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只麻雀突然造訪,令我又驚喜又詫異。
多么熟悉的身影,它們依然穿著灰不溜秋的外套,翹著短刷般的小尾巴,在不足十平方米的露臺上蹦蹦跳跳,時而低頭啄食籽粒,時而抬頭凝望,偶爾撲扇幾下小翅膀,嘰嘰喳喳叫上幾句,還是土里土氣的鄉語,沒有一點拘束感。我不知它們從哪里來,為什么來到這喧鬧的城市,更不清楚它們為什么來到我家的露臺,做短暫的停留。這是一種偶然的巧合,還是冥冥中的緣分?像兒時的朋友突然登門造訪,讓我有些激動,有些恍惚……
時光突然逆轉,蒙太奇般,露臺變成老家的小院。
一群麻雀胡亂散落在院子里,像一群調皮的野孩子,吵吵鬧鬧,爭搶食物,毫無規矩。窩里打盹的老母雞被惹煩了,晃悠悠踱出來,昂首挺胸,怒目圓睜,撲棱開兩只大翅膀,咯咯咯吼了幾嗓子,麻雀轟地散去了,但它們并沒飛遠,有的落在屋脊上,有的落在樹枝上,與老母雞玩起了游擊戰。
母親從屋中走出來,一粒散發熱氣的鳥屎落在她的身上。母親并不生氣,抬頭看了看樹上的麻雀,用手指輕輕彈掉鳥屎,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像面對自己調皮無奈的孩子。
一個灰頭土臉的男孩風一樣跑進院子,顯然他對這樣的場景太熟悉了,身子彎伸之間,一顆石子就“嗖”地飛到了樹上, “轟”的一聲,隨著幾片樹葉飄落,麻雀不見了蹤影……
這男孩,就是四十年前的我。
農村的孩子大都做過傷害麻雀的事情。逮麻雀是童年的樂事之—,常用的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套,在院子的積雪中掃出一片空地,撒上一些谷粒,上面罩上平底的篩子,用木棒將篩子撐起,一根長線拴在木棒上,人躲在屋中,手握線頭,候鳥入篩。大雪封地,麻雀無處尋食,饑餓讓其忘記了危險,小眼珠骨碌幾下,看四周無人,就急不可耐地鉆了進去。躲在屋中的人,輕輕一拉繩子,棒倒篩落,鳥被罩在里邊。另一種辦法是照,武器是一個手電筒,買兩節新電池裝上,保證光亮度。夜宿在房檐下的鳥兒,身子在墻縫中,小腦袋露在外邊。我們打著手電筒,一家屋檐一家屋檐地搜索。只要手電筒的光柱照著了麻雀,它像被“釘”住了一樣,瞪著兩只小眼睛一動不動。那感覺可能像我們在馬路上,突然遭遇對面車燈強烈照射,什么也看不見。也許是嚇昏了頭,麻雀被拽出來時,竟然不知叫喚。
別看麻雀不起眼,卻挺有骨氣的。它們野性十足,喜歡自由。我們把抓到的麻雀放在籠子里,或用細繩拴在某一個地方,它們拼命抗爭,不停撲騰,堅決不肯就范。你撒上米粒,它們不吃;你送上水,它們不喝。嘰嘰喳喳的叫聲里透著絕望,像是怒斥,又如控訴。最后麻雀不是氣死就是餓死,絕不茍且偷生。就這一點,人不一定能做到。
死去的麻雀,大都被我們吃掉了。貧窮的年代,一年到頭難見肉腥,麻雀雖小,也是一口肉。我們將死去的麻雀用濕泥裹起來,放進火里燒,待火候一到,將干泥剝開,一股噴香的肉味撲鼻而來,我們涎水四溢。大人不讓我們吃麻雀,警告說吃了麻雀臉上會長麻子。只是我們吃了許多麻雀,小臉卻越長越光滑,就愈加放肆了。現在想想,大人說吃麻雀長麻子,其實是對麻雀一種善意的保護。
二
在眾多的鳥類家族中,麻雀是出身卑微的一族,像野草,生不擇地,隨遇而安,生命力極強。所以,麻雀繁衍迅速,陣容龐大,往往以集團軍的方式游蕩在鄉村和田野。尤其是深秋,田野空曠無際,成群的麻雀像烏云般飄來飄去,煞是壯觀,儼然成了田野的主人。
莊稼人骨子里善良,在他們眼里,麻雀就是一群長不大的淘氣孩子。
從對麻雀的一些稱呼里,比如家雀、老家子、老家賊、屋檐鳥、伴人鳥等,可以看出莊稼人對麻雀不同尋常的感情。數千年來,他們始終把麻雀當成家中的一員,當成家養的鳥。平日里雖然少不了對它們的打打罵罵,甚至嚴加懲罰,但這也是相處的一種方式。麻雀對莊稼人更是有一種天然的依賴,不離不棄,不管是冷臉還是熱臉,不管對它們的傷害有多嚴重,它們從不記仇,總在人的眼前嘰嘰喳喳地晃悠。除了麻雀,還有哪種鳥一年四季與人廝守在一起,不管風霜雨雪呢。它們把窩筑在墻縫中、房檐下、柴房里或草垛上,土灶的炊煙溫暖著它們的腸胃,如豆的油燈送去一絲溫馨的光亮,它們在莊稼人的呼嚕聲中睡去,共同迎來新一天的黎明。
與高貴矜持的燕子相比,與報喜不報憂的喜鵲相比,與狡猾兇殘的老鷹相比,你不覺得麻雀更像鄰家的調皮頑童?每當見到麻雀,我內心的感情總比其他鳥兒更近一層。仔細想想,沒有小時候與麻雀的朝夕相處,就不會有這種感情。
三
因為麻雀數量大,成群結隊遍地飛,人們才不知愛惜它們。據說,當年國家把麻雀列為保護動物名錄時,還遭到了一些人的不解和嘲笑:遍地都是的麻雀還需要保護嗎?又不是什么大熊貓、藏羚羊、東北虎之類的瀕危動物,真有些小題大做。這真是一種無知和短視。事實上,麻雀的生存環境在不斷惡化,農田的快速消失,農藥的過度使用,都對麻雀的生存構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脅。莊稼葉上晶瑩剔透的露珠,應該是純凈而富有詩意的,麻雀啜飲進肚里,卻一頭栽下來;熟透的果實,散發迷人的芳香,麻雀飽餐一頓,肝腸斷裂……在許多地方,麻雀已經消失,它們離鄉背井不知逃向了哪里。眼前露臺上的兩只鳥,難道是從鄉村逃亡出來的?想到此,我突然一陣不安和難過。前段時間,我從資料上看到,有一個全國旅游名縣,三年了竟不見一只麻雀。對此,鳥類專家們也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猜想,也許這個縣游客太多了,太喧囂了,沒有一片可供麻雀生存的清靜之地,麻雀無可奈何地逃離了。我的猜測當然是妄猜,但不論什么原因,麻雀這種伴人鳥的消失,起碼給人類自身生存環境敲響了警鐘。沒有鳥類生存的地方,人類恐怕也不適宜居住,尤其是麻雀這種很“皮實”的鳥,它們都難以活下去,人能活安穩嗎?
兩只麻雀在露臺蹦跳玩耍了十幾分鐘,倏地飛走了,像彈出去的兩顆石子,在天空中變成兩個小黑點,如兩滴濃濃的鄉愁。
我不知它們飛向了哪里,只能在內心祈禱它們平安,渴望它們再次光臨,像老朋友串門一樣隨意經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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