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里歸家
聽到遠處滔滔水聲時,木蘭心中的念想仿佛打開了一個缺口。等過了黃河,到開封,再有兩天就到家了。
木蘭在塞外已經十年了。
空中不時飄著雪花,木蘭想,塞外的雪這時候還是鋪天蓋地打到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果真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回家,對戰場的人來說是一種奢望。她是幸運的,有多少人永遠留在了塞外,尸骨風干在隴山頭,她卻回來了。
離開家的前兩年木蘭并不怎么想家,她最關心的,是怎么掩藏自己的女兒身份。熬過新兵訓練,隊伍往黑山頭開的時候,木蘭在路上碰到一對父女,女兒攙著蹣跚的父親,背著干癟的包袱,往東走。木蘭想起了阿爹,小時候教自己練武的場景,便把剛發下來的軍餉分給了他們一些,老人惶恐地望著木蘭,不敢接,木蘭塞到他們手里,繼續往前走,父女倆在身后不停地道謝。那個女兒和木蘭一樣,艱難地生存在這亂世中。
在弱水,木蘭受過一次重傷,當時安王爺監軍,木蘭任領軍將軍。安王是皇上的兄弟,文才武略都很出眾,有儒將風范,軍中之事總是和木蘭一起商量,不像之前的監軍靖王,行事武斷,還不容人置喙。
那次是和柔然決戰,他們將柔然趕回了克魯倫河柔然本部,柔然元氣大傷,幾年內再沒有南下的力氣了。可北魏軍也受創不少,木蘭和安王在指揮時,突然后面有柔然士兵偷襲,安王的馬受了驚,長嘶而立,安王從馬上掉了下來,柔然人蜂擁而上,木蘭艱難地沖過去前胸中了一箭,她咬牙拉起安王坐上馬,朝前奔去,那些柔然士兵很快被趕來的北魏兵滅掉了。
安王并無恙,木蘭中的那箭卻很深,安王感激木蘭救命之情,忙招軍醫來治,木蘭不敢讓軍醫看傷口,連忙推辭,說并無大礙,從軍醫手中接過藥,拿進了帳中。她小心地撕掉衣服,解開里衣,忍痛拔出箭,連忙按住止血,待血流緩了,才敷上藥,綁好繃帶,換上干凈的衣服。站起來時木蘭覺得帳篷一直在轉,扶著桌子定了好久,才招呼人進來收拾。喝完藥,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第二天好了點,換完藥又躺下休息。
安王進來看木蘭時,木蘭正在喝粥,安王吩咐人打只野雞給木蘭熬湯,木蘭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喝。安王溫柔地問木蘭要不要讓軍醫看看,木蘭笑著說她家世代行醫,她受的只是小傷,不用麻煩軍醫,自己上藥就行。
她其實很高興自己受傷是因為救安王,這樣安王就會記得她,有個叫木蘭的人,在弱水邊救過他,不管他能否知道自己是女子。她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了。
木蘭的箭傷快好時又得了傷寒,折騰了許久,才算徹底好了。柔然問題已經解決,只剩打掃殘兵,安頓當地百姓的事了。木蘭養傷的時候軍務都由安王處理。安王行事果斷,一切有條不紊,木蘭每日很閑,專心養傷。
傷好時已立春了,弱水的春日仍然寒意十足,木蘭差不多每天都要爬到軍帳后的山頭上,木蘭很喜歡那兒,那兒可以看到弱水對面,渡過弱水,就可以返家了。
這日木蘭在上面坐著時,聽到聲響,扭頭看,原來是安王。安王并無架子,總是溫文爾雅的,行事雖果斷,待人并不粗暴。木蘭忙起身行禮,安王笑著說:“看花將軍每天都會來此山,有什么好看之景嗎?”木蘭答道:“只是閑時上來坐坐,并無奇特之景。”“花將軍是哪里人士?與軍中其他人很是不同。”“臣是河南虞城人。”“男子參軍多是為了博取功名,將軍是為了什么?”
木蘭靜默了一會兒,她是為什么從軍?為了替阿爹,功名她并不在乎,她只想著讓阿爹不那么為難。可是,僅僅是這個原因嗎?還是為了那個不甘輸給男子的木蘭?她幾乎快忘了自己為什么打仗,剛開始還會想,慢慢地就只是想著打完仗回家,回家。木蘭良久才回到:“為了家人,也為了自己。”安王笑了笑,問:“想家嗎?離家十年了。”“想,魂牽夢縈。”“這一仗也快打完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花將軍軍功顯赫,前途不可測,皇兄定會重用將軍。”“多謝王爺,只是花穆并不愿入朝為官,花穆只想盡快歸家。為官雖有榮華富貴,可人事難測,不如歸去。”安王很驚訝地看著木蘭,“天下能棄富貴者不多,將軍可想清楚了。”木蘭點頭不語。快立夏時,安王回京了。木蘭也馬上要回家了。軍營里氣氛漸漸濃起來。
第二章 替父從軍
木蘭清楚地記得阿爹看到貼在村口老樹上那張榜單時黯然的眼神。阿爹上月打獵時摔傷的腿還沒好,這兩天才能從床上起來,一瘸一瘸地在院子里走幾步。阿爹越發蒼老了,前幾日受了風寒,從老郎中那討了幾服藥才止住了沒日沒夜的咳嗽。阿姐后半年就要出嫁了,訂的是鄰村的木匠,嫁衣已做了一半,看著阿姐每日忙里偷閑地趕做嫁衣,木蘭也想過自己到了這一天會是何種情境,阿姐出嫁后,下一個就是她了。小弟今年才11歲,雖過了無憂無慮的年紀,可也不能指望他代阿爹去戰場上拿武器,家里只有這一個男孩子。那自己呢?只恨是個女兒身,還沒聽過那個女娃拿著刀槍上陣打仗的。誰說女子不如男,縱使巾幗不讓須眉,女子終也無法承擔一些男子的責任。
家里仍舊是愁云一片,阿娘連連嘆氣,阿姐也無心再縫嫁妝,小弟默默地將打來的豬草碴碎后倒進豬圈,沒有了平時的偷懶之詞。
“雄兒娘,你去給我收拾一下。”阿爹終于開口了。
“你這樣子怎么去啊?腿都抬不起來,還打啥仗。”阿娘帶著哭腔說。
“雄兒還小,我不去讓他去?”
“哎!為什么木蘭是個女娃娃!”
木蘭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走出家門。身后,阿娘的哭聲隱隱傳來。
碰到村里虎子,興高采烈地講起家里正在給他收拾東西,他就要上戰場了。“木蘭,你們家誰去啊?等我回來再找你!”
“還沒定了。我去打草了。”木蘭支支吾吾地回答,快步走過。
木蘭躺在山坡上,手里撥弄著一株草,不時揪掉葉子再拔一根。坡下那個院子便是虎子的家,他就要上戰場了,可以用阿爹教的招式了,家里的租子這幾年也免了。木蘭再也忍不住了,霍地扔掉手里的樹枝,不滿地想,憑什么只有男人才能上戰場,虎子不是打不過我嗎?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木蘭心中浮現:替阿爹去打仗。
回到家里,阿爹和阿娘出去了,阿姐在屋子里忙活,木蘭偷偷溜到阿娘房里,從柜子里翻出銅錢,揣在衣服里,往村頭鐵匠家里走去。跑了好幾個地,才買好了鞍韉轡頭這些,有人問了,就說阿爹要的,木蘭包起來揣在懷里抱回家。在房里收拾了一些東西,木蘭又開始想,自己真的要上戰場?被發現了怎么辦?她又不甘心就此住手。
晚飯熟了,一家人面帶愁云地坐下來,木蘭想說些什么,卻不知道怎么開口。阿爹已經決定要上戰場,木蘭望著棉花燈下的阿爹,知道自己開口他肯定不會答應。木蘭決定溜走,明天趕去衙門報到,先一撥去,就不會和本村的人分在一起,到時候沒人認識她,一路上再小心一點就行了,到了戰場立幾個軍功,就什么都不怕了。
丑時,木蘭起身洗漱,帶好行李,悄悄牽著馬走出院子。她識幾個大字,歪歪扭扭地在房里桌上用漿糊寫著“當兵去了”。木蘭正好趕上第一撥,前線戰事緊,報完名,第二天隊伍就開走了。
慢慢消息傳來,木蘭嫁給了山里的一戶人家,那家有四個兒子,老大娶了媳婦后沒錢再娶,老二娶了木蘭,老三替木蘭阿爹打仗,抵了彩禮。村子里有人對木蘭娘說:“你可真是好福氣!木蓮有了人家,木蘭也嫁了出去,她爹還不用去打仗,這般福氣去哪兒求啊!”木蘭娘只能苦苦地笑,邊往家走,邊想木蘭現在走到哪里了,她可病了?身子骨還撐得住?等回來了,定要好好說她一頓。
第三章 對鏡貼花黃
木蘭酉時才到村頭,天色已暗了,木蘭想阿爹阿娘肯定不知道自己要回來了。騎著馬在村頭踟躕,幾個小孩好奇地望著她,木蘭邊看邊猜這是哪個玩伴的孩子。牽馬走回家,路上沒有碰到鄉鄰,他們都在吃飯,或者收拾明天下地的工具,只有小孩調皮地跑出來玩。
慢慢推開門,屋里透出昏黃的光,還是十年前的樣子,仿佛是貪玩的她晚歸,偷偷拉開門回去。門吱嘎一聲響了,屋里的人抬起頭,是阿娘,阿娘老了許多。木蘭在門外站著,阿娘望著她,木蘭鼻子一酸,終于忍不住說:“娘,我是木蘭,我回來了。”
第二天,木蘭時辰過了才起來,在外她總是睡不安穩,頭兩年和一大幫人住一個帳篷,總是擔心露餡,后來戰事緊張,晚上怕敵人偷襲也不敢睡死,她只有受傷修養的時候睡好過。現在躺在自己的窩里,終可以睡個好覺,不用怕半夜號角聲突然響了。
外面有些吵,打開門,看到小弟正在磨刀,阿姐也回來了,還帶著兩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外甥,弟媳笑吟吟地走來叫木蘭吃朝食。昨日許是油燈的緣故,今朝阿爹和阿娘氣色變好了很多,阿爹走路還是有些瘸,臉上卻滿是笑容。木蘭升官后,家里就免了賦稅,阿爹阿娘既高興又擔憂,生怕木蘭出事,小弟的媳婦一直以為家里有位大哥,昨晚才發現是阿姐。弟媳是個很賢惠的姑娘,大姐出嫁,木蘭從軍,弟媳嫁過來后操持家務,照顧老人很是用心。
和木蘭同回家的幾個戰友之前說好要到木蘭家來,木蘭在戰場上對他們很照顧,他們一直想來家里看看。木蘭一早起來就開始收拾打扮,她現在可以穿女裝了。她想讓他們看一下自己穿女裝的樣子,她很想做回女人,昭示自己的身份。木蘭去了阿姐的屋子,她的屋子沒有女孩子的胭脂水粉,她從小就不喜歡這些,現在卻要用這些,她終究還是女孩子啊,這種感覺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明顯。
木蘭記得阿姐的梳妝房。那時阿姐正待嫁,她也曾偷偷在里面穿上阿姐的嫁衣,梳著同心髻,看著鏡子里穿著大紅色襦裙的女子,想著他日自己穿上這身衣服又會是何種模樣。可是現在,木蘭已沒有勇氣再穿上以前的衣服。塞外的風像呼嘯而過的猛鳥,滿是沙塵的味道,她一身細軟的肌膚,早已在塞外的風沙里換成了黝黑的僵硬。如今的花穆,不再是當年二八年齡的花木蘭了,“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可是一個女子,又有多少個十年?
木蘭拿起一套衣服,是一套精致的女兒裝,阿姐做嫁衣時幫木蘭做的。木蘭小心地穿上,對鏡敷了粉,畫黛眉,數額黃,點面靨,描斜紅,涂唇脂,一步一步,充滿了儀式感。她又拿出一只木簪子挽住頭發,額前垂下一縷流蘇。層層白粉,才勉強遮住了那層堅硬。對鏡貼花黃,當年的容貌,一絲絲在鏡子里浮現。穿上山花染的衣服,淡藍色的襦裙,這個顏色,她有十年沒穿過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木蘭沒想到她也有這樣明艷的時候,若她也和安王妃一樣,生于大家,不必替父從軍,今日的她,就會是平常的她。
過了好久,木蘭的視線離開鏡子,望著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恍如隔世。在塞外,陽光總是刺眼的。她走到門前,手停在門栓上,有點膽怯。
終于,她打開了門,看到了外面站著的戰友,他們呆呆地望著木蘭,努力想把她和印象中那個花穆分開,平日那個粗獷的花穆竟是個俏女郎?!木蘭心里有點得意,一步一步走過來,沒有了戰場上的凜然,有的,只是一個女子的溫柔。她不止一次想過,他們知道了她是女兒,會是怎樣的反應,今日,總算看到了。只要是一個女人,就需要別人欣賞她的美。
第四章 再無木蘭
四月,朝廷傳來旨意,召花木蘭面圣,與眾將士一起進行封賞,不得推辭。
別了家人,騎上馬,沿著官道去京城。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她感受著這久違的春意,心卻仿佛仍回到了邊關。這春天,是多少人的血染成的。
第一次來京城,木蘭很想逛逛,慢悠悠地在街上溜達。洛陽果然繁華,正值牡丹花開,香飄滿城。她慢慢走過那些小攤販,一一掃視擺著的小物品,小時候和阿娘去趕集,集市上那些小玩意也曾令她癡迷過,雖然她性格一向大大咧咧像個男娃子,女娃的天性卻是抹不掉的。木蘭拿起一只銀簪子,簪頭刻成了牡丹花的樣子,木蘭想起了她的那只木簪子。她已經快三十了,老姑娘了,又有哪家敢娶她?木蘭掏出錢,買下了這個簪子。
洛陽的繁華,似乎并不屬于她,她習慣了塞外的風沙,這般繁花似錦有點不真實。身旁偶爾款款走過妙齡女子,飄起的白紗下是姣好的容顏。木蘭就像一株胡楊木,行走在洛陽的牡丹花中,滿是沙漠的粗糲。
第二日,木蘭卯時便醒來,收拾停當后,進宮領旨,這道旨意讓木蘭覺得自己又置身于塞外寒雪中。年老的太監沒有溫度地高唱:“圣上贊許木蘭孝行,特封為宮中女官,擇日進宮。花木蘭接旨。”
出了閶闔門,木蘭腳似踏在流沙上,有些虛晃。那條長長的甬道,走不到盡頭。
回到驛站,木蘭枯坐在房中,望著窗外日頭漸漸西斜,天一絲絲地變暗。在塞外時,夜晚是最可怕的,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危險會在什么時候來。
晚飯時,宮中送來了葡萄酒,紅艷欲滴,像血一樣,倒在瓷綠色的杯中,紅色纏繞著淡淡綠色,更添了幾分妖嬈。皇帝想用木蘭來彰顯孝行,她的姿色,在洛陽并不出眾,何況塞外十年的風沙磨礪,早將原先的女子氣葬在了塞外。可是,她這樣就要認輸,作后宮的一朵杏花,只能開在寂寞的宮墻內,她不甘心,還不如死在戰場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兒去呢?阿爹和阿娘怎么辦?飲盡杯中葡萄酒,四望望不到一絲光亮,夜黑了。
第二日,安王進洛陽,和安王妃一起。宮里太監又來告訴木蘭,安王和王妃在王府接見木蘭。木蘭苦笑,是見故日同袍,還是布圣上恩澤?
安王府在永寧寺西邊,安王信佛,所以當初開府時選在永寧寺邊。木蘭輕念著“永寧”二字,想著何時才能永寧?跟在管家后面,走過假山、長廊,來到正房,木蘭看到了安王和安王妃,王妃是范陽盧氏女子,大家閨秀,自然溫婉賢淑。王妃正在給安王沏茶。茶是只有貴族才喝得起的,木蘭也是在安王處第一次嘗到茶,入口微苦,余味卻甘甜。
木蘭行過禮便跪在右側,安王妃也給木蘭沏了一杯茶。安王妃的手纖細,翠綠的鐲子戴在白皙的手腕上,木蘭悄悄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她的手粗大,不像女子的手。接過茶,木蘭抿了一口,很苦,苦味絲絲蔓延到心里,然后生出了一絲甜。安王問起木蘭家中情況,打趣木蘭一個女子在戰場上有萬夫不當之勇,誰會想到是個女子啊?安王妃一直笑著看木蘭,不時添點茶水,讓木蘭吃桌上的糕點,糕點很精致,木蘭從沒見過這些糕點,有些拘謹。安王妃似乎看出了木蘭的不安,拿起一塊遞到木蘭手中說:“這是宮里的廚子做的玫瑰如意酥,你嘗嘗看。”王妃的聲音很好聽,軟軟的,像木蘭手里的玫瑰糕點,確實很甜,沖淡了茶葉的苦。安王不久起身說:“我先去書房處理點事,花穆你和王妃說會話,王妃一直想見你,晚膳就在府里用吧!”木蘭和王妃忙起身行禮。
晚宴時安王和王妃很是熱情,仍是以西域葡萄酒相待,安王談起戰事,豪氣上涌,舉杯指木蘭,木蘭亦笑飲。想起在黑山頭打完仗后,木蘭夜間巡邏時碰到安王,安王正在帳中飲酒,有些醉了,木蘭經過時聞到酒氣,聽到安王在吟賦便讓手下先走,自己行禮進賬,安王果然已醉,帳中火都快滅了。木蘭小心地添好火,把安王扶上床榻,蓋好被子才出來。那是她離安王最近的一次。今日得以同飲,倒也不辜負這葡萄美酒了。興起時,安王拍案而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木蘭也和著安王一起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予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鐵馬之時,木蘭和秀才、胖子他們一起喝酒、劃拳,聽秀才念叨他娘子為他做了什么衣裳,聽胖子吹他小時候是怎么皮,偷鄰居家的白面饃饃吃。秀才說得最多,一喝醉就會喊娘子,從枕頭下摸出娘子做的衣服,抱著不放。木蘭靜靜地不說話,聽他們講,偶爾也會提起阿爹阿娘,提起出嫁的阿姐,還有小弟,還有虎子。
喝完酒后,木蘭往往更清醒了,有月亮的時候盯著月亮坐好久,沒月亮便躺著想家里的事。不打仗的時候,訓練完就沒事干了,這時秀才就會拿著書看,胖子他們去賭幾把玩,木蘭會爬上附近的山,在頂上朝東坐著。塞外的山不像家鄉的山綠油油的,這兒很少看得到綠色,越往西走越少。走過祁連山的時候,木蘭爬上雪山,看到了牧民說的雪蓮花,她并沒有采,想著若是還能再回來,便摘了帶回家。回來時木蘭果然又爬上去摘雪蓮,小心地包起來,曬干后便裝在木匣子里,帶回了家。阿爹看到雪蓮是很興奮,說起自己當年行軍打仗的事,阿娘舍不得泡水,將木匣子放進了衣柜里。
美酒已盡,《無衣》也唱完,木蘭一恍惚看到了安王妃,瞬間清醒了。她剛才居然有些醉了,好久沒醉過了,當年和秀才他們喝酒,胖子都倒下了,木蘭還清醒著,她不敢醉。如今在地下,秀才是不是又在念叨著娘子給他做了新衣服,胖子想來定抓著白面饅頭往口里送。木蘭看著前面的各種肉食,竟覺難以下咽。一杯酒,映出了塞外王府兩種風景。
安王妃及時地打破了漸冷的氣氛:“酒多傷身,王爺和木蘭還是少飲吧!木蘭更少飲點,酒太寒了。”木蘭默然,剛才她忘了她是個女子了。戰場,從來都是屬于男子的,她不屬于那個地方,可是只有那兒接納了她。
宴散了后,木蘭便告辭回驛館,安王派侍衛送木蘭回驛館。走到永寧寺的時候,木蘭吩咐侍衛:“你們先回去吧,等會要宵禁了,我沿著這邊走過去就到了。”空氣中還雜著牡丹花的香氣,伴著冷月,散在街上,街上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偶爾經過巡夜的士兵,看到木蘭手中拎著安王府的燈籠,也不盤問。木蘭像個晚歸的幽靈,手里的燈籠暗暗地閃著。
回到驛館時,已接近亥時了。木蘭轉身望著永寧寺的方向,想著看不見的安王府,良久回房。那盞燈籠,一直燃到半夜才滅,木蘭的臉,被燈籠映得忽明忽暗。
過了一日,安王府的管家又來請木蘭,說是王妃請木蘭嘗嘗新做的糕點。安王不在,王妃在后花園等木蘭。邊吃糕點,安王妃邊和木蘭聊,王妃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很舒服。王妃拿起一塊如意糕遞給木蘭,又到了一杯茶:“嘗嘗新茶,剛從宮里送來的。”木蘭想著,這采茶的人和阿爹一樣辛苦吧!阿爹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再經不起折騰了。木蘭又喝了一口茶,這次嘗出了苦味。“過幾日你要去永寧寺住了,沐浴敬佛,挑個吉日皇上下旨公告天下,再接你入宮。”木蘭仍只是低頭喝茶。
走廊上掛著鳥籠,里面有只畫眉,嘰嘰喳喳叫著,木蘭想,再好聽也在籠中。木蘭在塞外養過一只隴頭鸚鵡。那是木蘭爬隴山時碰到的,一只色彩斑斕的鸚鵡掉在草叢中,腿上有傷,像是被蛇咬的,木蘭帶回去,上藥包扎,治好后,跟在木蘭身邊,可親熱了,木蘭叫它小木。木蘭吃飯時小木在旁邊嘰嘰喳喳叫著,秀才教木蘭寫字時小木也在紙上走來走去。后來木蘭收到軍令,要往北去,想了想,木蘭還是把它放回了隴山。小木一直要跟在木蘭身邊,木蘭不停地趕小木走,木她小木放到草地上,采了幾朵花放在它旁邊,想告訴它,這里更適合它。小木比這只畫眉漂亮多了,木蘭看了看畫眉,走了過去。
四月十八日,圣諭公告天下,花氏木蘭替父從軍,孝心可嘉,特封為宮中女官,在永寧寺齋戒七日后入宮。
在永寧寺住的日子很輕松,每天聽見鐘聲,木蘭就起身洗漱,朝食后隨著師傅們上殿聽講經。聽講經是件很難熬的事情,木蘭坐在蒲團上,往往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寺里也有淡淡的牡丹花香,木蘭睡醒后聞到花香,暈乎乎的大腦還沒清醒,盯著講經師傅好久才仿佛回到人世。時間過得很快,還有兩日就要進宮了,前日宮里送來禮服,公公高興地告訴木蘭,皇上的賞賜已經送到花家了,鄰長也在收稅簿上除去了花家,皇恩浩蕩哇!木蘭笑著謝過公公,對著禮服好半天沒反應。
在后山待了幾天,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寺里的和尚要待一輩子,不悶嗎?木蘭好動,這幾天聽講經讓她如坐針墊,她太想聽聽喧嘩聲了。永寧寺前面香火很旺,這日木蘭用過朝食,讓宮里來的兩個小宮女去收拾衣服,她慢慢踱過去。還沒巳時,人聲已鼎沸,和著繚繞的煙霧,飄蕩在殿前。木蘭有些感動,在塞外十年,雖有秀才和胖子這些患難之交,她始終是孤獨的,他們都有正當的理由當兵打仗,木蘭卻要靠重重偽裝,才能和他們達到同一地步。她看著大殿里拈花微笑的佛,底下虔誠叩拜的男男女女,他們又何時平等過?佛無論怎樣,都只會微笑,哪怕世人已痛苦不堪,求生無門。
明日就要進宮了,今夜木蘭用完早食便開始齋戒,宮里已經把衣服送來了,還派了兩個丫鬟服侍木蘭,木蘭不習慣有人服侍,夜間都是讓她們睡在別院,和木蘭的院子隔了小片樹林。明日寅時就要起身,宮里的轎子卯時會來接木蘭,從此就是一如宮門深似海了。
木蘭的房間在后山,和僧人隔開,偌大的后山就住了木蘭和一位看門的老先生。老先生上了年紀,說話咿咿呀呀的聽不大清楚,木蘭有時候會去找老先生坐坐,看他收拾后山的星點兒地,木蘭不時會搭把下手,盡管這在丫鬟看來有些不合適。老先生是在戰亂中來到寺里的,家鄉發生戰亂,家里就老頭一個活了下來,瘸著腿一路乞討來到洛陽,被住持收留了。木蘭默然,老先生是無家可歸,她卻是有家歸不了。
木蘭很想大喊一聲,沖破什么東西,她快要透不過氣了。她這幾天聽講經,腦中浮現的卻一直是戰場上的情景,虎子死時的模樣,秀才念叨娘子的模樣,還有弱水河畔的安王爺。木蘭有些無力。阿爹阿娘已經年邁,有小弟和弟媳照顧,家中也免了賦稅,自己從軍帶回的一些積蓄足夠他們生活了。她似乎沒有什么可以掛念的了。他們都有了歸宿,可以很好地活下去。那自己呢?做女官?老死在宮中,整天低眉順眼?木蘭做不到,她渴望做的女兒并不是這樣子的。
白天老先生還念叨著半夜要起風,子時果然起風了。僧人早早就睡了,后山回蕩著風打樹木的聲音。木蘭想清楚了一些事。老頭不時會喝酒,從后門悄悄出去買,木蘭給了老頭一些錢,讓他幫著買些酒,她告訴老頭,自己進宮后就不能喝了,從小喜歡喝酒,這幾天想多喝點,老頭嘆了口氣接過了錢。木蘭把老頭買的酒藏在后山洞里,還有一些干柴。
她抱回了一大捆干木柴,堆在屋子里,把酒倒在桌子上、床上。倒完后,把壇子又放回了洞里。她拿出梳頭的桂花油,有淡淡的香氣,這是她最后一次聞到桂花香了。扭開蓋子,倒到自己的嫁衣上、身上,宮里送來很多東西,木蘭把桂花油都留在這間屋子里。屋子里彌漫著酒香和桂花香。
她拿出火折子,點著木柴、棉被,火燒起來了。紅紅的火燃著嫁衣,香味更濃了。那些脂粉爆出噼啪的火星,木蘭是個女孩時沒有用過這些,現在倒是很多。風更大了,火光沖天,老頭還在睡著,前院的僧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大火燒了將近兩個時辰,丫鬟起來時屋子快燒盡了,空氣中的香味還是很濃。
洛陽傳來消息,木蘭被封為女官前,于寺中祈福,夜間失火,不幸殃及,以身殉佛,圣上下令拾殮尸骨,厚遺家人。只是關于那場火,卻并無更多言語。世間仿佛沒有過子夜時分的一場大火,也沒有過叫木蘭的女子。本是山澗蘭,何緣落塵世。男扮女裝只能是個傳奇,傳奇過后,英雄無處可去。
(第一屆“絲路駝影”大學生征文大賽二等獎)
作者簡介:劉文霞,就讀于蘭州大學文學院,祖籍甘肅通渭,典型的95后文科女。寫作是本分,常常信手拈來人間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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