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嶇難行,香客走得很艱難。香客回首一望,依稀可見城中萬戶燈火滿目繁華,山頂卻是潑墨的夜,云翳隱隱星辰落野,又聞烏啼。香客知道,山頂有廟。
廟很破,青石的院墻布滿裂紋,廟宇的頂上盡是殘瓦。廟也很小,只住著一個老和尚。香客叩了叩寺門,總共叩了三次,和尚在院內拉開將朽的木門。隨著老舊門板的“吱呀”一聲,香客感到被什么東西晃了眼。
光!
和尚左胸肋下三寸處,有一粒蠶豆大小的燈,極亮,跳動著生生不息的光。香客從未見過這樣明亮的小燈,比富貴的劉員外、中第的張書生的心燈還亮!香客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依然是黑洞洞的一片——香客看得到人心中的燈,哪怕路邊乞丐微若螢火的一星也能看到,可單單看不到自己的心燈。
和尚雙手合十,對香客施了一禮,側過身請他進來。香客回身,回了一禮,提起衣擺跨進來,這才看清寺廟的全貌。大殿上佛像金漆早已脫落,香火更是清冷。偏室似是和尚的住處,屋內桌上擺著一盞晦暗的油燈,映著一卷未讀完的經書。
“點燈。”香客說。
和尚應了,折身進了偏室,在微弱的燈光下翻找。
“看得清嗎?”香客輕聲問了一句。
“善男子。”和尚答,“譬如一燈,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惡能破盡。”
“如何破盡?”香客很快地問。
說話間和尚已經把祈福的天燈找出來,加滿燈油遞給香客,卻不回答香客的問題,只是笑著搖頭,轉而又問香客:“為何來這里點燈?”寺破敗荒涼,人聲杳杳,而城中繁華璀璨,放出的天燈能明成一條火龍。
“城中燈火通明,看不清楚。”香客答。
“怎會?”
香客苦笑了一下,道:“城里全是燈,全是光亮,卻沒有屬于我的光。或者說,看不清我的光。而在這里,我就是唯一的光。”說罷揚了揚手中的天燈。
和尚幫他把燈點起來,問他:“前路,現在可看清了?”燈很亮,在香客臉上映出柔軟的光。
“……未明。”
“燈,點在這里。”和尚手指點上左胸,香客一驚,忙問:“心燈,您也看得到?”
和尚又一次搖了搖頭:“看不見,但知道。心燈入于眾人心室,百千萬億不可說劫,諸煩惱業,種種暗障,悉能除盡。”
香客捧著天燈,看一眼和尚,又看一眼佛祖,緩慢而有力地點了點頭。
香客緩步走到寺中高處,雙臂高舉托起天燈,夜風忽疾,天燈脫手飛起的那一瞬,一個聲音響起:“無論身處何地何時,日、夜、晦、明,繁華,寂寥,你都是自己唯一的燈。”
香客回頭,發現和尚站在遠處——聲源不是和尚,那聲音仿佛來自自己左胸肋下三寸處。
天燈呼呼升高,飄遠,帶走古寺最后一抹燈火。
香客轉身,卻見寺中事物皆清明無比,再一低頭,只見自己左胸處,赫然是一粒跳躍的光!極小,卻明亮。
“愿,萬事順遂。”
和尚把香客送出寺門,念著山路難行,想給香客找一盞燈籠。香客搖著頭拒絕了。
夜涼如水,新月正彎。香客沖和尚施了一禮,撫上左胸。
“我已秉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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