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認識的人,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那些從前迸發于一瞬的熾熱終究會隨著時間,變成記憶中的一抹暗紅,就像黑夜吞噬了剛剛點亮的路燈的微弱的光。
那個姑娘在吧臺后面清洗著酒杯,晚上十點,這里卻異常冷清。我打算喝完剩下的半杯就回家。
“我記得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啊。”她朝我挑了一下眼睛,立刻又放了下去。“男朋友?”
“忙去了。”本是難得的一次見面,又因為工作的事情不得不分開,現在的我絲毫不想提起他。
“出來約會還不安分,搞小動作啊?”她在吧臺里笑嘻嘻地看著我。
“就是啊,成天忙這忙那,大晚上了還有什么工作,領導一叫就跑,還說要把他派到外地,反正我是不答應,這樣倒不如跟他的單位過日子去吧……”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緣故,我驚訝于自己和一個陌生人說了這么多。
“不管怎樣,女孩子一個人在這種地方還是挺危險的,尤其是一個人。”
“你不也是嗎?”
“再過一個小時,這里人就多起來了,而且什么樣的人都有。”
“那……”
“到時候我就下班了。”
時間還算充裕,我點起一支煙,也給她讓了一支,她拒絕了,說自己不會。
“你一點也不像在這兒工作的。”
“凡事總有些例外,而且,我還不會喝酒。”
“那你在這種地方才更危險吧。”
“那倒不會。”
她突然把我剩下的半杯威士忌端起來,仰頭喝了一大口。
看著我驚訝的表情,她大笑起來,把杯子湊到我面前。
“什么時候換的?”是紅茶的味道。
“所以說,這么晚了,女同學一個人太危險了。”
“你不也是女同學。”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來把酒變成水咯。”她從吧臺下面拿出剛剛變走的半杯。
酒吧在一個不大的地下室里,樓上的門被推開時,我以為又來了客人。
“你們可是來了,我還擔心是不是出車禍了。”
“你這孩子能不能盼我點好?”一個中年男人,后面跟著一個小伙子,二十歲左右,看來后面是他們兩個接班了。
“我當然盼你好了。”她從吧臺后面走向里屋,把發帶一扯,頭發便披散下來,小聲對我說了一句:“我先去換衣服。”然后又提高嗓門,“還指望您給我發工錢呢!”
她抱著一件毛衣走進洗手間,不知什么時候,面前的餐巾上多了一串號碼和一個名字:“韓慕。”
我順著號碼發過去一條短信:程澄。
“我喜歡你的名字。”
接著又發來一條。
“等我。”
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把工作服疊好搭在胳膊上,塞到吧臺下面的抽屜里。
“怎么回家?”她跑來問我,“跟這兩個人在一塊可是尤其危險。”
“打車吧,這個點。”
“我送你。”她揚了揚手里的鑰匙。
上車后沒多久,我竟然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到了樓下,我愧疚得很,不知道說什么好。
“回去吧,不早了。”她說。
“你慢點開。”
“好。”
“晚安。”
“晚安。”
躺到床上,又收到一條消息,以為是韓慕,結果卻是男友,他才忙完工作,連忙來和我道歉。
我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并沒在意,他又約我明天出去,我借口說今天太累,給他推掉了,他又一次道歉,我便安慰他幾句,讓他快休息。
可我卻一直難以入睡。
“明天有空嗎?”我發給了韓慕。
幾分鐘后,“明天休息,有空。”
“一起吃晚飯吧。”
“您準備好點菜了嗎?”服務員又過來給我加了水,我沒抬頭看他,他指了指菜單,想要給我推薦些什么。
“我在等人。”他剛要走的時候,我讓他把菜單留下。
從玻璃窗望出去,一男一女從教堂前的廣場上經過,她挽著他的胳膊,轉身進了一家旅館,在離街道不遠的巷子里。
點起煙時,我看見韓慕從那條巷子里面出來,在馬路的另一邊,車流幾乎擋住了她的影子。看到車少了一些,匆匆跑了過來。
和做服務生時不一樣,今天她沒有綁起發帶,穿了一件長長的外套,里面襯著米色的毛衣,闊腿褲下面,黑色的襪子緊緊貼住腳踝,顯得格外好看。櫥窗的光將她的膚色映得十分柔和,同她棕黃的眼睛一樣,溫暖、平靜,而且寂寥。
她也看到了我,微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原本,無論是這一切光景,還是她淡橘色的胭脂,或者嘴唇上那比珊瑚更鮮明一點的紅,都構造出一種難以接觸的氣質,但她的笑容好像能融化萬物,溝通心靈。
“好像應該再晚來幾分鐘。”
我掐了香煙,對她說:“早來一分鐘不好嗎?”
“下次不會啦。”
因為總是害怕有意外情況的發生,我每次出門都會比預期早上一些,但往往比對方早來一段時間。周圍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我才會坐在這里被服務員一遍一遍地催促著。
她起身把外套脫了下來,用手臂一疊,搭在椅子背上。我看著她的側影,霎時間對周圍的一切都毫不關心。
“我更喜歡你這樣。”
“哪樣?”
“頭發,雖然昨天那個樣子也很好看,扎到后面,有一綹還耷拉到側面……”我用手在自己的左頰上比劃了一下,故意畫出卷發那種有層次的形狀來。
“真的嗎?可我覺得那樣好蠢啊!”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你明明是在說我吧!”
我們兩個大笑起來。
她靠在椅子上笑著,頭發正好旋在肩窩里,我們算是這樣認識了。
“你喜歡旅游嗎?”從餐廳走向廣場的路上,我問韓慕。本來已經深秋了,可夜晚卻異常暖和。
“還好啊,以前和男朋友在一塊到處跑,現在一個人卻懶得動彈了。”
“我也是啊,本來一年前和陳諾說好的一起旅游,耽誤到現在。”
“你們兩個的名字都好有意思。”
“認真一點好不好,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旅游?”
“去哪里?”
“哪里都行,太久沒出去了,都要在這個小地方悶死了。”
“他賺錢這么不容易,你真不等他了?”
“怎么不想和我去?”
“不是這意思……”
“開玩笑的啦,我真的很想讓你和我一塊去,陳諾太忙了,說了好幾次讓我和朋友一起,我朋友都去別的地方了,所以,你愿意嗎?”
“好,什么時候?”
“冬天,我想在雪開始化的那個早晨出發。”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是下雪的第二天。
回家后,我給陳諾打了電話,約他周末見面,算是彌補之前不怎么成功的約會。也想趁這次機會告訴他我找到了一起出行的同伴。我甚至也訂好了周末餐廳的位置。
陳諾大我7歲,有穩定的工作,一般我們約會的時候我是不用付錢的,不過要是逛街的時候看到了什么適合他的東西,也會買給他當禮物。
我相信我們能一直走下去。
“什么時候的事?”
“一周前。”
他坐在我對面,平靜地說出這三個字,那天在酒吧里他匆匆跑去加班,原來是公司決定派他去國外工作。
“那你現在才告訴我?”
“我一直在和領導溝通啊,我說我不想去希望他們能換個人,可是上面說這事已經定了,改不了。”
“你還說了什么?”我私心里十分希望他說因為我。
他沉默了。
我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要去多久?”
“兩年。”
我們兩個的關系只有朋友知道,我本打算今年畢業以后,能帶他去見我父母,我也去見見他的。這樣一來,我又要多等兩年,也許是多隱瞞兩年。
“所以你今天不是來和我商量這件事的。”
“我是來和你商量的。”
“你明明是來通知我,告訴我你要走了,沒有商量的余地!”我一時沒辦法控制情緒,餐廳里有不少人看向我們。
他又一次和我道歉,希望我原諒他。
我堅持不讓他送,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在路上有很多次我嘗試告訴自己,他能出國是好事,他也在為我們的未來而努力。可每次這種念頭都會消散,與其說生氣,失望反而更加契合現在的心情,被隱瞞了一些東西的時候內心涌現出一種自己不值得信任的無力感。
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會,這個季節,周圍只有石頭和枯木,少有人來。我也是在夏天偶爾來一兩次。長椅所在的地方,在六月初就會變成一條林蔭道,葉子的喘息吞吐著不屬于夏日的溫度,午后的陽光灼熱刺眼,也絲毫影響不到乘涼的人們。陳諾尤其喜歡這里。
不過現在,少了樹葉的遮擋,天空澄澈得有些陌生。太陽落下去的時候連著地平線一起染成了橘黃色,而幾片不知從哪里來的云像極了在這條橘色綢緞上灑上了墨。夕陽最后殘存的氣息穿過樹枝,在地上映出夸張的裂紋。
直到難以忍受落日后的寒冷,我才回了家。不久他發來晚安的消息,我又難過了一下,卻還是回復了他晚安。似乎我已經疲憊不堪地接受了一切。
“你要留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在機場,我幫他整理了一下圍巾,緊緊抓著他的胳膊。
“我想著你,你想著我,不算是分開。”
我說不出話來,抱著他哭。
“我一回來就和你結婚,好不好?”
我伏在他肩上點頭,這時無論他說什么話都只會讓我哭得更厲害。
過了一會,他說他要過安檢了,我才稍稍松開一些,但還是抓緊他的手。
“進去就給你打電話,一直到起飛前都不掛斷。”
“不要。”我的聲音已經啞了,“我不想覺得你走了。”
“這樣啊。”
“還是打一個吧。”我立即改口,“讓我安心點,起飛前落地后都要打。”
“好。”
“早點回來。”
“你一定要等著我啊。”
“放心吧我一大活人跑不了。”他看我不那么激動,終于能笑出來。我還是補充了一句:“我等你。”
“你好好的。”
“你也是。”
陳諾離開的半年后,我們分手了。像大多數異地戀的結局一樣。我從來沒懷疑過他,不論是他說要去做飯,洗衣服或是打掃房間。他說他和一個不會做家務的男同事住在一起,盡量照顧一下別人。直到那次我清楚地在電話里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回來了。”
那句話很清楚,也很自然。如同清晨的光照射到露水上一般,沒人看見它是怎么來,或是怎么消逝的。可它確實存在了。
那天掛掉電話,我想了很久。晚些時候,我讓出租車司機把我送到火車站,從那里步行穿過幾條街,有一條河,至今還不知道它的名字。這一年的四月尤其的冷,風里只傳來干燥的泥土味。我又搭車來到教堂前的廣場,在太陽即將落下而路燈又沒亮起的這段時間,街道兩旁房屋的輪廓顯得格外清晰,鐘樓上的表盤發出了光,像極了黃昏里的月亮。
我記得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走過的路線,他陪我到家時我遲遲不愿上樓,不愿回到房間,不愿面對孤獨。
而我最終也回到了家,熄了燈,躺在床上,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盯著天花板望了一會,又獨自坐到了沙發上,一遍遍地回憶著我們經歷過的一切。
我想到韓慕,這段時間我們少有聯系,好像曾經的約定也被雙方忘記了。我給她打了電話,約她第二天出來。
“就連最后一場雪都化了。”她冷不丁說了一句。
“什么?”已經是4月底了,北方的春季連雨都很少,最后一場雪也是一個多月以前了。
“我們還有一個約定呢。”
我和她約在了第一次見面的酒吧,韓慕雖然已經不是那里的員工,卻依然可以去到吧臺后面,她知道我喜歡喝的口味,所以調的酒好喝一些。
“約定啊……”我正要從她手里接過杯子。
“等一下。”她把手縮了回去。“加冰嗎?”
我愣了一下。
“喂!”陳諾突然大聲叫我,把我嚇了一跳。“想什么呢?”
“沒有,日常走神。”我沒多想,就這樣回了一句。
“問了你三遍了,加冰嗎?”
“不加不加不加,今天幾號你不知道啊?”
“我就是要問啊,你讓我每次都問一下的。”
以前每次和陳諾出去,都要被問這個問題好幾遍,其實是我一時的玩笑話,可他竟然把這個習慣保持了好幾年。
一向以為自己心腸很硬的我,聽到這話時,突然哭了起來。所有的委屈好像都在一瞬間釋放了。那一刻我腦子里想了很多,我們認識的那天,在一起的那天,第一次過情人節的那天,到他走,最后離開的那天,現在終于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時想起他。我抱著韓慕,哭得一塌糊涂。她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知道這一句“加冰”會讓我這么不堪一擊。她也只好抱著我,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許久我才冷靜下來,坐在沙發上的我帶著一臉的歉意,低著頭不敢看她。
“對不起。”
“別這么說,這不是你的錯。”
“我覺得自己好沒用,除了哭和喝酒什么也不會。”
“我說了這不是你的錯,與你無關!”
“我覺得我除了麻煩你什么都干不了……”
“我想出去一陣。”她打斷了我。
“現在?去哪?”
“去沒有去過的地方,至少,跨過一片海吧……往東邊,最近就走。”
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我想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可以出去一趟,或許,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一起吧,還有個約定呢,不是嗎?”
我始終沉默不語。
“一起嗎?”她又問了我一遍。
“好,一起去。”
“往左,再往左,過了過了,往右……”
京都音羽山上的清水寺,算日本年輕的情侶們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地主神社的大殿前,有兩塊相距10米左右的占卜石,相傳,如果你能閉著眼睛從一塊石頭走到另一塊,心中所求便可如愿。于是很多高中生聚在這里,一對對情侶各自蒙上眼睛,從其中一塊那里出發。現在他們說,如果兩人能同時摸到10米開外的石頭,就會一輩子在一起。如果走的有偏差,旁邊的小伙伴提醒一兩句也是沒關系的。
我著實沒想到一個多月后韓慕會帶我來日本,她說小時候來過這里一次,一直念念不忘。今天終于又回到這里了。
身后傳來了一陣歡呼,男生把眼罩摘了下來,輕吻了女生的額頭。他們應該是同時碰到石頭了。
“從半山腰俯瞰京都最好了,好多電影都來這里拍。”我身邊的女子指了指旁邊的觀景臺。她叫夏末,是韓慕的朋友,前幾年來日本成了家,便很少回國,這次請她來給我們當向導。
我正伏在觀景臺的護欄上,望著山下的城市出神,突然聽見旁邊“咔嚓”一聲。
“天啊,別拍我!”看到韓慕手里的相機,我立刻扭過頭去。“我肯定很憔悴。”
“怎么會不好看?等我洗出來給你。”韓慕笑嘻嘻地說。“對了。”她塞給我一個眼罩,不知道她從哪弄來的。
“去試試。”她拉著我的手。
“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快來!”
我也聽不懂旁邊的游人說的是向左,還是向右,只記得那天我大概走到了石頭旁邊,伸手的時候,我的手腕搭在了她的胳膊上。
那天晚些,我們前往箱根。巴士穿過樹林的時候,霧氣很大,夏末告訴我們這是正常的現象,用不著擔心。黃昏來臨之際,她說能看見富士山了。我極力向遠處望去,卻只是昏暗的一片。不經意間抬起頭,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山腳下,彌漫的霧氣使我們必須離得很近才能看清它,不同于從前的印象,我一向以為富士山是小巧玲瓏的,而現在卻如此的高大雄偉。我們去了不遠處的一家旅店,安頓了一晚,準備第二天上山。
古人丈量高度的方式著實有趣,夜晚開始爬山,直至手中的油燈燃盡才停下休息,從開始到休息的地方,算作一合目。快要中午的時候,車子行駛到五合目,再往上,便要徒步了。山上的風很是涼爽,六月初旬,雖說山頂的積雪還沒融化殆盡,那些白色卻也只有零星斑駁的形狀了。韓慕沒帶外套上來,為了抵御山風,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微微前傾著走。我只好草草拍了幾張照片,下山去了。后來韓慕告訴我,一路上我不時回頭,其實我并沒有意識到。
后來想想,我那天一直回頭的原因,應該是出于一種反差。陌生的小鎮,陌生的山,對著陌生的人群和天空,莫名的,竟比我那一個人的公寓溫暖得多。
“真好看。”
透過旅館頂樓溫泉旁的窗戶,箱根的景色尤其別致。太陽緩緩落下,富士山在一片金色里慢慢褪去它優美的身姿,變得模糊不清,最終被黑夜淹沒了。正是這時我聽到韓慕說的話。
“是啊。”
“我從沒和喜歡的人出來旅游過。他們總有數不清的理由和沒完沒了的工作。”
“我也是。”我轉過頭看著她,“我甚至以為,如果有一天我能看到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色,那也一定是我一個人。現在看來,終于不是了。”
她起身向我走近,一片黑色的夜幕中,我們吻在一起。
“回房間吧。”我對她說。
屋內的燈光也不算亮,但足夠看清彼此。躺在床上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她的嘴唇貼著我的脖子,她也一定感受到,我的手正撫摸著她的頭發。我總覺得她的頭發沒有過去長了,但其實一點也沒有變。
“你喜歡過我嗎?”當我意識到這句話是多愚蠢時,它已經脫口而出了。
“沒有。”她回答道。此時我們的臉還湊得很近。
“你會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
我輕聲笑了一下,本想掩蓋這尷尬又自作多情的獨白。她卻將我摟得更緊了。
“我喜歡你。”她說。
“什么?”
“我喜歡你,不是過去,不是未來,而是現在這個時刻,我喜歡你。”
我雙臂環抱在她的腰上,又吻住了她。這個答案,已經很好很好了。然后她也用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額頭,這樣我剛好可以感受到她呼吸和心跳帶來的起伏。
陽光剛好照亮窗沿的時候,我醒過來,再也睡不著了。韓慕靜靜地躺在邊上,我嗅到她散在枕上的頭發里殘存的溫泉湯的氣味,感到無比安心。看著那泛起溫潤血色的臉龐,突然好想叫醒她,然后看著她深夜般漆黑的瞳孔里映照出我的身影。
我起身,停在玻璃窗前。旅店的樓層不高,視野卻格外好。清晨的陽光沒能驅散霧氣,但看見富士山身影的時候,街道和樓房對面的湖水也悄然明亮了起來,原來早已有了行人和船只。桌上的鬧鐘“咔嗒咔嗒”地響,我把它放進抽屜里,生怕這聲音打擾了她。
我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橙子。”
我看向她時,韓慕也正極力張開眼睛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覺得,細長的睫毛包裹著的那雙黝黑的眸子有別于夜晚,更像是海底的顏色。
海洋深處,清清楚楚地映出我的身影。
我回到床上,和她擁吻在一起。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我也有問題要問你。”她笑著說,“你有多喜歡我?”
“嗯……這樣說吧,春天,冰封的山澗融化的時候,小溪也開始重新流淌了。如果你恰巧在樹林里,看見重新匯聚的溪水,你開不開心?”
“當然開心啊。”
“如果你又聽到那些沒融化的冰塊撞在巖石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呢?”
“更開心了!”
“那如果溪水和巖石激起了青苔的香氣,讓你聞到了呢?”
“那我肯定會特別特別開心!”
“我就是這么喜歡你。”
如今,我也時常會在夢里回到那個地方。箱根的一家旅店,六月份的某個清晨,在那里發生的一切都讓我對世界充滿了美好的感激。直至今天,在我腦海中沒有變過的只有兩個場景:深夜酒吧里擦著杯子的姑娘,清晨旅店里愛人翦水的雙眸。
去樓下便利店的路上,遇見了夏末,我同她抽了支煙。其間,我問道:“你覺得,喜歡上一個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
“這樣啊。”
“不過,我在家的時候,時常做噩夢。”
“噩夢?”
“嗯,通常驚醒的時候,臉上毫無血色。這時我丈夫也會醒,我就立刻把臉藏進他懷里。倒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在想,如果用這樣驚恐的眼神注視著他,該有多失禮啊。”
像以前一樣,我對未來的期許里又添加了一個人,可這個人也離我而去了,而且比我想象的更快一些。
回國以后,韓慕去了另一個城市,我也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她。一天晚上,我散步時路過一家酒館,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是在這里相識的。就像一個磁場,無論我朝哪里走,都會接近這個地方。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想著韓慕是不是會出現在這里。
我推門進去,發現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在吧臺后面打理著,我認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見過一面。他抬頭看見我,遲疑了一下,問道:
“你是程澄嗎?”
“你記得我?”
“不記得,不過照片上是你,還有你的一封信。”
他遞給我一個信封和一張照片,照片中,正是在京都音羽山上望著遠處發呆的我。
親愛的澄,我知道你很難理解我,可能也不會原諒我。不過我必須要這么做。所有的事情,百轉千回,終歸原點,就像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到這個酒館,看到這封信。我不想讓我們之間也這樣,回到那時,像從來沒見過,生命中不曾有彼此的痕跡。我很慶幸現在就做出了決定,而不是拖得更久。你一定會說我殘忍,我也沒有辦法反駁。但事實如此,我們無法走完一生。和喜歡的一切在一起,只是童話書里的玩笑,若是人人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也就不會有童話了。同你生命交匯的這段時間,如同照射在富士山上的陽光,在寒冷的生命里透露出無窮的溫暖。我很抱歉沒能讓你在那多逗留些時間。我記得從五合目下來的時候,你不時回頭看向那里。以后再有機會,和愛人再去一次吧。從今往后,我會為了你好好地生活下去,相信我,我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你以后能更好地生活。
慕
原來,當我看到這間酒館,我僅僅用目光就走了進來,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沒辦法輕易找出逃出去的路了。
離開時已是深夜,冷清清的馬路上看不到別人的身影。我抬頭向夜空看去,突然沒來由地亮起一盞路燈,掩蓋了眾星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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