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犍”不行了。
在一場大病之后,“大黃犍”就變得衰弱不堪了。不光是拉不得犁,拖不得耙,駕不得車,就連稍稍多站會兒都會四肢打顫,似乎一陣風都能把它給吹倒。不僅如此,雙眼也變得渾濁不堪,眼角的眵目糊積得疙疙瘩瘩的,像土盆沿上被風干的鹽堿。全身的皮毛因血脈不暢竟糗不拉幾,完全失卻了光彩……總之“大黃犍”已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成了一頭朽而無用的垂死之牛。
想當年,“大黃犍”是何等威風凜凜。魁梧彪悍的體形,通體金黃色皮毛油光閃亮,如銅鈴般的一雙眼睛灼灼逼人。干起活兒來,更是生龍活虎,傲壓群雄。別的一架犁鏵仨牛同拉還吭吭哧哧的。“大黃犍”獨自一身,拉開架式,撩開四蹄,竟將犁子拉得如行云流水,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而且穩健自如,一鼓氣耕它個小半日,竟也大氣不喘。
來貴接手村里飼養員的差使時,“大黃犍”已被捶過蛋子,由牤牛犢子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犍子牛”。
看到如此威武健壯、精氣神十足的大公牛,來貴的心里如同當年老伴給他生出大頭兒子根柱時的欣喜。他把“大黃犍”牽出牛屋,整整圍著轉了三圈,左瞅瞅右瞧瞧,這里摸摸,那里拍拍,竟喜得合不攏嘴,口里直夸:“真是頭好牛,真是頭好牛哇!”
“大黃犍”當年拉犁耕地,拖耙耙地,駕車拉莊稼自不必說,特別令人憐愛的是,它還通曉人性。有一年隊里有個初學使喚牛的“愣頭青”,要把“大黃犍”拖到田里去耕地,來貴一看是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毛躁貨,讓他使喚“大黃犍”是一百個不情愿。但“敲鑼賣糖,各管一行”,你飼養員只管喂牛,別的就管不著了。再說誰規定年輕的駕手就不能使喚“大黃犍”了?沒辦法,來貴只好眼睜睜地看他拖著“大黃犍”離去。
到了傍晚,那愣頭青斜斜著身子拽著“大黃犍”進了場間,口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誰養的什么熊牛,一點都不聽使喚,動不動就尥蹄子,真是他媽的畜生,氣死俺了!”
來貴一聽事情不妙,趕緊走出場屋,小跑著奔到“大黃犍”跟前,抬眼一看,竟是傻了眼,只見“大黃犍”左右背上,屁股上,耳朵后,全是左一道右一道、橫一道豎一道的綹子,有的還滲出血來,令人慘不忍睹。“大黃犍”站在那里,身子竟止不住一抖一抖,不停地打著戰栗。
來貴看到這慘狀,氣得全身的血直往腦門沖,沖那愣頭青一陣破口大罵:“你這畜生不如的東西,你不是你爹揍你娘養的,是石頭縫子里蹦出來的。牲口也是有靈性的,你天殺的干嗎對它這么狠,你就不怕哪天被天打五雷轟,遭報應!”
愣頭青從未見過一向老實巴交的來貴發這么大的沖天大火,被驚得張了幾下嘴,竟沒有說出話來。再看來貴一副要拼老命的架勢,竟也不敢造次。他自知理虧,轉身灰溜溜地走了。見脫離了來貴的視線,才心有不甘地嘟囔著:“不就是一頭牲口,像是親爹親娘被打了似的,真是瘋了……”
待愣頭青被罵走后,來貴又折過身來,圍著“大黃犍”不停地轉著,用手輕輕撫摩著一道道傷痕,竟心疼得掉下淚來。
沒承想,“大黃犍”默默地將頭輕輕抵在來貴的胸前,搖了搖頭,還擺了兩下尾巴,一副很受委屈的樣子。
來貴心疼地把“大黃犍”摟在懷里,低頭一看,“大黃犍”兩只眼里竟撲簌簌掉下淚來。來貴的心一下子像被什么給蜇了一下,摟著“大黃犍”半天沒有動。
從此,來貴對“大黃犍”是既敬又憐,加倍地對其進行精心照料。
來貴對飼養牛的精心,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他每逢從花草垛上拽下綠色苦江與薄白麥穰相隔的“花草”,便把兒子根柱招了來,父子倆一個攬草一個按鍘,將“花草”鍘成寸把長的碎段兒,用筐兜著放進牛槽里,再摻上料拌勻了,才讓牛吃起來。連飲牛用的水,都是來貴一挑一挑從老運河挑來的“活水”。活水溫潤,牛喝了不容易生病。
每當人們看著來貴躬著腰給牛挑水的場景,都不由得從心里贊嘆。
更讓來貴一輩子難以忘懷的,是“大黃犍”在關鍵當口,竟然救過自己的命。
那天一大早,不知哪個村場屋牛圈里跑出一頭滿身烏黑的牤牛犢子,也許正趕上該“捶”的節骨眼上還沒來得及“捶”,在體內荷爾蒙的強烈刺激下,竟對異性產生了難以抑制的渴望與沖動,它愣頭愣腦地跑出來,不知怎么竄到了“十人頭”村的東場里。
那天一早,恰好來貴把全圈的牛牽出來分別拴在場屋東山頭的木樁上,好讓牛透透風兒。不想那頭黑牤牛犢子循著母牛的氣味奔了過來,瞄向一頭小花母牛撩騷起來。一會兒向小花母牛搖頭擺尾獻殷勤,一會兒又將嘴巴貼近小花母牛的嘴巴蹭來蹭去,見小花母牛對它并不反感,便得寸進尺,鬼鬼祟祟繞到小花母牛的腚后,將頭伸進其后股間,抽動鼻子嗅將起來。
小花母牛被它撩騷了一陣,竟有些把持不住,兩條后腿向下一蜷,竟嘩嘩地撒起尿來。
黑牤牛犢子哪里會舍棄這天賜良機?兩眼立時瞪得溜圓,竟不知羞恥地伸出它那肥厚的嘴唇,將灰白的舌頭一伸一縮,竟舔舐起小母牛撒下的尿來,一邊舔舐還不時翹起嘴巴,將肥厚的上唇向上翻卷,“哞哞”地發出騷情而又快意的傻叫。
此時,“大黃犍”正在近旁,它目睹了黑牤牛犢子拙劣表演的整個過程,似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情。
“大黃犍”前幾年已被捶過蛋子,體內的荷爾蒙已消退殆盡。它雖然也有過青春期的躁動,但仿佛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了,在腦子里基本沒留下什么痕跡,對異性也完全沒有了年輕時的好奇與渴望,可以用“心如止水”來形容。因此,它見黑牤牛犢子對小花母牛又是獻殷勤,又是瞎撩騷,甚至近乎下流的行為,很是難以理解。
黑牤牛犢子在小花母牛的溫順甚至可以說有意逢迎的誘惑下,體內的騷情被撩撥得竟如烈火般濃烈,它蹬鼻子上臉,沖著小花母牛的屁股,癡迷地盯了好一陣,竟將兩前肢猛然抬起,一躍而起跨了上去,其胯下兩股間的“家伙”也乘機探了出來。
“大黃犍”一看,這就不好了,你方才玩“六眼猴”,那是你的事,俺也懶得問。現在是“老虎不發威,你拿俺當病貓”,竟干起恃強凌弱的事來了。你身架那么大又那么重,竟騎在人家“小姑娘”身上,又在俺眼皮底下逞兇狂,俺要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俺就不是“大黃犍”了!
剛巧小花母牛正趕上發情期,竟做出了完全接納黑牤牛犢子的架勢。
黑牤牛犢子股下伸出的家伙又長又硬,眼看就要戳進小花母牛敏感之處。“是可忍孰不可忍!”“大黃犍”已是怒不可遏,它拉開了架勢,要給不知天高地厚的黑家伙以沉重的一擊。
說來也巧,來貴從牛圈往外倒騰牛糞,剛好經過這里,眼見那黑家伙上了小花的身,大喊一聲:“不好!”隨手提了把竹掃帚趕了過去,沖著黑家伙的屁股就是一下子——也許有人不解,小花正趕上發情期,又剛好有一頭非常健壯的牤牛犢子前來“行房”下種,又不需要搭任何東西,豈不是打著燈籠都難尋的大好事?
但從優生學的角度,你這觀點就錯了。
那時但凡成年母牛趕上發情期,都要牽到公社獸醫站,由專門的良種種牛進行配種。那種牛是人家專家在不同族群中優中選優,經過多輪“雜交”才培育而成的。一般種牛要比普通的公牛體型高大,且骨骼勻稱,毛色精神更不用說,還要專人按配方精心飼養,這樣配起種來才能傳承良好基因——好種出好苗么。
再說那黑家伙趁著欲火眼看就要成就好事,冷不防被來貴一掃帚打在后腚上,一激靈滑了下來。它一時既惱又恨,火氣沖天,將頭一扭,火冒三丈地沖著壞它好事的仇敵頂了過來。來貴見事不好,慌忙躲避,不成想腳下一絆,竟摔倒在地。黑家伙哪里會放過如此大好的報仇機會,轉過身來將頭向下一勒,挺著一雙堅硬的牛角去挑來貴。來貴已來不及爬起,只好聽天由命,無助地閉上了眼睛。
千鈞一發之際,突然一聲低沉的嘶鳴伴隨著木樁“咔嚓”的斷裂聲驟然響起,“大黃犍”奮力掙脫了韁繩的羈絆,抵著兩支粗壯而又尖利的牛角向黑家伙的屁股頂撞過去。黑家伙的屁股瞬間被劃開了兩道血淋淋的口子,慘叫著落荒而去。
來貴被驚得一身冷汗,半天沒有爬起。“大黃犍”緩緩靠了過來,將頭輕輕抵近來貴胸前,來貴抓住它的兩只角,才爬起身來。他將“大黃犍”的頭摟在懷里,看著“大黃犍”已變得溫馴的雙眼,自己卻掉起淚來。來貴有些哽咽地說:“你可是俺的救命恩人,不知是俺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才有了咱爺倆今世的緣分。”來貴已把“大黃犍”當作了他又一個兒子。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來貴由當年三十浪當歲,如今已變得頭發花白,眼看就到了“知天命”的年歲了。
“大黃犍”那場病來得太突然,一夜之間不知中了什么邪,全身發抖,口流黏涎,神情一下子萎靡了下來。來貴將情況報給隊長根斗后,就去了公社獸醫站,請來個大個子獸醫——后來才知他就是大老劉。獸醫看過之后給開了藥方,讓來貴去獸醫站取來中藥,熬好后用帶皮的鮮桑木條子,把“大黃健”上下牙齒給隔開,天天給它灌湯藥。“大黃健”后來算是好了,但已大傷了元氣,待再一次偶感風寒后,仿佛不期然一下子進入了風燭殘年,生命之火隨時都可能熄滅。
近些日子,村子里到場間來的人驟然多了起來。來貴開始不明白,以為是大家出于對集體的關心,或是對咱飼養牛的工作不放心,才來場間察看察看。但他們來了之后,都圍著“大黃犍”打轉轉,還說什么“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越老肉越有嚼頭……”
咱場間只有牛哪來的駱駝哪來的馬?突然,來貴腦子一閃,不對,莫非他們是在打“大黃犍”的主意?一種不祥的陰影籠罩在心頭。不行,俺得想辦法,“大黃犍”為“十人頭”出了一輩子的力,還救過俺的命,不管怎樣,它死后俺得給它留個囫圇身子,要不然村里那些“饞貓”們,把它給殺了吃進肚里,俺到陰曹地府也沒臉見“大黃犍”了。
那年月上面有規定,牛作為農村重要的生產工具,是不能隨便處置的。殺牛要經過上級審批,審批前還要由獸醫站專業人員進行現場檢驗,必須是年邁喪失勞動能力、不能作為耕牛使用的,方可簽字上報。還有一樣,不論是什么牛,不管牛的年歲大小,若是死后經查驗是染上有傳染性瘟病的,那就殺不得,就要由獸醫站轉報防疫站,由防疫站派人查驗核實后簽字畫押,再安排專人到現場監督將死去的牛予以深埋。那時公社還沒設防疫站,這差使就由獸醫站一肩挑了。
來貴知道,獸醫站專門負責這項工作的,就是大老劉,他個子高高的,只是身板單薄了些,但人很面善,心眼兒挺好的。
于是,來貴反反復復思忖了一夜,臨到清早,他才拿定了主意,就是要在大老劉身上做文章。但這事又不能繞開隊長根斗——根斗是他近門的侄子,在他身上不會犯太大的難。
來貴覺得事不遲疑,要先去探探大老劉的口風。
這天,來貴一大早就爬起來,跑了五六里的路,來到了公社獸醫站大門前。見大門中的小門開著,就小心翼翼地踅了進去,手里還拎了個沉甸甸的兜兒。
他探頭探腦地挨個門兒看,因來得太早,還不到上班的時間,大多數的房門還緊閉著。
來貴在一溜房前從西向東挨個兒看過去,正好最東頭的房門敞開著,他伸頭一看,剛好是大老劉,因以前打過交道,來貴一眼就認了出來。來貴就跑向前去,自來熟地“劉站長、劉站長”地喊著。大老劉一看來人如此親切,看著有些面熟,就招呼來貴進來,還不停地說,你可不能叫“站長”,我不是“站長”。來貴將拎著的兜兒小心地放在旁邊的木櫥洞里,故意嘻嘻哈哈地說:“您恁大本事,怎能不是站長呢,反正俺就叫你劉站長。”大老劉也只好任他叫。
大老劉還是一臉的笑意:“你一大早這是……”
來貴一想還沒自我介紹呢,就趕緊說:“俺叫來貴,‘十人頭’村的飼養員。”
大老劉似乎一下子明白過來:“對對,你就是那年全社耕牛大賽獲冠軍村的飼養員老來呀!”
來貴笑了:“俺不姓來,俺姓孟。”
其實在“十人頭”,人們只知道叫他“來貴”或“來貴哥”、“來貴叔”,至于他姓什么,往往給忽略了。
大老劉忙說老孟同志對不起,說著就伸出手來跟來貴握手。
來貴將手向后縮了縮——他怕人家劉站長嫌自己的手扎人,結果還是被大老劉給抓住了。
來貴這才發覺,自己的個頭只抵到人家大老劉肩膀上,需揚起臉來,才能跟人家說話。
“你有事?”大老劉瞅著來貴問。
“沒事……噢,有事,沒事怎能麻煩您吶!”又指了指那櫥洞里的兜說:“那是兩瓶六十二度的景芝老白干,您平時給俺村幫了那么多的忙,俺一直沒機會過來,所以今天……”
“酒的事咱暫放一邊,你得給我說清具體什么事?”
于是來貴就將嘴伸近大老劉的耳邊,將自己的計劃向大老劉和盤托出。
見大老劉面帶難色,來貴就一五一十地將“大黃犍”如何在二三十年里為村里出了那么多力,立了那么大的功,還多么聽話通人性等,講給大老劉聽。末了還把當年在緊急關頭“大黃犍”如何掙斷木樁,拼力救自己的事也講了出來,講到這里,來貴竟然流下了眼淚。
來貴雙手抱拳,向大老劉懇求說:“劉站長,您無論怎樣都要想法成全它……成全俺,您的大恩大德俺一輩子也不會忘。”
說著,雙腿一軟就要給大老劉跪下。
大老劉慌忙將來貴扶住,心里確有些感動,但又板著面孔說:“老孟,我知道你的心事,但這事非同小可,你得容俺揣摩揣摩。”他想了一下又說:“不過這事兒你得讓你們村頭兒出面,這樣才周全。現在回去,若是能行,我提前通知你。”末了還不忘囑咐一句,“今天的事兒就過去了,你從沒來這里見過我。”大老劉再一次緊盯著來貴的雙眼,“明白不?”
“明白,明白。”來貴一邊搶著回應,一邊忙不迭地伸出雙手,抓住大老劉細長的雙手使勁搖了搖。這次卻不怕自己的手扎人。
大老劉隨手將櫥洞里的酒提出來塞給來貴,就向外推他。
來貴哪能帶回去,急切地說:“俺就這點兒心意,你不收就是瞧不起俺,也是不打算給俺幫忙。”
大老劉不想再跟他糾纏,將臉一撂說:“你不聽我的,剛才你求的事就沒的說!”
來貴見大老劉如此真誠,不像在糊弄他,只好將兜子接過,屁顛屁顛地返回東場,一直到了他那睡覺的場屋里好長時間,心里還怦怦直跳。
大老劉果然沒有食言,他提前讓人捎過信來,讓來貴先給隊長匯報,就說那牛病了,然后來站里……
來貴照此添油加醋向隊長根斗匯報,根斗果然讓來貴快去獸醫站……
這天上半晌,大老劉如約到達“十人頭”東場里。他可是全副武裝,頭戴白工帽,臉上捂著個大大的口罩,兩只手臂還戴著長長的乳膠手套。
場間已聚了好多人,人們猜不透,來貴為何讓隊長招呼大家來,是唱的哪一出戲。
大老劉讓來貴將“大黃犍”牽出牛屋,用聽診器貼在“大黃犍”的胸部仔細聽了聽,然后掰開牛嘴看了一下舌頭,又翻開“大黃犍”的眼皮瞧了瞧,最后把體溫計放在“大黃犍”的嘴里讓來貴攥著體溫計的末端,小心地扶著。
大家雖然看不全大老劉的臉,但猜想肯定是面色很凝重的樣子。
時間到了,大老劉讓來貴從牛嘴里取出體溫計,他平舉在眼前仔細一看,突然“哎喲”一聲,故作吃驚地說:“我說不對勁,體溫都快高爆了,這牛患的是瘟疫,需趕緊給隔離!”還故意放大聲斥責來貴,“你這飼養員是怎么當的,怎么到現在才到站里報告!”
隊長立時急得直跺腳:“這是咋地啦,怎么就得了瘟病了呢?”
大老劉故意瞪了隊長一眼,便大聲囑咐道:“一定要戴口罩和手套,嚴禁其他牛,特別是任何人再接觸它,以防交叉傳染!”
在場的人無不驚愕,心想還等著宰它吃肉呢,看來是吃不成了!
“大黃犍”終于壽終正寢,死得很是安然。
這次,大老劉得到站長的指令,前來監督處置“大黃犍”的善后事宜。
他命人戴上口罩和手套,將“大黃健”抬上大板車,拉到東大洼,讓人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眼瞅著將“大黃犍”的尸體給掩埋了。最后還特意囑咐隊長根斗:“這兩天一定要安排人看守,否則出了事可是天大的責任!”
按說“大黃犍”入土為安,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夜里,不知是誰,伙弄一幫人將那深埋的牛給扒了出來,用板車拉到“十人頭”東南四里多地的樹林里,借著馬燈的亮兒,連夜將“大黃犍”給剝了,然后將肉分給參與扒牛、殺牛的一幫人,他們回村又分給自己的親戚鄰居。幾乎全村人在那天夜里都吃上了香噴噴的牛肉。
誰知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將這事捅到了公社里。社里領導將獸醫站站長和大老劉叫了去,大老劉只好“如實”稟報。公社領導將臉一黑,氣急敗壞地嚷道:“簡直是膽大包天,竟連命都不要了,連瘟疫傳染病牛肉都敢吃!”就趕緊安排身邊的人員,要求組織專人到“十人頭”調查,務必查出有關責任人,一定嚴懲不貸!
這話還沒傳到“十人頭”,卻從“人十頭”傳來了更令人震驚的消息:村里凡吃牛肉的人,都上吐下瀉,亂成了一鍋粥。
那個公社領導一下子癱在椅子上,大老劉也隨之驚呆了,好在人們只顧著公社領導,沒人注意到他驚慌的神情。
事已至此,公社領導趕緊報告了縣里。縣里一邊調動了幾乎所有能調動的醫務人員,在公社禮堂里給那些吐瀉的患者打吊瓶輸液并進行病理化驗。一邊派人調查事件的真相,以便做出最終處理。
在輸液的人當中,也有來貴的兒子根柱,他是被其好伙伴邀去吃的牛肉。
縣里經過反復調查核實,最后的查驗結果是:因天氣炎熱,人們食了已腐變的牛肉,引起急性腸炎群發。
果然,村里人打過吊瓶后,第二天全好了。
這次事件,因沒有造成人員死亡,再就是怕這樣的事傳出去,有損地方領導的臉面,最后不了了之。
村里曾使喚過“大黃犍”的“愣頭青”,咂巴著嘴,不無遺憾地說:“可惜了一肚子香噴噴的牛肉,全給吐了出來……”
“十人頭”東場屋里,來貴蒙頭睡了三天三夜,人們再看到他時,兩眼深陷,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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