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草
沒人能夠拒絕自己的生日。
所有的父親,都是以娛樂自己身體的方式,播種下自己的血脈,要母親來孕育生養(yǎng)。母親妊娠反應,想吃酸,吃了就吐;想吃辣,吃了也吐;想吃甜,吃了還吐……母親一點辦法都沒有,母親只有忍,忍得自己一天天變,變得大腹便便,變得臃腫失形,變到十個月時,咬牙忍痛、扯斷頭發(fā)、抓破手心,誕生出一個新的生命。這個新生命,緊攥雙拳,緊鎖雙眉,緊閉雙眼,高聲大嚎,似乎要拒絕他的出生,但這由不得他。
所有的新生命,到這個世界上來,都是身不由己的。
哭沒有用,攥緊拳頭、鎖緊雙眉、閉緊雙眼都沒有用。母親生下了他,他就得好好地接受,好好地活,活給母親一個樣子看。這是所有母親的期望,也是自己艱苦奮斗的一個目標。然而,沒人知道自己給母親活得滿意不滿意,自己給自己活得滿意不滿意。通常的情況下,滿意不滿意,都要裝出滿意來。
是個什么樣的裝法呢?
千姿百態(tài),各人有各人的裝法。但過生日這一方式,是大多數(shù)人喜歡的一種選擇,似乎不這么做,就對不起自己,對不起生育了自己的母親。
還有沒有別的方式,來紀念自己的生日呢?答案是肯定的,有。但是一定不會很多,如我只見識過我的父親,以跪草的方式,來為自己慶生。
“人生人,嚇死人”!
十月懷胎的母親,在醫(yī)療條件相對落后的過去,因為嬰兒臍帶繞頸,或是胎位有問題,就一定會難產(chǎn),進而喪命。聽說父親的降生,就使父親的母親、我的奶奶受了一次大罪,從傍晚開始預產(chǎn),一直熬過長長的一個晚上,到第二日快中午的時候,才艱難的生產(chǎn)下來。因為這一緣故吧,父親在他生日的時候,從不招親戚,也不待朋友,拒絕一切熱熱鬧鬧的宴席,拒絕所有快快樂樂的活動,黯黯淡淡的獨自給自己過一個生日。
甚至是,父親還拒絕參加他人那樣的生日活動。
父親說了,自己的生日,就是母親的受難日。因此,到了父親生日的時候,他會背起個竹編的大背簍,到自己的麥草垛子上,扯回一背簍的麥草,背回家來,在張掛著父親的母親、我的奶奶的畫像前,鋪開來,跪上去,給畫像上他的母親、我的奶奶,磕上三個頭,點上一炷香,然后就靜靜的跪在麥草上。要喝水了,把水端到他跟前,他跪在麥草上喝;要吃飯了,把飯端到他跟前,他跪在麥草上吃……父親是抽煙的,不是現(xiàn)在有的香煙,而是農(nóng)家漢子自種自收的老旱煙葉子。平常的日子,父親的煙特別緊,一會兒裝一鍋,一會兒裝一鍋,點著了,吧嗒吧嗒,煙籠霧罩,可從他跪上麥草時起,就不再抽了,他忌了口,到站起來,動都不動他給自己拴的黃銅煙鍋。
作為男丁,我小的時候,在父親跪在麥草上時,自己懵懂著,挨著父親也會跪下去。但是父親不讓我跪,他會抬手拍打我的腦袋,把我趕開,讓我到炕上去睡覺。
我是沒有耐心的,很快就會睡去,而父親堅持跪著,不能丟頓,不能睡覺。
父親從傍晚時跪下來,面對他的母親、我的奶奶,在麥草上要跪整整一個晚上,天明了還不起來,還要跪著,安安靜靜的跪著,一直跪到早飯吃罷、快近午飯的時候,才活動著他的腰身和膝蓋,慢慢地站起來,收拾干凈鋪在他的母親、我的奶奶畫像前的麥草……一年一年又一年,直到父親去世,他在他生日這天,不改樣子的都要跪在麥草上,給他的母親、我的奶奶跪著。
父親說他這是跪草。
我見到父親跪草的次數(shù)多了,到現(xiàn)在想起,他跪草的模樣,仿佛一尊銅鑄的雕塑,印記在我的意識里,是那樣的虔誠,那樣的隆重,絕不是熱鬧著、快活著給自己弄一場生日宴可比的。
父親所以跪草謝母,那是因為,他的母親、我的奶奶生他時,就是在一背簍麥草上生下來的。
這就是傳統(tǒng)俗語的“落草”了。那個時候,沒有現(xiàn)在的婦產(chǎn)醫(yī)院,每一個新生命,幾乎都是在自家炕腳鋪著的草堆里落生的。
我父親是這樣的,我也是這樣的。
我受了父親的影響,時至現(xiàn)在,年過六十,也不著意給自己弄個生日宴什么的過一過。但我遠離了故鄉(xiāng),身在大城市的西安,卻也不能如父親一般,在自己的生日,以跪草的方式,感謝紀念母親對我的生育之恩。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學著父親的樣子,在我西安的書房里,獨自一人,來讀一個晚上的書。我堅持著這個習慣,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我著文說過,因為“文化大革命”,我沒怎么讀書,勉強有本中學畢業(yè)的文憑,實際只是踏實認真的讀了小學。后來,我舞文弄墨,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還有點兒收獲,與我生日之夜苦讀狠寫是分不開的。
去年冬盡的日子,我于我的生日之夜,開始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我愿我的母親,像她誕生了我一樣,給我力量,賜我智慧,幫我懷胎,誕生出我的長篇小說來。
把祖宗請回家
《品味》雜志的記者王明,昨日來我府上采訪,說他們本期雜志要做個過年的專欄,希望我能就此說幾句。聽了王明的采訪要求,就沒做什么思考,開口就說,過年了,我要把祖宗請回家來,和祖宗們一起來過年。
如果我沒有一大把年紀,可能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年紀大了,我不能不這么想,也不能不這么做了。
這是我們民族文化最可寶貴的地方。尊親愛祖,如唐代詩人王維在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中說的,“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大家知道,九月九日為我國傳統(tǒng)的重陽節(jié),這一日,人們是要登高懷親的。后來,又為這個日子賦予了新的內(nèi)容,亦即我們今天的老人節(jié)。王維的一句話,提醒和影響著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我們的親人,同時,更不能忘記我們的祖宗。
起小的時候,在扶風縣的老家過年,都是要跟著家里的長者,趕在年三十的時候,舉著燈籠,端著香裱,到祖墳里去,把祖宗請回家來,讓祖宗陪著我們,我們伴著祖宗,一起來過年的。誰家如果不請祖宗回家,所謂的團圓年,就難說團圓了。
這是重要的,來不得半點馬虎。
我始終記憶在心的,到了年三十的下午,父親凈手凈臉,也監(jiān)督我們兄弟幾人,凈手凈臉,然后由最小的我,走在最前面,舉著一盞點燃了蠟燭的燈籠,其后是我的幾位哥哥和健在的父親,他們手里有端托盤的,有拿紙貨的,魚貫地走在去祖墳的路上……這個時候的故鄉(xiāng)田野,到處都有如我們父子一樣請祖宗回家的隊伍。我們到了祖墳,給長眠在這里的爺爺、奶奶們,燒紙、祭酒、焚香,并呼喚祖宗們的名諱,給他們說一年的收成,說家里的情況,還說大家想念他們,要請他們回家,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個年……不是因為我小,其時的我,一點都不懷疑,我們的祖宗是被我們真的請到了,走在我們中間,和來請他們的我們,走在一起,走回到家門口了,把祖宗們讓在前頭,看著祖宗們走進了家門,我們還要在大門口燃一掛鞭炮,而家里已在上房開間(如今天的客廳),擺放好八仙桌,把祖宗恭敬地安頓起來。
祖宗在這里是一座一座木質(zhì)的牌位,上面書寫著祖宗們的名諱,我們兄弟跪拜祖宗,從初一到十五,在把祖先依例送進祖墳前,我們與祖宗一起過年,我們吃喝什么,敬獻祖宗什么,祖宗牌位上的水酒不能斷,祖宗牌位前的明燈不能滅,祖宗牌位前的香火不能熄……我們尊親敬祖,祖宗與我們血脈相傳,我們是祖宗的賢子孝孫。
“破除四舊”的聲浪,突然地高漲起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沒人敢把祖宗請回來過年了,但誰又能忘了祖宗,不愛親近的祖宗呢!
發(fā)生在我們村上的一件事,是啼笑皆非的,但我在寫這個事的時候,卻沒有啼笑皆非的情緒。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開展到1968年的時候,我叫三爹的老人,不敢明目張膽的去祖墳請祖宗,要過年了,他就天黑透后,在胳肢窩揣了燒紙,偷偷竄進村野里的祖墳,在這個墳頭上跪下了,招呼一聲這位祖宗的名諱……三爹不曉得,有一個鄰村的獵戶,把一桿獵槍,裝滿了槍藥和鐵砂,悄悄的瞄準著他……這個獵戶發(fā)現(xiàn)這個墳地里有狐貍的洞穴,他想過年的時候,捕獲狐貍,為他的年節(jié),增添些年的樂趣和內(nèi)容。他把來請祖宗的三爹當成狐貍了。三爹的胳肢窩夾著燒紙,獵戶錯把燒紙當成了狐貍的尾巴,并以此判斷,這只狐貍不小,該是只老狐貍呢!
槍火即時扣響,三爹應聲倒地,獵戶狂奔向前,他看到中槍的不是老狐貍,而是活人一個!
獵戶沒有逃路,他把獵槍摔在墳頭里的石碑上,背起中槍的三爹,一路跑到公社醫(yī)院,手術中,從三爹肉多的屁股蛋上,取出了一把鐵砂。
三爹傷還沒有好透,就被村里的造反派揪回村,給他掛上“舊勢力孝子賢孫”的黑牌子,好一場游行。
三爹挨了一記黑槍,成了黑典型,而打了三爹一黑槍的獵戶,犯了罪錯的,卻披紅戴花,成了“破除四舊”的紅色典型。
事情過去快四十年,黑典型的三爹,紅典型的獵戶,都已作古,不在人世。而這時候的社會風氣,也大為轉(zhuǎn)變,我們又要大張旗鼓的尊親愛祖了。早前,我在西安報社工作,幾位哥哥也都健在,過年時我必須回到老家,拜見幾位哥哥的同時,也是要依例拜祭我們的祖宗的。如今三位哥哥相繼離去,我該怎么辦呢?我也老了,六十有三,我為我決定著,趕在年三十的時候,把祖宗請回來,和祖宗一起過年。
我在西安的家里,已為祖宗們準備好了地方。
在父親眼里
回頭來看,父親離開我雖已四十七年,但我感覺得到,父親的眼睛掛在我的身上,時刻都沒有偏離。
天下佬兒愛小兒。我們兄弟姐妹多,在我前頭的哥哥姐姐們,沒誰敢惹我,他們?nèi)俏业暮蠊車乐兀豢杀苊獾亩家桓赣H修理一頓,輕則罵,重則打。所以說,我在父親眼里,是最受寵的。但我不得不說,我也是父親管教得最嚴格的。譬如父親教我寫毛筆字,就特別嚴厲。我虛歲七歲時上學,可我寫毛筆字的時間,要往前推一年半,亦即五歲半時,喜歡虞世南的父親,就把他臨過的書帖找出來,讓我臨寫了。家住法門寺北的閆西村,背靠著中觀山,天熱的時候,有風從山坡上吹下來,倒也清爽愜意,而天寒的時候,順著山坡吹下來的風,卻像刀子一樣,直刺人的臉。恰在這個時候,正是父親逼迫我練習毛筆字的不二機會。父親說了,寒暑習字,你不用腦子,用手都能記得住。四十二年后,亦即2010年10月,我從魯迅的故鄉(xiāng)紹興頒領“魯迅文學獎”回來,朋友們給我拿來筆墨紙硯,鋪在我的書案上,要我來寫毛筆字。我心里打鼓了,卻又無奈的捉起筆來,在一張四尺的宣紙上,一口氣寫出“耕心種德”四個字來,放下筆,在朋友們由衷的鼓掌聲里,我仔細的端詳了一遍,直覺父親此刻就在我的身邊,給我又說了一遍他當初給我說過的話。
我必須承認,父親有先見之明,人的自身的確有兩種記憶,一在大腦,一在肌肉。往往是,大腦的記憶,因為情感等因素的左右,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偏差,而肌肉的記憶,是堅強的,是牢靠的,不會因為這樣的干擾、那樣的困擾,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偏差。小時候,我在父親的逼迫下,練習過毛筆字就是練習過,正如我是一個木匠,年輕時做過一段木工活,做過就是做過,幾十年沒練沒做,動手再練再做,心不跳,手不抖,依然會練得有模有樣,依然會做得有型有款。
是的,我練習毛筆字,是父親逼迫的;而我學做木工活,則是生活逼迫的。
父親逼迫我練習毛筆字,選擇的時間多在晚上睡覺前,無論寒暑,我要脫鞋上炕,必先到炕跟腳的書桌前,磨墨把父親準備的兩頁米字格習字紙,臨著虞世南的字帖,在米字格里把大字寫足,然后又要把米字格之間的空隙,填滿小字,才算完成任務。這時候,我的心跳是急促的,因為我要把寫好的習字紙,捧給父親驗收。父親如果是滿意的,就把他鎖著的核桃木枕匣打開,在一塊大大的焦糖上,掰下小小的一塊,親切地叫著我的小名,讓我靠他近一些,他掰下的焦糖,讓我在舌尖上舔一口,趁著唾沫的黏糊勁兒,粘到我的額頭上。是夜,我睡在父親的身后,背靠著他的溫暖,我睡得像額頭上的焦糖一樣甜蜜。來日,我還會頭頂著焦糖,在村里,在學校,招搖一整天。但是父親如果認為我的習字,練得不夠認真、不夠到位,他會立馬黑下臉來,讓我伸出習字的手,把他抽著的黃銅大煙鍋,掄起來,在我的手心抽一下。被父親抽過的手心,先是一個白色的小圓圈,一會兒還會紅腫起來,到了第二天早晨,紅腫的地方更會成為一團青紫色,其所凸起的樣子和色彩,又恰似我額頭上曾經(jīng)驕傲地頂過的焦糖。
在父親的逼迫和誘惑下,我的毛筆字有了不小的進步。但是,鋼筆這種新的書寫工具,在我上學后,越來越為我所喜愛。父親沒有泥古,他北上中觀山,砍了幾天的硬柴,挑到四五十里外的法門鎮(zhèn),賣了后給我買了一支當時最有名的金星鋼筆。我用這支鋼筆,于1966年考入中學,還準備著,用這支鋼筆從中學升入高中,然后再考入大學,為我理想的生活而努力。可是,“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父親被扣上一頂“村蓋子”的大帽子,拉出來批判斗爭了。
造反派給父親做的高帽子有三尺高,糊了紙,寫了字。父親得到高帽子后,沒有因為高帽子而不開心,他只是覺得高帽子上毛筆字寫得太丑陋了,這使他心里極為不爽。父親熬了漿糊,在高帽子上重糊了一層紙,然后磨墨捉筆,自己要重寫一遍,他把墨筆都按在高帽子上了,卻叫了我來,讓我工工整整地用虞體給他重寫了。父親很是得意他的這一做法,來日自己戴上高帽子,到造反派指定的地點去接受批斗。可是問題出來了,批斗會開到一半時,有人發(fā)現(xiàn)父親高帽子上的字是那么工整,便怒吼一聲,把父親的高帽子打落在地,幾腳踩爛后,又糊上紙,歪歪扭扭寫上父親不能忍受的那種字……包括我這個他愛到骨子的碎兒子在內(nèi),沒人想到,只是這一那時最為普遍的踐踏,竟讓父親批斗會結(jié)束后,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里,沒有吃,沒有喝,到第二天凌晨,用一根繩子,把自己羞死在了高帽子前。
父親用他的生命,維護著文化的尊嚴。
父親這一決斷,從此扎根在了我的心里,無論我回鄉(xiāng)成為一個農(nóng)民,春天耕種,秋天收獲;無論我自學成為一個木匠和雕漆匠,走千家,串萬戶,我都深懷著對文化的敬畏和探索。我所以這么堅持,都是因為,我知道父親用他熱愛文化的眼光,一直看著我,我不能懈怠,我不能逃避,父親如炬的眼光,是我朝著文化的方向奮勇追求的指路明燈。我人過而立之年,通過自己的努力,從我生活的小堡子閆西村,走進了扶風縣城,再后又到了咸陽市里,最后落腳在大堡子的西安。我沒有旁顧,更沒有旁視,我在父親眼睛所及的視野里,認真做著父親希望我做的事情。在父親節(jié)來臨之際,我寫下這一切,既是對父親的紀念,更是對自己的鼓勵。
父親看著我,我在父親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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