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垂。——秋風乍起,掀動著額濟納旗東居延海干涸二十年后重新蕩起的輕波細浪,從視野的遠方向眼前款款而來。驀然回首,我仿佛聽見盛唐詩佛站在黃邊大漠上的感慨吟唱: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
——晚霞鋪展在湖畔新生的蘆葦穗稍間,雖然茂密修長,但僅有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一片;然而,凜風陣陣起時,居延湖畔,依然不失蘆葦蕩只能在河邊澤國穗浪搖云的激動與珍貴。
一
站在潤濕靈魂、澤被荒漠的水畔,目光不由得朝向祁連山莊嚴的皚皚峰巒。居延海煙波浩淼的水波從那駝走大漠,雁排長空的遠山,從那高峻的冰川雪嶺之下匯集汩汩溪流,進而成洶涌澎湃之勢奔涌而來。遙遠的《山海經.大荒西經》記憶著:“昆侖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源環之。”這里的“弱水之源”,說的就是弱水流沙上游水勢洶涌的諸河流。登上弱水流沙河畔的制高點,有遺蹤記載著老祖大禹用“疏導”之法,在西部平定水患,致百川歸海的辛勞業績歷歷如繪:話說有一日,大禹褲管高挽,赤腳佇立鎮夷峽最高處,向南眺望,祁連山下,河水泛濫,汪洋滔天,民深受水患之苦;向北而望,一片荒沙浩浩蕩蕩,風沙起兮,遮天蔽日,了無人煙。為救庶民于水患,他描畫出導弱水潤流沙,變汪洋為陸地的治水方案。方案確立后,大禹從腰間拔出一柄利斧,朝鎮夷峽的石山頭猛劈而去,終于合黎山閃開一條口子,“弱水之源”從這道口子里噴涌而出,向一望無際的沙漠瀟灑而去。——水到之處,流沙伏地,草木萌芽,綠意叢生,鳥鳴蟲吟……
歷經四千多年,雄峻的鎮夷峽“導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的“禹王斧痕”仍然誠信可辨。——山河在為老祖大禹劈山開渠、潤流沙為綠洲,救黎庶于倒懸的功德立石刻碑。
二
“弱水流沙”的名字早已稀釋在歷史的長河中了,但經典的是“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這承載有愛情專注信息的文化生態,卻演變為一個偌大的哲學與文化符號,凝結在華夏歷史與傳統的骨髓中,讓“弱水”之名永遠澎湃于東方文明的血脈里。這條承載著歷史文化重任的河流,從祁連冰峰滾滾而來、時下名列中國第二大內陸河,穿越華夏版圖的青海、甘肅、內蒙三省(區),順著“禹王”疏導的黃金水道,注入下游中蒙邊界額濟納旗的東、西居延海,流程八百二十一公里。養育著河水兩岸一萬多平方公里的草場綠地,滋養眾生繁衍不息。這條當今謂之黑河、古稱“弱水流沙”的河流,至今存活著黃帝發祥、大禹治水、彭祖終老于此,老子駕鶴西游“沒入流沙”,周穆公乘八駿馳騁千里,“執白圭玄壁以見西王母”于此駐足的傳說,也記錄著曾經滿眼山青水秀,鳥語花香的文化生態遺存。
居延海從遙遠的歷史走到當下,我們仍然可從冉冉升起的農耕文化和游牧文明的曙光中,感受到“萬頃平田四畔沙,水流依舊種桑麻”的西域田園風光。一部人與自然不離不棄、相依相存的史詩,在一條滾滾的河流中流淌著,續寫著!
金秋十月,胡楊樹連天接地的翠綠天空在西伯利亞冷空氣與巴丹吉林大漠秋陽的的碰撞中迅速變成鋪天蓋地的金黃,居延綠洲的秋色隨之豪華了起來。綠野中的羊群,荒漠間的紅柳,莊稼地里的馬嘶牛哞,血肉相連般透視著:祁連山的冰川雪水,匯聚成河,宛如一條命根子般的飄帶搖曳著巴丹吉林沙漠邊緣四季的色彩……
三
居延澤是穿越巴丹吉林沙漠通往漠北的重要通道,歷來兵家必守必爭。早在《史記·匈奴列傳》中就有:“(漢)使強弩都尉路博德筑城居延澤上”的記載。后又在這里設郡立縣。南北朝時由柔然駐守。兩千多年前,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蹤居延,至祁連”擊敗了馬背英雄匈奴民族,打通了河西走廊,開辟了大漢帝國與中亞乃至歐洲貿易的“絲綢之路”。絲綢之路的開通,加速了農耕文化向游牧文明持續滲透擴張、交錯發展的歷史進程。隋唐屬突厥的領地,宋代又成為西夏黨項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之一。沿著先人們“開河西,通西域”的思路與進程,黑河流域逐漸成為漢、回、藏、蒙古、裕固等多民族生息繁衍的家園,共同創造了具有開放、整合特色的河西文化和居延文化。居延澤,更是中原文明西擴、西域文化東進的橋頭堡。特別是在西北少數民族發展史上,成為流浪在伏爾加河畔的土爾扈特部落東歸后繁衍發展的搖籃。
在額濟納旗一條綿延數百里的綠色飄帶上,至今,仍可觸摸到“弱水流沙”洶涌的水浪從遠古傳來的一片碧海云天、樹木蔥籠的信息:
史前的居延澤,是華夏版圖上西北最大的湖泊之一,其中西居延海水面曾達到二千六百平方公里,水勢浩瀚接天。秦漢時尚存七百二十六平方公里。東、西居延海這對曠漠中的姊妹湖,其造型狹長彎曲,天朗氣清,微風起兮,波光瑩瑩,宛如大漠中兩彎潔月與藍天輝映。湖畔草原遼闊,良田千里,牛羊布野,水源充足,是我國西部大漠最早的農墾區之一。有段文字記載著:一九二七年,德國、瑞士、中國聯合來這里考察,其時,東居延海仍然是水波洶涌,一望無際。而經過三十一年的一九五八年,東居延海水面僅為三十五平方公里,西居延海水面僅為二百六十七平方公里。黑河奔向居延海的旅程,已呈現難以為繼的沉重和艱難。一九六一年,西居延海干涸,一九九二年,東居延海消失。大漠明珠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泓可邀月的水波。——居延海曾是水的源泉,干涸后成為我國西部繼羅布泊干涸之后的第二大沙塵的源泉。
四
在上蒼的意志面前,人類不得不顫栗!
黑河水量逐年減少,居延海干涸,由此必然引發了居延地區綠洲萎縮、生態環境急劇惡化。二零零零年春夏之交,幾場特大沙塵暴連續襲擊到了北京。據八卦新聞,沙塵中飛卷的一個印有“額濟納旗”字樣的塑料袋正好落在天安門城樓視察的國家領導人頭上,于是驚動了中南海。專家順藤摸瓜,很快尋到了沙塵暴的策源地——內蒙居延海。于是,有專家查閱居延澤的八代祖宗,從公元前三年查到一九四九年,兩千多年里共發生沙塵暴七十次,平均三十年發生一次。五十年代至今共發生三十五次,一年半就發生一次。——加之,黑河流域地處西北內陸核心地帶,東有巴丹吉林、騰格里兩大沙漠,西有庫姆塔格和塔克拉瑪干沙漠,北有一望無垠的蒙古大戈壁。干旱與風沙從四面虎視眈眈逼視著這座綠洲孤島。而黑河水哺育的兩岸帶狀綠洲,是連接青藏高原、河西走廊和內蒙古高原的生命紐帶,更是維護國防建設生態環境的戰略屏障,直接關乎國防安全和生態安全,關乎西部開發和各民族共存的家園,更關乎這方土地上從遠古走來的蕓蕓眾生香火的延續與生息。
……
五
歷史應該記住:公元二零零零年,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朱镕基先后兩次對黑河分水到居延海問題進行了批示。這位心存社稷,憂國憂民的總理承諾:到二零零三年,“讓居延海波浪滾滾,恢復原樣”。為實現這一治水安邦的目標,黑河中游富庶的金張掖積極向現代農業進行戰略轉型,加大了節水工程的建設力度。在充分準備的基礎上,二零零零年開始實施黑河分水,經過兩年多的艱難流淌與下滲,二零零二年七月十七日,干涸十年之久的東居延海首次迎來了黑河水;到二零零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干涸了42年的西居延海也首次迎來了源自祁連冰峰的河水。與沙漠為伴,只要下幾絲小雨就能開花結果的植物,水到之際,一夜便綻開了笑臉。朱镕基總理得知這一消息后激動地批示:“這是一曲綠色的頌歌,值得大書而特書。”
一揮間,十六年過去了。我要為居延海祝福:過去的這段歲月里,黑河累計向下游輸水一百七十億立方米,占上游鶯落峽來水總量二百九十七億立方米的百分之五十八以上。東居延海自二零零四年八月以來連續不干涸,水域面積保持在四十五平方公里以上。
隨著東居延海長期連續保持一定水量,使地下水位回升,戈壁大漠原有的動植物多樣性得以保持,胡楊林得到搶救性恢復。東居延海周邊及黑河下游地區戈壁和沙地面積在減少,草地和灌木林面積在增加……呈現了昔日居延海百鳥來儀,鴨浮綠波,魚類暢游景象的雛形……駐足水波浩渺的東居延海灘頭,只見藍天白云倒映水中,人類最可親的朋友:蘆葦浩蕩,隨風而舞,簇簇駱駝刺頑強地透出了綠色,枯死多年的胡楊、紅柳、苦豆子、鹽爪爪、鹽節草等植物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放眼望去,灰雁、野鴨結群戲水,群鳥和鳴,此起彼伏。成群的駱駝在岸邊飲水,奔突的黃羊,足跡密布水畔……走向湖東北角,一群白天鵝靜浮水面,怡然覓食,人到湖邊,處變不驚,一派天人合一的祥和景象……
極目遠眺,紅透了半天的胡楊林,在秋日的陽光下燦若云霞。——中國第二大內陸河護佑和滋養的生命在延續!據多方觀察證實,黑河實施調水后,下游額濟納旗沿河周邊生態環境已恢復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模樣。
六
此刻,我凝望“弱水流沙”蜿蜒于大漠的懷抱里,夕陽鋪錦,金波粼粼,一輪金黃的太陽正恍然落于長河之中!
……
我們做著從黑河上游分水的算術題時,仍然心有余悸,因為,另一道算術題正等著我們的答案:胡楊樹的繁衍,人類活著,蕓蕓眾生的生存,靠的都是祁連山的冰川、祁連山的積雪、祁連山的森林……然而,靠祁連山活著的人們時常以征服者的姿態出現在它的面前,甚至有人還在繼續毀滅著它……
遙遠的美國綠黨有個口號——我們不是從父母手里繼承了地球,而是從子孫那里借來了這個星球。——當有一天,我們從子孫那里借來的黑河上游的祁連山,沒有了蔭及子孫的冰川來水,怎么了得啊!
胡楊依舊笑秋風
一
巴丹吉林大沙漠的秋風來勢遼闊而力度強勁,但倘若你沿著沙漠邊緣的戈壁行走,數百里間,想要為秋風的到來尋覓一處佐證秋色的植物,那將會毫無懸念地使你徹底失望。——絕沒有古人所謂“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的分明。然而,此刻的你,倘若信念堅定地靜聽黑河流水的節拍繼續前行,藍天下遙遠的額濟納旗將會讓你的視野“柳暗花明”:那是一片金質底色的胡楊,會誠信地朝著你的眼球從天邊徐徐而來,于是,你會超乎想象地觸摸到塞外從遠古走來原版的金秋況味,不禁,會聯想到生態文明的積累所經歷的是水滴石穿一般的歲月與艱難!
……
二
并非以胡楊林中一棵祁連冰雪滋養得“樹身數圍,隱蔽數畝”、飽經數百年風霜卻容顏依舊的“胡楊王”為代表而誘惑人類收購紙幣的胡楊節,似乎理直氣壯地導演著如流水般的人群涌進了一夜秋風樹葉融金的胡楊林。然而,“消費”不到一個時辰,學士文人還沒來得及為這里的秋色留下歌頌與悲啼,又從漫空籠罩的金色中洶涌而來,驅車朝著曾以胡楊樹的茂盛為背景的黑城廢墟而去……
夜幕下,經過一番情緒醞釀的游人,正趁著黎明前朦朧得有點清涼如水的夜景,無任何秩序的將目標集中在繁華于西夏、至明朝而衰落的黑城廢墟。各自為陣的目光,卻一律凝眸于穿透黑城廢墟幻影的東方地平線瞬息由濃而淡的紅玫瑰色。突然,人流雙手舉起很現代的“長槍短炮”,涌向由胡楊樹不朽的根擁抱著的如浪沙峰,保持著幾乎同樣的造型,睜大那只沒閉的眼睛齊刷刷地透過取景框凝視著、等待一輪紅日蓬勃的霞光漫過黑城廢墟、心神爽意地按下快門的莊嚴一刻。——那是一群麻木的心靈事先無任何征兆,與穿透廢墟的曙光黎明前一次毫無現實意義的視野碰撞。
此刻的時光似乎過得飛速。在人們手忙腳亂的瞬間,太陽已毫不遲疑地完成了時辰的轉變:而夜幕下,黑城廢墟漢匈300年的刀光劍影;唐蕃200年的碰撞交融;成吉思汗昂首西征馬蹄踩踏的馬蹄印;連綿萬里直達西域的絲路駝鈴;黒城下不受視力障礙的歷史感悟;以及那無數英雄的終極夢境,無盡的傳說佳話,頃刻間在陽光的照耀下山靜煙沉。——太陽升起的現實是藍得沒有任何夢想的天空,一行人又穿越冷峻孤傲的黑城廢墟,順著一張十元紙幣的門票換來對所謂“怪樹林”的造訪權,走向黑城的近鄰——一片盡顯胡楊樹生命不屈的群像:
巴丹吉林遙遠蒼涼的戈壁腹地,一條游人尋不到歲月長度的沙河中,斷臂折腰,遍體鱗傷,卻仍然硬朗氣魄的龍干虬枝擋住了我無邊枯寂的視線。猛抬頭,一株干枯到極致的胡楊樹干又不失時機地直刺我的靈魂。而眼前雖倒地而鋼鐵般勁挺的樹桿上卻奇跡般搖曳著一串綠色閃亮的葉片,一律面朝無邊的時空,繼續彈撥著生命的琴弦,在游人面前詮釋著一種宗教般的信仰:一個樹種“生下來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下去三千年不朽”的精魂!
從遙遠的歲月中走來又倒在歲月中的胡楊樹,仍然裸露著顯示昔日極其茂盛的根基,蕩漾著歲月的年輪。永存的生命記憶向人們昭示,在華夏的版圖上,時至昨日的西夏至元代一段時空中,黑河“汪洋澎湃,曲折數州縣皆成膏腴”的濤聲里,仍然潤澤著一方國富民殷、人與萬物包容共生,郁郁蔥蔥、蔽天掩地的綠色家園!
眼前干涸的極限與風沙攜手描摹著胡楊威嚴的姿態:曾經婆娑茂葉,亭亭如蓋的樹冠,斷水后,在烈日的九蒸九曬與風沙的連續折磨下,盡管翠綠褪成了焦棕,樹皮剝落,經脈爆裂,紋理扭曲,卻依然在地球上的物種以每天滅絕百余種(十年前是三十種)為內容的時空中挺立著。視野中,一棵棵干枯的胡楊怒目蒼天的造型,猶如一尊尊銅鑄的雕像,透視著逆境奮起,一息尚存,絕不放棄的中華民族精神。人能修行到如此境界么!我陡生一種肅穆,這茫茫大漠造就的生命,浩浩沙風雕琢的造像,是造物主賜予人類的一部不朽的史詩,它給生命在地球上的存在提供了寬泛無際的另一種想象和活下去的最高境界!
然而,依然有那“商女不知亡國恨”的神情麻木者,喜笑顏開,搔首弄姿于干涸的胡楊不朽的殘骸面前,拍攝著有辱于尊者、當然速朽的“歷史”存照!
……
三
“怪樹林”燥熱的氣息距黑城廢墟僅數百步之遙,還未完全發黃的一行文字顯示著:西夏至元代的那段歲月里,登城而望:渠道縱橫,田連阡陌;炊煙裊裊,綠野四合……然而,有一天,明代遠征軍以截流斷水的手段攻進了飛檐高聳的城池,于是,弱水改道,黑城荒棄,極盡一時的繁華風光頓然煙消云散。——用絕其水源的謀略攻破黑城的老祖宗,不但沒有獲得多少紅利,還在造物主那里欠下了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綠色債務。因果報應是為自己的子孫留下了一座廢棄的城池,無奈地訴說著視野之外“因水而興,水去城亡”、長恨“綿綿無絕期”的城南痛史……
……
七百余年的時間,曾為居延文明創造過厚度的黑城,沉默在了風沙高抬深埋的時空中,還有為它殉葬的那片“怪樹林”。而所幸,“怪樹林”的后裔們仍然追逐著弱水的流程,依舊繁衍挺立在人們不愿讓生命走到盡頭的期望中。
……
四
我的思緒遙想到一億三千萬年前的春夏秋冬,胡楊老祖的根莖已經磨礪到能穿透二十米以上虛軟漂移的流沙,根系可扎進地層深處,尋找沙下生存的泥土和水源,以供給枝葉承載起一片綠色的使命。正因為有人們看不見的穩固根基,才支撐著胡楊在四十度的高溫中枝繁葉茂,在零下四十度的嚴寒中依舊傲然挺立,與斑斑鹽堿抗衡,竭力從根部萌生幼苗,頂著重重風沙生長,擴展自己活下去的疆域……
閱讀胡楊樹繁衍不息的經歷,不禁使我想起了人類修煉《金剛經》的金剛心!
……
五
歲歲年年,巴丹吉林沙漠走過的金秋中總是有風、有沙,唯獨缺少雨,只有走到今天的“弱水流沙”,超負荷地孕育著能觸摸到的“遍地黃葉滿地金”的那片忠貞的秋色:沿著時序,胡楊的葉片依然在秋風的急迫中由深綠變成淺黃,繼而轉為杏黃。長河落日,晚霞一抹的時刻,胡楊林便呈現出熟透的色彩——凝重的金紅,繼而化為一片褐紅,漸漸融入朦朧的夜色之中,做起了無邊無際金秋的夢……
智慧絕頂的農歷節氣對于西域的胡楊林似乎不夠精確了。金秋到來多時了,微風中胡楊林卻依然穩穩的綠著。忽然,塞外一場兇猛的寒流卷地而來,胡楊林便如一望無際的火焰,急切地在人們的視野里熊熊燃燒了起來。不幾日,伴著秋風的涌動,胡楊金黃的葉片,便瀟瀟灑灑落到樹下。頃刻間,如同在無邊的沙漠上鋪了一塊碩大的金毯,動靜相宜,輝煌而凝重。天隨人愿,圓滿完成秋天慶典的胡楊,便毫無依戀,在漸緊的寒風中依然勁挺,接受一冬天風雪、飛沙的洗禮……
六
站在“怪樹林”干涸得令人窒息的時空中,只有“臨廣澤而帶清流”的文字,在與胡楊相關聯的歷史記憶中溫馨地流淌著,向往著。面對黑河流水,令人由衷地感嘆生命之樹通天地而源于水不可顛覆的哲學真理。君不見,從合抱粗的老樹,到不及盈握的細枝,橫逸豎斜,雜蕪而立。但無論柔弱,無論蒼老,只要根下有一掬水,總有一抹生命的綠色點染著枝梢,搖曳于我們的視野之中,誠信地向人類昭示著,只有水才能給人一種永存于世的安慰……
至于有人考證,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中國,中國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新疆,新疆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塔里木的譽美詞,并沒有讓我能有一絲激動,因為胡楊樹扎根的每一寸土地,都與沉甸甸的沙漠與空氣的干涸生死相依。
說說新疆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塔里木吧:順著居延海岸邊的胡楊向西域而望,一邊是三十二萬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一邊是沙丘間三千八百平方公里的塔里木胡楊林。兩個舉世注目、力量懸殊的天敵守望著各自的領土、彼此對視著,彼此僵持著,整整一億年。世界上哪有如此有耐力的敵對者!在這兩者中間,是一條滿目滄桑的古道,它是人類踩踏而成的橋架歐亞的絲綢之路。不幸的現實是,胡楊樹正在成片地死去,沙漠卻在不斷地擴張。
不言而喻,胡楊林是西域遮護沙漠綠洲的主體,是沙漠生態走向良性循環的基本條件。它阻擋風沙,綠化環境,保護農田,安妥人心,是西域河流兩岸、地下水位較高的土地上最可靠的綠色屏障。對居延來說,沒有胡楊林,就沒有居延綠洲;沒有綠洲,就不會有不愿和自然講和的人類在這里爭奪,繁衍生息。
七
胡楊,維吾爾語意為“托乎拉克”,譯成漢語是“最美麗的樹”。誰也無權數典忘祖,最美麗的樹曾是孕育西域文明的要素之一。兩千年前,居延被大片蔥郁的胡楊覆蓋著,黑河、疏勒河、塔里木河滋潤著居延、樓蘭、龜茲等三十六國的西域文明。然而,無休止的拓荒與征戰,必然使河水伴著胡楊一同消失在沙浪起伏的河床兩岸了。曾經繁華昌盛的三十六國僅僅走過了千年,便只剩下了殘破的驛道,荒涼的古城,還有七八匹孤零零的駱駝,三五杯血紅的烈酒,兩三曲英雄逐霸的故事,一支飄忽在天邊如泣如訴的羌笛……
到如今,居延綠洲——這道維系西北乃至華北地區的重要生態屏障正面臨著“風起西伯利亞,沙起額濟納旗”的嚴峻境地。
而從一億三千萬年前走來,堅韌頑強的胡楊,金秋時節,依然是一樹樹原版的金黃葉片,倚在曠漠與藍天之間。醉人心魄的遼闊畫面,堅定不移地獨領著額濟納旗四季的風騷,令人震撼無聲!
人類啊,將上蒼原本賜予胡楊的那點水留下吧,因為,上蒼那一滴憐憫的淚水,不管是苦是澀,只要灑在胡楊林入地即干的沙土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滋養曾經呵護我們爺爺的爺爺,奶奶的奶奶的胡楊,不要讓子孫重溫那荒漠殘城的噩夢。
……
八
長風里,廣漠中,干涸了十年的東居延海,在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的殷切關注下,重現了“碧波蕩漾”的景觀。河水滲透了已干涸多年的漫漫河床,一時間,兩岸的胡楊樹又萌發了新的綠芽,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的額濟納重現鵝翔天際,鴨浮綠波,碧水青天,馬嘶雁鳴——那老樹發芽、胎音萌動的勃勃生機。黑河流向額濟納旗的水量逐年在增加,朱镕基總理“重現居延海碧波蕩漾”的愿望正在繼續擴展著……
放眼望去,黑城廢墟的斷壁殘垣漸行漸遠了,而視野中漸行漸遠的胡楊林在水的滋潤和秋風的吹拂中又向我們款款而來……
九
巴丹吉林,蒙語為“綠色深淵”。雖然遙遠的“綠色深淵”已滄海桑田,但至今蕓蕓眾生仍堅守著“綠色深淵”僅存的活檔案:在四萬七千平方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中,至今仍存活著一百一十三個大小不等的海子“也稱湖泊”。七十四個湖泊常年有水,其中淡水湖十二個,總水面達四萬九千畝。一個擁有湖泊的沙窩就是一個生物圈。依靠湖泊生存的牧民,世世代代善待和關愛著沙漠。而沙漠中滲出的那一泓小小的湖水,倘若是淡水,就能滿足他們農牧耕作生存下去的基本條件,延續人與自然相安如初的大漠生態文化。
上蒼慈悲,在如此廣袤的沙漠中,在如此干渴的環境里,湖水雖小,但無論冬夏,無論旱澇,水位恒定,不增不減,且咸水、淡水相伴相生……湖泊周邊蘆草叢生,水鳥嬉戲,魚翔淺底,簡單如是就可享有“漠北江南”之美譽。可見人生存的需求并不需要膨脹無限的欲望,若知足,曠漠中有一泓水的沙窩就是世外桃源,就可擁有無限的快樂與幸福。
更奇妙的是,有一處噴涌的泉水,泉眼粗若碗口,伸手探下去,深不及底,泉中有蝦,通體透明,隨噴泉翻涌的沙子被滌蕩得晶瑩剔透……
而與之相鄰的另一泓湖水中,有一眼突泉,水柱如臉盆一般大小,水面上浪花翻滾,宛若蓮花綻放……
泉眼之多、之奇集中在叫音德日圖的海子。這個海子號稱有一百單八泉,其中“磨盤泉”就在海子中一塊破水而出的大石頭上,石頭約有一米多高,頂部大致有三平方米,狀如磨盤,其上泉眼密布,泉水披掛而下,煞是壯美……
更奇特者,莫如古居延海近處一泓叫天鵝湖的海子。它的西面是巴丹吉林沙漠。碧藍的湖水在陽光的照射下幾只白天鵝在悠閑地游動。——在這片荒漠遠近,大大小小的湖泊都已經不復存在,而“天鵝湖”竟然沒被這片沙漠所吞沒。
水是從哪注入這里的呢?科學考證,常態的說法是,距離沙漠西南五百多公里的祁連山冰雪融水,通過地層深處的斷層滲入到了巴丹吉林沙漠底下,形成許多泉眼,汩汩升騰于沙海地面,估計每年滲入這里的水量達五億立方米。
另據有關地質專家考查推測,巴丹吉林沙漠里有一條暗藏的地下河,也許這條地下河與海子的地下泉眼相通,源源不斷地將泉水升騰到地面,形成湖泊。——若有如此暗河流過,上蒼真是偏愛了巴丹吉林這片土地上的蕓蕓眾生,慈善的胸懷將會永遠庇護萬千的生靈種群于其中。
——暗河撥沙見日的那一天,將無疑是堅守在巴丹吉林,堅守在額濟納旗的蕓蕓眾生巨大的福報,更是胡楊樹家族金秋季節驚天動地的盛景啊!
……
上一篇:孫昱瑩 李浩《鏡中的生活與智慧之書》
下一篇:付秀瑩《閏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