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刮了起來,且越來越硬。
早晨,地上白霜皚皚,無數的烏鴉團聚在空中,呱呱聒噪,仿佛是一朵會叫喚的黑云。地上的枯草變成了白色,仔細一看,像粘了毛似的。騎摩托的人反穿著黃大衣,氣呼出來就變成了淺淺的白霧。騎自行車的人戴起了口罩和手套,車簍里的鐵頭鎖硬硬的,已經不能像秋天那樣能自動彈伸成直的了。
霧說來就來了,軟手軟腳的,一會兒就將世界藏了起來。它撞到人臉上,涼涼的,癢癢的,柔柔的,像是一股氣流。路邊,一個老太太牽著心愛的吉娃娃不緊不慢地走著。吉娃娃身上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脖子上的鈴鐺“丁零丁零”地響著,干脆、輕快。
平原蒼黃一片,沒有了高稈作物,人們的視野驀然矮了下去,心情也就在這不經意間的起伏之中,隨著地面變得蒼茫一片。天地相接處,地平線清晰地裸露出來。中午時分,遠天涌動著的陽光宛如奔涌的波浪,又似遷徙的羊群,沒有節制地向前行進著。偶有野兔驚跑,兩耳直豎著,身子不停變換成括號的形狀,疾如波浪。
鉆出土的麥芽兒,無霜的時候鵝黃,逢霜的時候淡紫。灰黃的地面上,彌散著一片毛茸茸的綠。下霜的早晨,麥芽搽了粉霜,白中泛綠、泛紫。霜兒化去,麥芽身浴霜水,晶瑩閃爍。到了傍晚,麥芽于夕照中抹了一層薄薄的胭脂,生動極了,可人極了!
麥地間隔中,躍入視野的還有一塊塊黃黑色的乏地。平原上有些田塊連年種植,有些疲憊,需要休養一段時間,增強些肥力,才可以將莊稼交給它們養育。于是,農人們便在秋收過后,用拖拉機將這些乏地翻過來,并不上耙粉碎,而是任憑那些大塊的泥塊不規則地斜躺在那兒,美其名曰:“曬乏”。“曬乏”要經過一個秋末和整整一個冬天,直到那些大塊泥土被冰雪虐得稀爛,來年春天只要耙上一遍,就可以重新播種了。
淮河比秋天瘦了許多,河床露了出來,層層疊疊的,像是沙漠里風蝕出的沙丘。在從沫河口到古城壕梁這段淮河水域里,冰魚出現了,而且正肥。這冰魚乃淮河特產,俗稱黃瓜魚,野生無鱗,嘴尖,脊背上斜斜排布著石紋,玉雕相仿。其頭部內嵌一章魚圖案,線條銀白,閃閃爍爍,觸角向前,身子向后。細看,又似一枚剛成型的石榴,花兒還未掉落,側身躺在那里。冰魚渾身滾圓透明,肉肉的,玉玉的,大的滿拃,拇指粗細;小的三寸許,長約中指。其色如冰,就連腹內的魚子也是冰一樣的顏色,以至于從外面根本無法看清這條粗冰魚到底是肥胖所致,還是因為懷了身孕。
冰魚片是淮上特有的名菜,它的制作也不復雜。先將洗凈的冰魚,從脊骨切開,取中段,切成魚片,再將魚片放入蛋清中。取出之后,蘸上豆粉,下入溫油鍋中。配料選用筍尖、冬菇、核桃片。魚片炒成,盛入盤中,黑黃白三色,甚是悅目。冰魚片其味鮮美,其性清補,且鮮而不膩,堪稱佳品。
蘆葦順著曲折的河岸,斗折蛇形,一詠三嘆。葦叢已不再像夏季那樣蓬蓬勃勃,互相交錯,堆成綠云,而是彼此間自覺地讓出些距離,疏疏朗朗的,宛如是剛換了單衣的孩子,苗條纖細了起來。“八月寒葦花,秋江浪頭白。”蘆花已經由淡綠變成雪白,于微風中悠悠浮動,如即將起身的云朵。近前細看,蘆花花穗間膨脹著一團團絮狀的白絨,手感比柳絮柔松。偶爾會有幾朵飛起來,晴空里裊娜弄姿,顛簸浮動。傍晚,麻雀齊聚葦叢,于蘆花間吵鬧,蘆葦時而彎成新月,時而彈回顫動。
銀杏的葉子黃得正好。那黃光亮飽滿,肉肉的。那光芒四射的激情,只有在梵高的名畫中才可以找到;那瀟灑俊逸的神態,只有在得道的高僧身上才可以發覺。
茅草于溝畔直成縱隊橫成行,叢叢茅草花絮隨風飛揚,溝畔似飄漫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白霧。突然想起初春的“茅針”,那是剛剛抽穗沒有盛開的茅草花,其色淡綠微白,一嚼,軟軟的,微甜中又上揚著一縷草木的清香。
水杉的葉子有的已被薄霜殺成鐵銹的赭紅。路邊,有老人正在為今年剛移栽的樟樹樹干纏繞上草繩,然后再蒙裹上透明的塑料布。楝樹、椿樹、棗樹、桑樹落完了葉子,干凈的枝條裸露在陽光下,留給鳥兒們前來彈奏。楝樹結出的果實最多,一簇簇的,金黃的表面閃爍著一層蠟質。一大群楝雀飛過來,瘋狂地搶食著楝果,“啪嗒啪嗒”地落下一陣果核雨。我不明白,楝果那么苦,楝雀為啥喜歡吃呢?
吃過午飯,莊上幾個老人常常不約而同聚在一起。他們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摘下帽子坐在上面休息;也不再像中年時那樣,找一片茅草茂盛的地方躺下來歇晌,而是隨隨便便地往墻根下一歪,頭往灰黃的墻上一靠,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得交給了太陽。他們很少說話,渾濁的眼睛里瞇進跟隨自己一輩子的太陽,幸福地進入半眠半醒的狀態,只有煙袋中冒出的煙縷,在空中扭著生動的腰肢,跳著老人夢中的舞蹈。
夜里,村莊和平原安靜下來了。狗叫聲很空很空,仿佛把夜色咬出了一個個窟窿。偶有大雁匆匆飛過夜空,不見其形,卻聞其聲。一種很古很古的心情悄悄從寧靜中涌上來,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遠方和親人。
上一篇:胡昌海《山野秋深(散文)》
下一篇:安黎《幸福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