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沉醉在濃濃的鄉情里,身心一直處于極度亢奮之中。在我眼里,故鄉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鮮活傳神,富有靈氣,對它們我總也親不夠!
每次回歸故里,因時間緊迫總是來去匆匆,這次同樣如此。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抽空去村東看看那條晝夜流淌的黃河的。沒有犬吠,也沒有雞鳴,大地寂靜如斯,趁著小山村還未醒來,我便乘著一襲晨霧,悄悄地走下山去。
翻過一道寬闊高高的大壩,令我魂牽夢縈的黃河就在眼前了。記憶中,春夏之交的黃河,應是臆念中一副力大無比的壯漢形象,氣吞萬里如虎,勢如蛟龍驚虹,那奔騰嘶吼的洪流聚凝著無堅不摧的力量。而眼前的黃河,竟像一個奄奄一息、衣不蔽體的垂暮老嫗。那大片大片裸露的河床上,有幾股細流緩緩流過,在陽光的照射下,那微微顫顫的細流顯得格外刺眼。
真的,我曾無數次地光顧黃河,邁步在綠樹成陰的岸畔,眺望著那波翻浪涌的滾滾洪流,聽著那連綿不絕的咆哮聲,心底陡起幾份莫名的悸動與豪邁。而此時,躑躅在鐵板似的河床上,黃河的濤聲只能在記憶中回蕩,翻卷的浪花只能在印象中飛濺……思來想去,心里隱隱掠過幾絲凄涼與酸楚。
據考證,黃河已在地球上至少生存了115萬年,不管時空怎樣變換,不管如何山崩地裂,滄海桑田里她仍初心不改,一路跋涉前行。她把自己從遙遠的唐古拉攜來的一泓清泉,不惜歷經九曲十八彎,無私地獻給泱泱華夏,哺育了生生不息的華夏民族。有時,黃河也會脾性大發,因洪災肆虐,曾使兩岸的百姓生靈涂炭、流離失所。這條歷史上素有“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之說的大河,自先秦至今的兩千多年里,僅下游地區大的決口就有1500多次,重要的改道有26次。這就是黃河,這就是令天下百姓愛恨交加的黃河。可是近幾年,這條浩浩大河竟頻頻發生斷流現象,且枯水期逐年都提前到來,缺水天數也是年年遞增……這究竟是為什么呢?我屈身撿起一段枯枝,在河床上重重地畫出一個偌大的“?”。
二
故鄉就在黃河邊,生于斯長于斯的我,血脈中早已浸洇了黃河的基因。直到有一天,當我穿上肥肥大大的綠軍裝,即將別離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就要和渾渾的黃河再見了。縱然萬般不舍,終究難以回首。我只好把黃河鐫刻于心,踏上了漫漫從軍路。
這下,本以為今生再與黃河無緣,本以為很難再見到黃河,誰知,直到別離故鄉33年后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確實世事難料、不可思議。在數十年的軍旅歲月中,從沂蒙山麓,到東海之濱;從北國邊陲,到煙雨江南……我的足跡踏遍了祖國的許多地方。“問此生何寄 ,恰似一浮萍”。未曾想,我這片隨處漂零的“浮萍”,最終竟在黃河最下游的一座叫做東營的小城里停靠下來。于是,我又見到了親親的黃河,我又喝上了甘冽的黃河水。我暗自思忖:冥冥中,難道我真的與黃河情緣未了?今生注定依附在黃河身旁?這真的是我無法更改的宿命?!
我愛自己的母親,同樣深愛著哺育我的黃河,在我看來她們都是我生命中的至愛。如今,母親已化作故鄉的一抷黃土,我有時思母心切,就獨自一人去黃河邊溜達一番。我對黃河嘮叨著自己的心思,我把滿腔的相思苦訴說給黃河。河風拂楊柳,浪花濺飛雪,我那顆焦灼不安的心,漸漸平息下來。
多少年來,對于孑孓爬行在文學創作道路上的我來說,對黃河始終抱有極大的興趣,大凡與黃河有關的一切我均視如拱璧,也甘愿把這種濃郁、熾熱的情感流向筆端。自然,有朋自遠方來,我總會不亦樂乎地帶他們去黃河口,領略那獨具“新、奇、野、美”特色的自然風光。黃河口有著廣闊無垠的大濕地,有著浩若煙海的蘆葦蕩,有著蔥郁茂密的檉柳林……這里還是鳥兒的天堂,每年有368種、約600萬只白顴、灰鶴、天鵝、鸕鶿和丹頂鶴等珍稀鳥兒在此停留、越冬或繁殖。尤其乘上旅游船順流而下,劈波斬浪,浪遏飛舟,在海河相擁的霎那間,黃藍交響、水天一色、亂云飛渡,那令人窒息的壯美,真的給人一種時空錯亂、亦真亦幻的感覺。
每每身臨其境、游興正酣之時,我就情不自禁地向友人講解起黃河口的前世今生。歷史上黃河以“善淤、善決、善徙”而著稱,自1976年5月黃河改道以來,現行入海流路已穩定了40余年,這堪稱新中國治黃史上的一大奇跡。黃河安則百姓安,河路穩則百業興。安瀾入海的黃河,為勝利油田的開發建設和當地的長足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東營,這座黃河下游最年輕的城市,正迅速崛起為美麗宜居的文明之城、生態之城、石油之城。追根溯源,這應歸功于勤勞智慧的黃河口人的艱苦奮斗、開拓進取,更應歸功于一代又一代治黃專家,運用“工程導流,疏浚破門,巧用潮汐,定向入海”科學治黃的偉大創舉!
三
丙申初夏,《中國文學》雜志主編耿來先生一行三人從東北趕來東營。先生行伍出身,年長于我,又是著作等身的全國著名作家,平日里,他對我的創作及作品發表給予了太多的指教和關照。他是我羨慕久矣的首長、兄長和師長。
先生一行蒞臨東營,黃河口之游自不可少。我親自駕車百公里,陪同先生來到了黃河入海口。在游覽了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后,自然要去乘上游船觀賞海河交匯的盛景,可售票處的告示牌讓我們止住了腳步:由于黃河斷流,達不到游船的吃水深度,游船無法航行入海,故停止售票。斷流,又是斷流,這已是近半年來,我第三次在此吃“閉門羹”了。
這次,我實在提不起興志,無法像往常那樣向先生一行弦耀黃河口治理的奇跡,心里還突然閃過這樣的一個念頭:黃河長期穩定入海,治黃專家自然功不可沒,可這其中是不是也有黃河頻繁“斷流”的一份功勞呢?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在吟誦這些千古名句的同時,我想到了矗立于西北重鎮蘭州市區黃河岸畔的那尊“黃河母親”的美麗雕像。慈祥的“黃河母親”,對懷抱中的男嬰坦露著一雙碩大豐潤的乳房,那可愛漂亮的男嬰,正笑靨盈盈、雙眸炯炯的望著遠方。這是多么一幅溫馨暖心的畫面呀!當然,我們每個人都懂得,這雕塑中的“母親”和“男嬰”,象征著哺育中華民族生生不息、不屈不撓的黃河母親,象征著幸福快樂、茁壯成長的華夏子孫!
記得,在與病魔抗掙了整整4年后,母親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恨自己回天無力,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咽下最后一口氣時,那種生離死別令我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世上那個給了我生命和摯愛的女人走了,難道哺育我們民族的黃河也要面臨消亡的危險嗎?我不敢想象,但面對今天殘酷的現實,我又斷然認定這絕非危言聳聽,也絕非杞人憂天!
我知道,全球溫度正逐年上升,正向著2攝氏度的“紅線”急速靠近。一旦達到或突破了這個“紅線”,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將迎來無法想象的災難性的后果。
我知道,黃河源頭三江源的冰川,每年都在大片大片地消融失去,如果地球溫度繼續上升,若干年后黃河的源頭會在哪里?“無源之水”的黃河將會怎樣?全長5464千米、79.5萬平方公里沿黃流域的生靈又該會怎樣?我實在沒有勇氣假想下去,但必須正視今天的黃河已給我們敲響了警鐘,我們必須反躬自省!
我曾看到這么一份資料,當前癌癥已成為國人的第一殺手,癌癥患者已為全球之最,癌癥死亡率則占到了全球癌癥死亡人數的四分之一。環境、空氣、水源、食品的污染,使我們正面臨著空前的生存危機。就黃河而言,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引水量的增長,沿黃地區向黃河中排放的污水量大大增加,整個黃河水系呈中度污染,黃河的諸多支流已是重度污染。如今,黃河裹挾的不僅是黃土高原上的滾滾泥沙,還有大量危害我們肌體的“毒素”。
此時,我又想起了那座曾經名噪一時、叫做“AGEPASS—黃河的渡過”的水體紀念碑。這座始建于1994年、曾令無數東營人引以為傲的黃河水體紀念碑,聳立在東營市美麗的清風湖畔。紀念碑由旅美畫家陳強先生策劃,碑名由原國家政協主席李瑞環題寫。碑體長790.3米,高2.5米,寬0.9米,碑身由1093個盛裝黃河水樣的鋼化玻璃罐依序排列組成。罐中的水樣是從黃河源頭至入海口,每隔5公里取來的。水體紀念碑的創立目的,就是通過藝術手法,濃縮黃河流經的全過程。另外,也從一個抽象的角度,去詮釋“過去——現在——將來”宇宙萬事萬物變化渡過的過程,傳達人類互助合作精神和相互依存的關系。可令人遺憾的是,由于管理不善,紀念碑出現多處破損,又因某些枝術不過關,致使罐中的水樣變質而無法反映黃河的全部風貌,再加上城市的改造建設,僅有短短的幾年,這座水體紀念碑便被拆除。從此,從東營人的視線中徹底消失。
黃河水體紀念碑的倒下,留給東營人的盡管是無盡的無奈和惋惜,但生活照樣繼續,也未曾改變什么。我最大的心愿,只希望偉大的母親河永遠奔騰在華夏大地上。
驀然回首,我已遠離了那片裸露的黃河床,那幾股涓涓細流也被我遠遠地甩在了身后,尋不見一點蹤影……
丁尚明
長期從事新聞報道和文學創作,曾三次榮立三等功。轉業后仍筆耕不輟,先后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山東文學》《散文選刊》《當代散文》《散文時代》《東方散文》《湖南散文》《東渡》等軍內外報刊發表過數百篇文學作品,數十篇文學作品被收錄各種圖書文集。其散文作品有的被《特別文摘》轉載,有的被多省、市選作高考模擬試題,有的入選《中國散文大系》、《齊魯文學作品年展》。1997年出版并發行近30萬字的報告文學集《人間正道》,系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山東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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