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被漆黑的大門硬生生地截斷,曾經一路飛揚的心情也在瞬間驟然墜落,我的疑慮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因目標失控沒了方向,剛剛回家的興奮也在門板的阻擋中走向失落。
我使勁兒推了推門,門關得嚴嚴的,根本推不動。門是從里面鎖上的,所以我心里還是有幾分期待的。我把臉貼在門縫上,想通過門縫看看離別半年的家變樣了沒有,可視線所及除了門洞那么狹窄的一塊,就再也看不到別的什么。我并不泄氣,兩只手使勁兒把住門環,開始用力拍打。
此時,我是多么渴望那熟悉的身影會立刻出現,可是沒有。一種焦躁不免涌上心頭,說是焦躁,其實更多的是擔憂。半年的離別,在沒有多少信息可以傳達的歲月,我能有多少把握來消除內心的疑慮?
我再把目光在街上來回掃視幾遍,想讓路人幫我解除一下此時的疑慮,可望了半天,并沒有熟悉的面孔走進視線。
我并不灰心,重新回過身來繼續拍打。哐啷哐啷!那聲音越發大了。鄰居家的狗似乎不耐煩了,隔著院墻汪汪地叫著,似乎是在向我示威。我并不理會狗的狂叫,在連續的拍打之后,我好像聽到院子里有了別的動靜,這讓我興奮了不少。咔嗒!咔嗒!聲音是從院子里傳來的,我屏住呼吸,想讓聽覺發揮它最好的效力,并極力辨認那聲音的來源。近了,更近了,我已經明顯地判斷出那是拐杖發出的聲音。
“誰呀?”聲音有點嘶啞卻帶著久違的親切。我高興地大聲叫著:“奶奶,是我!是我啊!”由于興奮,我的整個腔調都變了。“啊!是我孫女回來了嗎?真的是嗎?”可能由于太激動,奶奶的聲音也如我一樣地打著顫。我愉快地答應著,此刻我能聽得出,奶奶雙腳挪動的頻率明顯加快了。
哐啷一下,門閂被拉開了,接著門開了,奶奶出現在面前。
我高興地一下撲到奶奶身上,由于太用力,奶奶的小腳晃了兩下,差點被我撞倒。
奶奶高興地拉著我往家走,一邊走一邊解釋:“剛才我還以為是那幫調皮搗蛋的孩子又在用磚頭砸大門呢!所以我就沒開。”別說,奶奶可是看大門的好手,父母一出門,奶奶就把門閂一拉,不到時間奶奶是不開門的。
還沒坐定,奶奶就拉著我左看右看。“真是我孫女回來了,這回不是做夢了!”奶奶停不下她的話語:“你不知道啊!奶奶天天想啊,盼啊!奶奶想你想得不行了,就跑到院子中大喊你的名字,我就想讓那風把我的呼聲帶去。”奶奶這么說的時候我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知道在這半年的分別里,奶奶是想我的,可奶奶不識字,她哪兒知道,幾千里的路程,怎么是風能傳到的!
我告訴奶奶,說以后不走了,我畢業了,可以工作掙錢了,掙錢后先給奶奶買好多好吃的。說到好吃的,我趕緊從包里拿出路上買的面包和水果。路上舍不得吃,想給奶奶多留點,可打開一看,我搖頭了。三天的高溫加上擁擠的人流,那面包早已走了形,也變了質。再看看水果,也一樣爛得不能吃。那曾經舍不得吃的“好東西”,竟然只能讓奶奶看一眼,還不是它最美的樣子。
奶奶的高興勁兒一點也不減,她把拐杖一扔,說是要去做我最喜歡吃的手搟面。或許是我剛剛回家的緣故,奶奶的三寸金蓮更有力了,她踮著小腳去了廚房。灶間的火紅通通的,映著奶奶滿是皺紋的臉。我跑到灶間幫奶奶添柴,奶奶說什么也不讓,她執意把我推出來,說廚房里太熱太嗆,讓我到院子里涼快。
我到家的第三天,奶奶的身體狀況突然變差,奶奶說可能是感冒了,感覺渾身沒勁兒。渾身沒勁兒的奶奶一下躺在了床上。開始的時候,奶奶說休息兩天就會好的。我當然也是這么想,誰沒有個頭痛腦熱的,吃點藥休息幾天就好了。
奶奶躺在床上,我在院子里幫奶奶洗衣服。一會兒奶奶就喊:“云兒,你在哪兒呢?”“奶奶,我就在窗下,給你洗衣服呢!”過幾分鐘,奶奶又喊:“云兒,你在哪兒呢?”“奶奶,我在洗衣服,馬上就好。”不知為何,奶奶似乎很怕我離開的樣子,哪怕是一會兒她都不放心,所以她會不停地叫我。
奶奶病了不能做飯,那我就給奶奶做飯吧。盡管我廚藝欠佳,可無論做什么飯,奶奶總是說好吃。
奶奶還是撐不住了,吃藥似乎不管用,可醫生說沒事,打幾天吊瓶就好了。不知為什么,奶奶忽然變得有點挑食了。奶奶的挑食和別人不一樣,母親和姑姑做的飯她一概不想吃,說是沒胃口,可只要聽說是我做的,她就打起精神,無論那飯好吃還是難吃,她都會高興地咽下。
我把煮好的面條盛到碗里,端到奶奶跟前,再用筷子挑起來,吹口氣,等不燙了,再送到奶奶嘴邊。奶奶就笑著說:“我孫女做的飯就是好吃!”其實就是簡單的熗鍋面,可奶奶卻滿足得很。
不是說感冒嗎?怎么就一直不好了呢?
奶奶漸漸失去了清醒的意識,她已經認不出她的親人了。我在奶奶的耳邊大聲叫著,奶奶不回應,只是把兩只手在床單上抓來抓去。
奶奶的呼吸已經變得非常微弱,她艱難地喘息著,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每喘一口氣都非常痛苦。
我想可能奶奶的身體太虛弱了,從小沒有吃過多少好東西的奶奶太需要營養了。于是我把一瓶口服液打開,我想只要奶奶喝下去就會有勁兒的,也許還可以坐起來。我伏在奶奶耳邊,輕輕地告訴奶奶,讓她張開嘴。失去意識的奶奶似乎能聽到我的呼喚,她微微張開嘴,像是在配合我的行動。看到奶奶可以聽到我的話,我非常高興,趕緊把那一小瓶口服液倒進了奶奶的嘴里。
奶奶并沒有好轉,家族的人都湊到我家院子里,在商量奶奶的后事。
從早上七點多一直到下午四點多,奶奶的嘴巴就那么艱難地張著。有人說奶奶是在等她想見的一個人,那人不來,她就不會咽氣。這個人當然是哥哥,哥哥去濟南學習,根本不知道奶奶生病的消息。家里人聯系不到哥哥,不得已,只好派人到學校找他。
我還是不相信奶奶會走,我只是感覺奶奶太累了,或許吃點東西身體有了營養,奶奶自然就會好起來的。
奶奶是喜歡吃葡萄的,我把一串葡萄洗干凈,摘一粒最大的,把皮剝掉,再把里面的種子擠出來,我想給奶奶吃葡萄。可滿屋子的人都勸我不要給奶奶吃東西,說奶奶不行了,不能吃了。我自然不相信,說實話還有點生氣。憑什么說奶奶不行了,奶奶只是累了,憑什么說不能吃,奶奶能吃!只要奶奶吃上東西就會好起來,我這么堅定地想。
我照樣伏在奶奶耳邊,小聲告訴奶奶我給她剝了葡萄。奶奶的呼吸已經非常微弱,可奶奶對我的聲音似乎特別敏銳,盡管奶奶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此刻在我的呼喚中奶奶竟然又張開了嘴。我當然相信我的判斷,相信奶奶一定會好起來,于是,我把葡萄放在了奶奶嘴里,奶奶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在做吞咽的動作,只是那動作太微弱,微弱得只有我能注意到。我轉身到院子里,想告訴所有的人,奶奶不會死,奶奶多吃點東西就會好起來。可全院子的人都在忙碌,根本沒有人愿意停下來聽我解釋。
哥哥終于回來了,就在一家人忙著找車想去接他的工夫,哥哥竟自己一腳踏進了家門。
哥哥進到奶奶屋里,叫了聲奶奶,只見奶奶頭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哥哥說,他晚上做了個夢,感覺不好,本來第二天是要考試的,可他越想越不對勁兒,于是沒考試就跑回了家。
奶奶最后見到了她要見的人,奶奶走了!奶奶走的時候,嘴里含著我給她的那粒葡萄,那是奶奶吃的最后一粒葡萄。
從我回家到奶奶去世僅僅兩周的時間,那個日子,離奶奶七十六歲的生日還有兩天。而我始終不知道,在此之前奶奶是否已經與病魔斗爭了很久。
那一年,我大學剛剛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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