里的孩子頭兒,他喜歡和孩子們玩兒,秋天里,他把最甜的果子分給孩子們,小孩子們也都喜歡他,知道他吃不飽肚子,從家里偷拿干糧給他。傻福很喜歡狗剩,狗剩兒會沖他咯咯地笑,傻福抱著他,他會用額頭磨蹭他的臉,和他親親,傻福又瘦又黑,頭發凌亂,胡子拉碴,狗剩白白胖胖,眉眼清秀,爺倆形成鮮明對比。傻福把他舉過頭頂,狗剩會大聲求饒:“好福叔,放我下來!”傻福笑得哈喇子順著嘴角流下來。白二郎看見了,大喝一聲:“阿福,把他放下!”傻福趕緊把狗剩放下,垂著頭站在一邊,戰戰兢兢如同一個犯了大錯的孩子。狗剩愛跟傻福玩,白二郎和蘭巧嬸卻都不允許傻福私自帶狗剩出來玩,傻福只能從果園里摘一些棗子、石榴裝滿口袋,回去拿給狗剩兒,白二郎也不允許狗剩吃傻福帶回來的東西。
這時的傻福樣子確實像個“潮吧”(河城方言,意為傻子)。他很少回家,饑一頓飽一頓地在村子里討飯吃,晚上睡在果園里,白二郎已經很少出來找他了。娘心善,經常給傻福吃的。我爹雖然是個秀才,卻真的是又酸又窮。他收了鄰近村子里的幾個孩子念書,村民們也沒錢交學費,只交幾斗糧食算是束脩,盡管娘省吃儉用,我們全家也僅夠維持溫飽。娘把吃的分給了傻福,自己就要餓肚子。
狗剩四歲時就顯出與眾不同的聰明機靈勁兒,他總拿個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嘴里念念有詞,爹碰見了就蹲下來教他寫“一、二、三”,他竟然一次就學會了,寫了滿院子的“一、二、三”。白二郎抱著他來找爹,他說俺狗剩是塊念書的料,秀才你教他讀書識字吧。爹說,我也稀罕他,但孩子太小了,等七八歲再來吧。第二天,白二郎拿來半袋高粱,掏出一串銅錢,對爹說:“孩小不怕,學點是點,我就是希望他能識文斷字,不做盲心人。你放心,我來陪他上課,不敢搗亂。”看爹不說話,又嘆口氣,“秀才啊,不能等啊,過幾年還不知啥年景呢,聽說日本鬼子快打過來了,我這心里不踏實啊!”
于是,四歲的狗剩成了爹最小的學生,白二郎親自領著他來上課,偶爾蘭巧嬸帶他來。爹說,狗剩兒真是個奇跡,記憶力驚人,背書那個快,理解力也強,像天生長了一顆玲瓏心。爹在課堂上很嚴肅,總是用戒尺打著這些淘孩子們背書,連我也沒少挨打。可是狗剩從不挨打,他總是超出爹的預期。他很快就會背《三字經》《弟子規》和一些唐詩,《論語》也能成段地吟誦,比一些八九歲的孩子還要強。高大的白二郎扛著狗剩兒在村子里招搖而過,狗剩兒一手握著風車,一手抓著糖葫蘆,還搖頭晃腦地誦著:“為人子,方孝時,親師友,習禮儀……”白二郎遠遠地和路人打招呼,笑得眉毛像兩座小山。
麻嬸愛到我家串門,說實話我有點討厭她的碎嘴,她還長了一臉的麻子。以至于后來我看到繁星點點的天空,必想到她的臉,而看到月亮的清輝,就想到白凈的蘭巧嬸兒。村里人都不喜歡麻嬸,娘卻愿意和她走近,直到后來發生了更多的事,我才知道娘看人比我準。麻嬸其實是個熱心人。
蘭巧成了寡婦,被很多人惦記,可是村里的媒婆都不敢趟這道渾水。麻嬸卻一根筋地找上門了。她也是沒辦法,娘家那當大夫的堂兄死了老婆,給狗剩兒看病見到蘭巧之后,再三纏著麻嬸去做媒,還給她扯了三尺花布相求。大夫堂兄自信自己條件好,蘭巧這樣的女人除了模樣好,也別無長處,她有什么可挑的?一定巴不得攀上他這樣有點手藝的男人呢。麻嬸一開口,蘭巧就堅定地拒絕了:“以后再也不要說這事了,我只求在白家把狗剩兒撫養大,沒別的想法。”麻嬸狐疑地說:“你這么年輕,這話可是真心?你不是看不上俺哥吧!”蘭巧說:“還請嫂子幫忙出去帶個話,就說蘭巧不會改嫁,請鄉親們多多關照。”麻嬸這趟自討沒趣,她還是不信,對娘說,她蘭巧才不是個趴在土里刨食吃的女人呢,走著瞧吧。
很快,村里就有了一個紛紛揚揚的傳說。是的,這在當時只是傳說,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必須交待一下。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有位青年著一身黑衣騎一匹白馬疾馳而來,他有健美的身材、俊朗的面孔和機靈的眼神,右邊眉毛上方有顆黃豆大的紅記,像是第三只眼睛,他在村頭跳下馬背,將白馬拴在村口的大槐樹上,旋風一般來到白二郎家,一躍攀上墻頭,輕輕跳入院中,躲在院子里的榆樹后面左右觀望,待左右無人,迅速躥到前院蘭巧的窗前,輕輕敲打窗戶,里面無人應聲。他眉頭緊鎖,思索片刻后又輕手輕腳來到后院,屏息細聽,緊閉的軒窗內,人影闌珊,獸語急急如瀑,鳥音嚶嚶如泣,急瀑驟歇,嚶聲哽咽。他牙關緊咬,鐵拳緊握,以拳擂胸,卻沒有敲窗,呆呆立到天亮。晨曦初露,一個蓬頭白面女人從屋里走出,他上前拉住她就走。女人紅著眼睛,流著眼淚,雙腳像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青年厲聲說:“跟我走吧,離開這里,離開這個無恥的男人,離開這個變態的家!”女人咬著牙說:“我哪兒也不去!你走吧,永遠不要再來找我。”青年不甘心:“不,我的蘭巧是個勇敢的女人,我找到了新組織,找到了新生活,生活充滿了希望,讓我們一起去尋找幸福吧!”女人堅決地搖搖頭:“一切都晚了,我有了兒子,我不能扔下他,這就是我的命,我認命,我認命!”兩人僵持之中,一根碗口粗的棍子突然從黑衣青年頭頂劈頭而下,青年往旁邊一閃,棍子落了空。一名身形高大的半老男人抄了根頂門棍沖將過來,紅著眼睛,左右攻擊,青年閃轉騰挪,身形靈活,棍子根本近不了身。
這個傳說不知道是怎么傳開的,當時風靡了白村,人們在街頭巷尾竊竊私語著,說得活靈活現。還有人說那天清晨,在村頭看到一匹白馬疾馳而去,馬上的黑衣人眼神冷若冰霜;有人說清晨從白家門前經過,聽到了蘭巧凄慘的哭聲;有人說那之后白二郎的腿瘸了好久,看來是比武中沒占到便宜反受了傷。困難歲月里,這個故事一時成了白村的麻辣佐料,人們談論起來似乎忘記了困苦和饑餓。
白二郎就像沒聽到這個傳說,仍然我行我素,照常領著狗剩來讀書,腿確實瘸著,自己卻說是崴了腳。只是,從那之后蘭巧嬸沒有單獨來送狗剩過。
我承認那時候對蘭巧嬸有著特別的關心,我偷偷問傻福,你嫂子怎么不出來了?幾天不見,傻福好似癡傻地厲害了,他磕磕巴巴地說:“在……在……在家……家……家……”他半天說不完一句話,急得我不行。“關……關……關著。”我嚇了一跳,不確定傻福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卻哼唱起了驢戲腔。
黃河灘上有句俗話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河說的就是黃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黃河養育了這方土地上的人們。有了黃河就有了不竭水源,有了良田美池,棗林桑園,有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人們對黃河卻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很多時候她一發脾氣,就會潰堤決口,沖沒田舍,讓依賴她的人們痛心疾首、束手無策。枕河而居就等于伴虎而眠。風調雨順的年景不長,那一年,春上大旱,老人們憂心忡忡,聚集到白龍廟祈求風調雨順。直到夏天卻仍然不下一滴雨,眼看著莊稼顆粒無收,村民們又商量著三五成群出去討飯了,連嬰容和白之詠也跟著白家班離開白村,開始了唱戲和流浪的日子。吃不飽肚子,念書更是多余的,孩子們都不來了,爹的學生只剩下了狗剩兒,爹對白二郎說:“都別來了,學堂散伙吧。”白二郎又送來了一袋子紅薯,央求爹繼續教狗剩念書。
福哥繼續看守著他的果園,果園里果樹枝葉干枯,大旱讓果子出奇地少和小,卻比哪一年都甜。福哥餓得脖子老長走路不穩,也堅決不摘一顆未熟的果子,甚至成熟的果子他也不吃。我也曾經懷疑過一個傻子的自律,可是請相信我并未虛構。他把一顆顆小棗藏在口袋里,分給孩子們,看著孩子們舔著嘴唇上的一絲絲甜意傻笑,他也會把果子送給大姑娘小媳婦,看著她們沖他露出甜美的笑容傻笑,他也會送給老人,老人們擺擺手:“沒牙,咬不動啦。”他又把果子裝進口袋傻笑。
可是有一天,傻福苦苦守候著的一樹樹尚未成熟的果子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不見了,樹枝被折斷扔在地上,果園被偷了!那之后,傻福晚上幾乎不再睡覺,折了一根樹杈端在胸前像端著機關槍,他猩紅著雙眼,圍著果園不停地轉圈,見人就問:“偷……偷……偷果子……打!打!”就像要隨時攻擊對方。這時,傻福的衣服已經完全如同乞丐般破爛,形容枯槁的樣子有些可怕。盡管人們知道他從不傷害人,卻開始躲著走,大人們更是囑咐孩子們離他遠點,畢竟是個受了刺激的傻子,萬一做出過激的行為呢!
傻福果真做出了傻事。他竟然“挾持”嬰容到了黃河邊。不知道傻福用什么理由說服嬰容跟他去的,村里人說傻福沒傻到底,肯定是想去沒人的地方圖謀不軌。嬰容說,傻福告訴她,黃河要斷流了。她說不信,這條河流了幾萬年,連年紀最大的老人都沒聽說黃河干過呢。傻福說,不信,你去看,我帶你去看!嬰容說不去,你別瞎說了。傻福拉著她就走,他緊緊地鉗住嬰容的手,嬰容掙脫不開。他們一直向北走,來到黃河邊的蘆葦蕩里。正午的蘆葦蕩一個人也沒有,嬰容有些害怕。端午節已過,天很熱了,傻福還穿著破舊的夾襖,說是夾襖,卻沒有袖子,也沒有扣子,就是一個敞著懷的雙層坎肩,腰里還系了根草繩子。黃河灘上的太陽很毒,走著走著,傻福熱了,把上衣脫了下來扔在蘆葦叢里,嬰容讓他穿上,他不穿,卻指著黃河說:“洗……洗澡澡啊……黃河水要沒了!”傻福不停地往前走,他要跳進到黃河里,嬰容嚇壞了,大喝一聲:“站住!”傻福立刻定在那里,一動不動。
嬰容站在傻福旁邊,前面就是蒼龍一樣的黃河,橫臥在廣闊的灘上,黃河經過幾千里的奔騰流到這里已經沒有了汪洋恣肆的氣勢,河水卻依然渾濁而浩蕩,哪有什么斷流的跡象?忽然一陣風吹來,蘆葦全都彎下了腰。面對那浩浩黃流,聽著那滾滾濤聲,嬰容有些不安,看似平靜的河面下,積蓄的也許是雷霆萬鈞的力量。從這里往東北,是渺無人煙、荊棘叢生的廣袤荒野;往西南,是層巒疊嶂的山區;嬰容走出過這片土地,她知道荒野之外的世界有多么大,有多么險。
讓人意外的是,那一年秋天,黃河果然斷流了。長大后我知道了那年黃河斷流是因為上游決口、黃河改道導致山東境內黃河干涸。那時候,消息閉塞,白村的人們對上游的事情卻是一無所知,變得慌亂起來。嬰容說,傻福的話應驗了,人們以異樣的眼光看著這個傻子,不知他是哪路仙魔,竟然對天地之事未卜先知。這件事情我一直也未想明白,到底是巧合,還是嬰容故意編出來的故事?老人們說這是兇兆,大兇!白二郎告訴人們,日本鬼子真的要打過來了!
夏天時,爹與娘就商議著要去西南山里投奔大姨。我家在白村沒有近親,現在爹又沒了學生,他認得的幾個大字也不能當飯吃,我們家早就揭不開鍋了。大姨捎來信說山里還可以刨口吃的,爹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雖然生長在河邊,卻獨愛巍巍青山。年輕時有位算命先生曾告訴他“山窮水盡時,峰回路轉在高處”,看來離開家鄉也是命也運也!這事議好了爹娘卻犯了愁,出門需要盤纏,又帶著我這樣一個殘疾孩子,可爹娘卻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來。這一急,娘又突然病了,爹無奈把家里能用的東西全都變賣了給娘治病,那段日子,我家真的走到了山窮水盡之時。
到了秋后,顆粒無收。娘的病好了一些,家里卻一點吃的也沒有。爹思來想去決定硬著頭皮去給白二郎借點盤纏。爹敲了幾遍白家的大門,沒人應聲,他推門進去,連喊三聲:“白里長在家嗎?”沒人答話。爹失望了,回頭想走。只聽屋里有女人說:“是白老師來了嗎?”爹聽出了是蘭巧嬸的聲音,恭敬地答道:“狗剩娘,是我。”“可有什么事嗎?”蘭巧嬸問道。
爹本不好意思對一個女人說借錢的事,卻聽到狗剩兒在屋里大聲叫著:“白老師,白老師!”爹就走到屋門前,屋門外上著鎖,蘭巧和狗剩兒被鎖在屋子里。爹心里犯嘀咕,嘴上沒說什么。隔著窗戶,蘭巧嬸對爹說:“他比阿福還神經,老是怕我帶著狗剩逃走,就把我們鎖起來。”又說:“白老師你從來不登門的,一定是有事。你是好人,又是狗剩兒的老師,有什么事盡管說,說不定我能幫上忙。”爹溜嘴就把借錢的事說出來了,他也立刻就后悔了,蘭巧嬸卻從炕底下拿出了一個紫色的錢袋,取出一塊大洋從窗戶里遞給爹說:“走吧,走吧,樹挪死,人挪活。離開這里,你有文化,到處都是活路啊。我是走不了啊。”
“風從龍,云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別父母/只為蒼生不為主。”在戰亂終于蔓延到白村的時候,爹帶著蘭巧嬸給的一塊大洋哼唱著驢戲帶著我們全家離開了這里。
一塊大洋啊,在那時的白村人眼里算得上巨款!是的,蘭巧嬸用一塊大洋拯救了我們全家。
自此,我們家改換了命運。
自此,我與白村漸行漸遠。
我跟爹娘來到了山里。算命先生的話得到應驗,爹跟著大姨夫參加了革命,他會寫會畫,又略通天文地理,他的學問有了用武之處。我和娘與大姨表姐表弟們住在一起互相照應,溫暖得多。最讓我欣喜的是,爹和大姨夫給我們帶回了很多書。那個硝煙烽火的歲月里,我這個無法出門的孩子開始了如饑似渴地閱讀,我雖然身體殘疾,心卻在知識的滋養中越來越堅強和豐盈。
多年后,我成了一名作家。當我意外地獲得一個全國大獎后,有個娃娃臉、黑眼仁特別大的年輕女記者問我:“是什么力量讓你走上寫作的道路?”我說:“因為我沒有腿,我當不了運動員,當不了郵遞員,也成不了工人和農民,我只能寫字啊。”她笑了,夸我幽默,笑起來黑眼仁深得就像一口深井,讓我想起了嬰容,嬰容就擁有這樣一雙眼睛。
那時候,我成了一個勵志典型。革命勝利后,新政府照顧我是革命的后代,又有文采,特許我進入文化館工作,我不僅像正常人一樣娶妻生子,過上了物質富足的生活,還在文學的陽光大道上越走越遠。因為我是一個殘疾人,我是一個先天的腦癱患者,記者們寫報道夸我身殘志堅,將我的事跡報道出來激勵更多的人。
寫作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很多次認真地思考,我為什么不停地寫作呢?因為我童年的白村,因為福哥果園里的百花香,因為蘭巧嬸的一塊大洋,因為幸福和平的新時代,因為奔騰的黃河水澎湃著我的心,因為天上的繁星讓我情懷蕩漾……或許,什么也不為,這只是我的人生使命,上帝奪去我的一雙腿,又給我打開了另一扇窗,這是上天給我安排的路。可是福哥呢?上帝給了他與我一樣的不幸,可記得給他另外一絲幸福的機會?他的身體那么健壯,若是生活在現在,他或許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工人、郵遞員或者運動員吧!
多少年來,我的黃河日夜在心里流淌,將我的白村輕輕環抱,如同我簡單而幸福的生活。我一次又一次夢見再回白村,我的白村是否變了模樣?村口的大槐樹是否還在日月中守望?福叔的果園是否還花艷果香?我的狗剩兒兄弟早已長大了,那么聰明伶俐的孩子,是否早已出去闖蕩?我的福叔你可還安康?美麗的嬰容姑娘應該成為一代名伶了吧,我的蘭巧嬸呢……想到離開蘭巧嬸被關著的模樣,我像爹一樣充滿了擔憂。她們都還在嗎?還有娘最惦記的那個直腸子麻嬸,在艱難的歲月里能否安然無恙?
無故人
離開二十八年之后,我和妻陪同老父親回到了白村。那棵歪脖的老槐樹不見了,只剩了一個巨大的木樁,我和爹并排將輪椅停在樹樁邊,撫摸著磨光了的表面。很多小孩在不遠處跳房子,他們時不時朝我們這邊看過來,卻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一種“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感覺涌上心頭,可終于還是回到了白村呵,我就要見到闊別多年的親人。
爹對我和妻說:“蘭巧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永遠不要忘,要記得報恩。”這幾年,爹的精神有些恍惚,很多事情都忘了,除了念叨那些打過的仗,就念叨白村的人和事兒。爹早就像我一樣成了殘疾人,他在戰爭中受了傷,子彈穿過他的大腿和胸膛,他命大活了下來,卻成了瘸子,腿腳的不便沒有消磨他的意志,瘦小的爹一生能文能武,是我無法望其項背的。
“千萬記得要報恩,”爹說,“死后要把我埋回白村的祖墳里,永遠睡在高高的黃河壩上。”
“要報恩。也許,我們就要見到闊別多年的蘭巧嬸了。”我安慰爹說。
這時,遠遠地走過來兩個人,一個中年男人老遠就喊:“不好意思,來遲了。”后面的年輕人跟上來介紹說:“這是咱村村長白邦辰。”白村長在爹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白老師,您還記得我嗎?”爹搖了搖頭:“名字我熟悉,你是我的學生吧,我可不認識你啦。”一周前我寫信到牛鄉,報上我的姓名,牛鄉很快給我回了信,說隨時請我們回來看看,我便回信告知了歸期。
我急著去看福哥的果園,白村長搖搖頭說,沒了,日本鬼子來的時候那果園就荒廢了,現在早都蓋成房子了,倒是北邊的池塘還在。爹嘟囔著說:“果園沒了怎么行,白村這個雄偉的男根,豈不是少了個蛋嗎?”白村長愣了一下,看來他并不知道我爹曾經對白村那神奇的形容。
“福哥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沒了,早沒了!”
“怎么沒的?”
“很多年了,日本鬼子還沒走,就沒了。”
“蘭巧嬸呢?”
“狗剩兒呢?”
“嬰容呢?”
“麻嬸呢?”
……
沒等村長回答,我急切地說出了一溜兒的名字。
“你要找我奶奶嗎?”同來的年輕人說。
“這是小喜,麻嬸的孫子。”白村長介紹說,“一言難盡,這里風大,家去慢慢說吧。”
那一趟,我們在白村待了三天,只拜訪到了兩個故人:麻嬸和嬰容的男人白之詠。麻嬸快要七十了,白內障導致眼盲,五官變得模糊不清,一臉的麻子卻仍然密如繁星。她的腦子非常清晰,我報上名字后,她立刻拉住我的手急切地問,你娘還好嗎?我說娘去了,她抹起了眼淚。白之詠也已近六十歲了,領了一個兩歲的女孩兒,黑豆一樣的眼睛像深海,家里墻上依然掛著古老的墜琴。
麻嬸和白之詠斷斷續續給我講述了這些年的一些事。
麻嬸說,我們離開之后,日本鬼子就來了。事實上,白村人很少見到真正的日本鬼子,只是不遠處的十里村修起了碉堡,進駐了一支皇協軍,領頭的人稱黃西皮,到處逛蕩,搞得附近的村民人心惶惶。黃西皮帶一支小分隊來到白村找到白二郎,讓他幫忙在村里征公糧,抓壯丁,修工事。白二郎戰戰兢兢地解釋說,村里人連飯都吃不上,根本沒有多余的糧食,人都出去討飯了,壯丁也沒有幾個,恐怕幫不上皇軍的忙。黃西皮接二連三地來,白二郎只是好話周旋著。黃西皮瞅了一眼正在院子里玩耍的狗剩兒說:“這孩子好可愛啊!”白二郎嚇得頭發都要豎起來。
麻嬸說,如果不是那件事情發生,白二郎再壞也不會成為黃西皮的走狗。黃西皮的出現,嚇得白二郎不敢讓狗剩出院門半步,年幼的狗剩天天悶得難受。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一抹夕陽還掛在西天,整個白村紅彤彤的,大街上空無一人。狗剩兒趁他爺爺不注意跑去果園找傻福,傻福正端著他的木叉機關槍忙著在果園里巡邏,他無暇顧及侄子狗剩兒,狗剩就一個人跑去了池塘邊。
當傻福聽到有人大喊救命的時候,他扔了“槍”就往池塘邊跑去,他看到侄兒狗剩正在水里拼命地撲騰,濁綠的池水已經沒過了他的腦袋。他嚇壞了,撲進水中將狗剩拖了上來,扛在肩上,就往家里跑去。
那天,麻嬸去關院門,恰好看到傻福把狗剩的兩條腿扛在肩上,呼呼地在街上跑,水滴沿著狗剩的臉、狗剩的頭發、狗剩的嘴、狗剩的肩膀、狗剩的胳膊往下流,在大街上畫出一條長長的水印,傻福就這樣把狗剩扛回了家。
蘭巧看到狗剩浮腫的臉,一個趔趄暈倒在地上,白二郎拿起棍子夯在了傻福的身上,傻福躲也沒躲,任憑他爹沒頭沒臉地打,鼻子嘴里全出了血,他嗚嗚咽咽地哭著,像是一頭無依無靠的驢子。
在那個美麗的傍晚,這個長相俊朗、聰明伶俐的神童結束了他的一生,享年八歲。狗剩這個賤名終究也沒有給他帶來富貴和長壽。
蘭巧大病了一場,白二郎一夜之內白了頭,人們很久都沒見到他們出門。白村人再見到白二郎時,他的眼睛變得冰冷,有人說他的眼珠子發綠,就像狼的眼睛。很快,他真的成了一只殘忍的狼,他變成了黃西皮的幫兇。他帶著皇協軍挨家挨戶搜查,把糧食全部充公,男人都要去給皇協軍干苦力,連老弱病殘都不放過。他對白村太熟悉了,誰家藏了什么都躲不過他的眼睛,白村人背后都叫他“白二狼”。這時,他不但把蘭巧鎖在家里,還把她綁起來,一旦不高興,就會拳打腳踢。傻福也成了一個游魂,狗剩死的時候,他被爹打斷了腿,爬了一個夏天,到秋后才站起來,誰都不知道他怎么活下來的。家里不再允許他回去,果園也已經荒廢,鄉親們早已不再給他吃的,雖然大家知道傻福沒有罪過,可是想到他爹的可恨行徑,誰也不愿意再做好人,何況哪家里也都找不出一點吃的了。
后來,傳說洼里來了“匪”。“匪”們神出鬼沒,厲害非常,經常偷襲皇協軍,動不動就打劫皇協軍的武器和糧食。黃西皮非常氣憤,發誓要將“匪”剿滅干凈。據說領頭的“匪”代號“天眼”,他的眉毛上方有顆如同眼睛的紅記,“天眼”的鼻子比狗還靈,洼里的荊叢、蘆葦、樹林都是天然的屏障,皇西皮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蹤影。鬼子又逼著皇西皮迅速剿匪,黃西皮出動了幾次,都沒有占到便宜,他思來想去覺得是吃了地形不熟的虧,他找到白二郎,要求他給皇協軍當向導。白二郎知道這可是真刀真槍地干,嚇得連連搖頭,黃西皮哪管這一套,命人架著白二郎就向洼里去。
這一去,白二郎是“豎著走、橫著回”的。傍晚,幾名偽軍把他抬回了家,扔到院子里就走了,白二郎回家的時候是有一絲氣息的,他只是被子彈打中了胸部,但并沒有打中要害。被鎖在屋子里的蘭巧從窗戶里看著鮮血從白二郎的身體里像小溪一樣流淌出來,院子里紅色的土地慢慢擴大,她起初非常幸災樂禍,這個變態終于惡有惡報了!狗剩死后,蘭巧覺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什么事情都不再重要,她不再有任何快樂,甚至再無任何悲傷。后來,她聽到他的呻吟,他似乎在呼喚著她的名字,又在呼喚狗剩,呼喚福哥。他的身體在慢慢萎縮,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她的心有些軟了。她嫁進這個家,他也曾百般維護她,她卻那么厭惡他。眼看著他被死亡一點點吞噬,她突然想要出去救他,可是屋子封鎖得太嚴了,正是他把自己像囚犯一樣天天鎖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屋子里的。她開始擔心自己如何出去,如今又有誰能來救她呢?她開始大喊救命,回應她的卻只有模糊不清的回聲。
他沒有了一絲聲音,他早就死了,鮮血已經流盡,成群的螞蟻和蒼蠅被血腥氣吸引,圍攏了過來。蘭巧似乎聞到了腐臭的味道,院子里有個尸體,她開始吃不下任何東西,整晚上恐懼到不敢閉眼,她終究是個膽小的女人。她夢到貴哥和白二郎一起來折磨她,要帶她下十八層地獄。
村里有人大約是知道白二郎受了重傷的,但是人們恨透了他,沒有人愿意來看一眼。直到蘭巧把屋子里的東西全部吃光,仍然沒有人來解救她,她感覺自己真的要被他帶走了,死并不可怕,可是她不要死在這里,不要和他死在一起,做鬼也要離開這里!她拿起屋里的家什拼命地撞擊窗戶,撞擊屋門,木制的窗戶開始搖晃,她也開始搖晃,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她實在沒有了力氣……
這些事情是麻嬸告訴我的,或許只有她知道得如此仔細。所有的人都不肯進白二郎的家門,任憑螞蟻蒼蠅吞噬了他的尸體。有一天,麻嬸突然想起了時常被關著的蘭巧,她趁別人不注意進到了白家,她捂著鼻口繞過白二郎的尸體,來到了蘭巧的屋前,看到屋里虛弱的蘭巧,她把懷里還熱乎著的高粱餅子拿出來遞給蘭巧。
麻嬸回頭去找白七公。白七公在村里輩分最高,堪稱族長。麻嬸對他說:“咱村人都姓白,就是一家人,白二郎雖然做了一些壞事,但是人死為大,您老做個主,讓他入土為安吧,村里有這樣一個死尸,對風水也不好啊!”白七公覺得麻嬸的話有理,趕緊召集了幾個男人來到白二郎家。人們拿著錘頭先去解救蘭巧,可當他們來到屋門口的時候,發現窗戶已經被撬開,蘭巧已經消失不見。
白二郎被草草掩埋,麻嬸想起了福哥。白二郎死了,福哥怎么辦?有他爹在,他還有一個親人,一個靠山。如今的傻福真成了孤兒,兵荒馬亂的日子里,他可怎么活呀。
年屆耳順的白之詠燃起一袋旱煙,給我講述了離奇的另一段:“在不安亂世里,我和嬰容隨白家班出去唱驢戲討生活,漂泊了兩年之后,嬰容懷孕了,我們回到了白村。日本鬼子和皇協軍不斷地來村子里掃蕩,村民們到處躲藏。嬰容懷著孩子身體不便,每次出逃依然不忘抱著她的墜琴,一次次地有驚,一次次地無險,不管怎樣,即將到來的小生命讓我們充滿了憧憬。”
他的臉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將封存的記憶對我悠悠道來:“有一次,黃西皮親自帶著皇協軍來白村搶東西、抓壯丁。白二郎死后,皇協軍變成了明搶,黃西皮知道我回了家,要抓我去服勞役,來了幾次都落了空。這次,黃西皮想要抓個措手不及,直沖著我家就來了。我和嬰容聽到風聲匆匆從后墻的窟窿洞里鉆出去,剛走出不久,突然發現忘了帶上琴。我看到嬰容擔心的樣子,說回去拿吧,嬰容堅決地搖了搖頭,她說人比琴重要。皇協軍很快就向我們追來,嬰容有孕在身,走得不快,我拉著她快走。皇協軍竟然在背后開了槍,我太沒用了,一聲槍響,我就犯了羊角風,突然痙攣在地上,口吐白沫,起不來了。皇協軍追了上來,看到我的樣子,放過了我。可是,他們的眼睛卻盯在了嬰容身上。那幾個畜生滿身酒氣,盯著嬰容,眼睛都直了,哈喇子從歪斜的嘴角流下來。他們……他們向嬰容撲過去,好多只骯臟的手撕扯起她的衣服……”
我屏住呼吸,不敢想象當時的情景。白之詠的嘴唇開始發抖,眉毛也在痙攣,他在極力地壓抑著憤怒和悲痛,繼續說:“看著自己的女人被那群混蛋糟蹋,我卻渾身抽搐,動彈不得。嬰容用腳亂踢,兩個混蛋抓住了她的腳狠狠地往兩邊拽;嬰容用牙咬,一個渾蛋揪住她的耳朵狠狠地將木棍塞入她的嘴里;可憐的嬰容被死死擒住,他們還在踢打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我無法忘記她眼里的絕望,多少次在夢里見到嬰容,她就一直用那種絕望的眼神看著我。”淚水盈滿白之詠的眼眶,他使勁嘆了口氣,“可憐的嬰容用最后的力氣大聲呼喊著救命,可是,全村人都跑出去了,誰能來救她。就是有人還在,誰又敢來管這種閑事呢。可是,竟然真的有人來了,你都想不到,知道是誰嗎?……是傻福!傻福抱著他的樹枝機關槍,猩紅著雙眼一瘸一拐地跑過來,和那幾個畜生扭打在一起,他就像瘋了一樣,連抓帶咬;他就像個英雄一樣,毫不畏懼。可是他怎么會是那幾個強壯畜生的對手呢?他們的拳腳像雨點一樣落在傻福的鼻上、口上、頭上、臉上、身上,傻福還是緊緊抱住他們不放手,他咬住那個扯嬰容衣服畜生的胳膊,那個畜生一回手用刺刀的柄狠狠地敲在他的頭上。”
“可憐的傻福當場就不行了,可他搭上命也沒有救下嬰容。那個被咬的畜生回頭就把嬰容按在地上,可憐的嬰容拿起那把刺刀,抹了脖子,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離開了我……”
白之詠早已經淚流滿面,這位六十歲的老頭難忍悲聲,嗚嗚地哭了:“是羊角風救了我,卻害死了嬰容和孩子。我回到家看到那把墜琴,心就碎了。我把墜琴和嬰容一起埋了,她不在了,我也用不著那琴了。我把福哥埋在了嬰容旁邊,他心好又勇敢,可以和嬰容做個伴,保護她。”
我望了一眼墻上依然掛著的那把墜琴。白之詠似乎明白我要問什么,他說,這把琴是玲兒的。他指了指那個黑豆仁眼睛的丫頭。
我意識到白之詠一直沒有成家。他繼續說下去:“玲兒是我撿來的孩子。這些年我一個人茍活于世,到了秋后就出門討點生活,她是我在省城撿到的。那個晚上我正在趕路,一個花被在路中間擋了路,我發現了她,瘦瘦小小的,也就幾個月大,四肢健全,是個健康孩子,雖然看著喜愛,我本也不想要的,我一個男人,咋養活這么小的娃啊。可是,她的旁邊放了把墜琴。”白之詠看了一眼墻上的墜琴,“就是那把,這娃娃哭起來,嗓子那個嘹亮啊,跟唱似的,還有那個黑眼珠,特別大,和嬰容一樣,我想是嬰容托生了回來找我吧。我就把她抱了回來,哎!也是個命苦的孩子啊。”
白之詠抹了一把臉,將旱煙袋磕了磕。剛才的悲痛似乎已經過去,他變得平靜起來,嘆口氣說:“再艱難的日子過去了也就沒什么了,他們的仇解放軍都替咱報了,現在日子好啦!”
白村此行讓我和爹心情沉重而又充滿安寧,我們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打聽到蘭巧嬸的消息。爹一直想來報恩,希望找到蘭巧嬸或者狗剩兒兄弟,哪怕當面道個謝也好。爹說,你蘭巧嬸的大恩看來今生難報了。
白二郎家的兩重房舍如今改成了白村小學,里面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一群群朝氣蓬勃的孩子們在這個曾經冷清的院子里奔跑,笑容迎著東方的朝陽。這些孩子中卻沒有白二郎家的后代,我們不由得為他家唏噓不已。麻嬸倒是說起過一個消息,她說,蘭巧離開的時候腰身笨重,她應該是帶著喜走的。
關于蘭巧的去向,白村人也有說法。他們說當年騎白馬來的黑衣青年是蘭巧青梅竹馬時的相好,十幾歲的小伙與心上的姑娘私下盟誓后不知去向,可憐的姑娘被父母一嫁再嫁。小伙后來成了游擊隊長叱咤戰場,再回來尋找兒時的戀人卻已不在,一路打聽蘭巧的消息來到白村,得知蘭巧生活得并不如意,他想帶她一起離開,這時的蘭巧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了,她狠心拒絕了他之后,他就留在了此地開展游擊斗爭,因為額頭上的紅記被稱為“天眼”。白二郎給黃西皮當向導的時候,他就認出了這個于公于私的仇人,他本沒想打死他,可惜亂槍不長眼,白二郎還是沒有躲過子彈。那一戰非常慘烈,他也受了傷,簡單休養之后,他又一次來到白家,將絕望的蘭巧接走。
白村后來再沒有蘭巧的任何消息,他們卻對這個傳說確信不疑。至于“天眼”以后如何,白村人有兩種說法。有人說“天眼”在抗戰中英勇犧牲,將熱血灑在了黃河岸邊這片沙土地上,蘭巧成了烈士遺孀,獨自撫養大他的孩子;有人說“天眼”活到了抗戰勝利,功勛卓著成了一名高級軍官,始終將蘭巧和孩子帶在身邊。
我們去給嬰容和福哥上墳。他們長眠在黃河岸邊的大壩上,白村的祖輩們大都埋葬在這里,面對著浩浩黃流,傾聽著滾滾濤聲,俯瞰著生養他們的白村。冬去春來,黃土不改,濁水長流,螻蟻與蓬草在這片古老又嶄新的淤地上生殖繁衍、生生不息,如同這人間之喜樂悲苦歸塵化土,了無痕跡。
遠處有幾個磕頭機在天地之間上上下下,白村長說,知道嗎?這里發現了石油,就是黑色黃金。你們回來吧,這片鹽堿地下面原來全是寶藏……
上一篇:凌可新《沒有傳奇的春天》
下一篇:王一《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