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從1960年代初就開始集郵了,那時他剛十歲。
2017年十月的一天,表哥來看我的母親,我下廚燒了幾個菜,我們把酒言歡。正聊著,我說,你那么喜歡集郵,給我們講幾個集郵的故事聽聽吧。表哥清了清嗓子說,故事木姥姥(杭州話,很多),今朝就給你講一個。
表哥此生最大的愛好,一個是集郵,一個是喝老酒。每天他腦子里都盤旋著跟郵票有關的信息,去年國慶節,他把建國以來發行的所有國慶郵票都翻拍了一遍,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顯擺。而每天晚上就著電視新聞喝老酒,是他幸福感升騰的時光。
他說——
我集郵50多年了,對我幫助最多的,一個是你爸爸,我叔叔,一個是金華的大表哥。我就說叔叔吧(他之所以叫我父親為叔叔,是因為他父親和我父親是大學同學,之后才有姨夫的關系)。
叔叔知道我集郵以后,凡是給我姆媽寄信,一定都用紀念郵票,而且里面必定還有幾張從別人信封上剪下來的郵票。
我說,這個我知道,那時候我們在河北石家莊,爸爸經常會向教研室其他人討要用過的紀念郵票。就是為了你,我爸爸問別人討要郵票時,都理直氣壯的:我外甥集郵。
嗯嗯,表哥點頭,笑意洋溢在瞇縫著的小眼睛里。
他說,我那時候每個月從蕭山農場回來一次,進門第一句話就是問姆媽,有叔叔的信沒有?姆媽總是拖著長音回道,有——叔叔的來信內容我不大看,但是,里面有幾張郵票,信封上那張郵票是不是新的,這個,我頂關心。叔叔總是把人家信封上的郵票剪得四四方方,干干凈凈。有時候我還想留點郵戳,也不大可能了。
我一邊聽一邊想,爸爸就算幫他討要過郵票,那能有什么故事呢?
表哥繼續講——
到了1980年代,我已經在杭絲聯工會做干事了。有一天我買來一本建國以來的郵票目錄,我就翻開自己的集郵冊對照著看,看看我缺多少,給自己找找差距嘛。
我一連看了好幾天,有一天突然發現,我有一張郵票,就是你爸爸寄來的,怎么也找不到編號,可郵票上明明印著“中國人民郵政”,我一個人研究了好幾天,就是搞不明白。
我想起我們廠里有個機修工,郵市上混得蠻熟,便把他叫來。我說,我有一張郵票很奇怪,明明是毛澤東的題詞,明明有“中國郵政”的字樣,目錄里就是找不到。他說,哦,是不是暗紅色的底版,黑色的豎排草體字?我說,哎,對對對!他又說,是不是毛澤東給日本工人的題詞?我吃驚不小,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爽?他很長時間不說話,然后他說,目錄這個東西嘛,也不準的,你能不能讓我看看?這下可好,他就不走了,蹲在我辦公室門口,等我下班。
下班后他跟我回家,看了郵票后說,反正目錄上也找不到,要不我拿些目錄上有的、你需要的郵票跟你換這張?我一口回絕了,我說,有錢我總是能買到目錄上的那些郵票的,這個是不換的。我悔不該說錢,好像給了他提示,他馬上說,那我花錢買這張郵票,你開個價。我說,不行不行,讓我自己搞搞清爽。
從那之后,他經常來我們家。那時候我們女兒已經兩三歲了,家里的事情蠻多的,他常來幫忙。一會兒給你安裝一個晾衣架,一會兒給你送來一個掛衣帽的架子。他是廠里的機修工嘛,這些手藝他都很來賽的(杭州話,在行之意)。慢慢地我就松口了。
有一天他又提到那張郵票,我就說,看你那么喜歡這張郵票,你說,你怎么買吧?他眼都沒眨一下說,8500元。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多少?8500元。他又補充了一句,你要是還嫌少,我再貼你幾張郵票。實際上呢,他又說,我也不曉得它的市場價值,我去替你試試看。萬一沒有這個價,就算朋友認虧。
沒過幾天,他帶著現金來了,只見他從上衣左邊口袋摸出來幾沓,又從右邊口袋拿出幾沓,再從褲子口袋摸出幾沓……都是十元一張的紙幣,摞起來,好高一堆呢!我就把那張郵票拿出來給他了。
現在想想,他可能已經找好下家了,他很清楚那張郵票的價值。
他走了以后,美娟(我表嫂)說,這樣看來,我們再努力一把就成萬元戶啦!那時候我和美娟都是工人,每個月能存下20元已經很了不得了,這么一大筆錢,暈啊!我感覺自己發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走在廠區的大道上,腰桿筆挺——老子有鈔票了,你們看不出來嗎?我就是萬元戶!
啊!這張郵票到底怎么回事兒啊?這個人現在去哪里了?我連忙問表哥。我特意打聽過,表哥說,他好像在沈陽繼續做郵票生意,聽說現在做得很大。
你曉不曉得,表哥頓了一下說,這張郵票到底怎么回事?
表哥瞇縫著的眼睛里,透出復雜的意味。
我也是最近才搞明白這張郵票的。這是一張還未發行就銷毀的郵票。那個時候,信息閉塞不曉得啊。說是1960年代初,有個日本團體來中國,毛澤東就為他們題詞。然后呢,郵政局就設計了一張紀念郵票,還沒發行就說中日關系不好了,在發行前突然通知銷毀郵票。而河北保定有個郵局的工作人員偷了幾張出來。
但是,怎么會落到你爸爸手上的,這就是個謎。反正這張郵票上的印戳是河北的,是保定還是石家莊,我回去查查照片。左下角還有幾顆齒磨損了,這個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個人拿走郵票的時候,我讓他拿到照相館去放大拍了兩張照片給我。我想保存著照片,起碼表示我曾經擁有過它。
你曉得這張郵票現在值多少錢?表哥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提示我重視,然后他非常用力的伸出兩個手指在我面前——200萬啊!接著他啜了一口酒,仰天大笑,我真是腸子悔青啊!
我也大笑,我的笑里五味雜陳。
我馬上在手機百度上輸入了“毛主席給日本工人題詞郵票”幾個字,頁面上立即出現了那張紅色的郵票,以及這張郵票的經歷,我粗粗瞄了一眼,不得不深吸一口氣,狠狠地呷了一口酒。
我說,阿哥,我讀給你聽聽吧——
這張郵票也叫“黑題詞”郵票。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明令禁止發行的一枚郵票,印刷時間是1968年9月18日。緣由是,1962年9月18日,毛澤東應日本工人學習積極分子代表團的要求題詞:“只要認真做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與日本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日本的勝利是毫無疑問的。”下面落款是“應日本工人學習積極分子代表團各位朋友之命書贈日本朋友們 毛澤東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
到1968年,為紀念毛澤東為日本朋友題詞6周年,郵電部計劃于1986年9月18日發行一枚紀念郵票。面值8分,票幅52×31mm……但此票來不及發行,日本方面就發表聲明,指責中國搞“大國沙文主義”,向日本輸出革命。這枚郵票隨即被禁止發行,并予以銷毀。但河北保定、石家莊一帶郵局提前對外發售該郵票,流出量不足10枚。國內歷年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郵票目錄》都沒有收錄黑題詞郵票。中國郵政史上也不予正式記載。但在日本、法國等國家郵票目錄里,不但載有黑題詞郵票,而且還配印著圖譜,圖譜上封戳俱全……
好了,好了,表哥急急地打斷我,再看看現在的價格。
我又呷了一口酒,挑了一個最新的拍賣信息——2011年3月,在香港舉行的一場拍賣會上,“毛主席給日本工人題詞”的郵票四連方拍出897萬港元的價格,創下中國單枚郵票或方連郵票的最高紀錄。匿名買家共為這套郵票支付了逾130萬美元……
那就是800萬人民幣啊!
表哥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不碰酒杯,不看菜碟,眼神越過我的頭頂穿出窗外,在窗外黑漆漆的夜空里搜索他的答案,如果這張郵票還在的話……
他喃喃地說道,不足10枚,這是什么概念?如果它還在我手里,那我的身價就不是萬元戶了,我在郵票界就是有身份的人了,啊呀,這樣看來,我失去的不是錢,是社會地位啊……哎呀,沒心情喝酒了,我要回去找那張照片了。
之后,他真把照片找出來了,并送了我一張。這張富有傳奇色彩的郵票,在我們家轉了一圈,現在只剩下兩張照片。表哥一張,我一張。上面的郵戳的確是河北石家莊,日期顯示卻不清楚了。
也許,一個集郵的人,一輩子總會有一次這樣的痛吧?
沒想到故事還在繼續。
那天是11月中旬吧,黃昏時分,我收到了表哥給我發來了幾張圖片。看到后,我不禁驚叫。在2017年11期《集郵》雜志上,出現了我們談論過的那枚郵票,一模一樣!報道說,11月22-24日北京保利國際拍賣有限公司舉行2017年秋季郵票拍賣會,它居然名列其中。
我能感覺出表哥看到這則消息時的心情,能感覺到他拍照的手在發抖。
也就是說這枚郵票還在!這枚與我們家有著絲絲縷縷關系的郵票還在!它既沒有流出國外,也沒有被人當做傳家寶塵封于世。那么,它后來又經歷了怎樣的漂泊“人生”呢?
一切不得而知。
我在想,如果我父親是集郵大家,我會不會為了父親的心愿,趕去拍賣現場把它重新拍回來?如果出手的賣家知道這段故事,又會怎樣看待這張郵票?如果這次拍賣成功,那么這張郵票又要經歷怎樣的輾轉反側?
一切不得而知。
我問表哥,你覺得會拍出什么樣的價格?表哥回答,也許會上百萬,也可能有價無市。我又問,如果這張郵票還在你手上,你會怎么辦?表哥說,我想過了,要想日子安耽,最好是捐給郵票博物館。那樣,減少了很多人的覬覦,也減少了我們家人的負擔。我的名字也將會側列中國集郵界名人其間。
他又仰天大笑,這次他笑得很坦然。
表哥說,我這輩子集郵,唯一賣出去的,就是這張郵票。我的宗旨是收藏而不是買賣。唯一遺憾的是,沒有把集郵的興趣傳給孩子。否則,這些我一輩子積攢下的郵票將會有一個多好的未來。
經過查實,最新消息是,這張被表哥牽腸掛肚的“黑題詞”郵票,在2017年12月22日拍賣成功,成交價60多萬元人民幣。表哥得知后說,還好嘛,雖然邊角有些小瑕疵,但畢竟在信銷票里,它的品相算好的,拍賣信息上不是寫著“中上品”嘛。
不知道表哥對它的牽掛有沒有畫上句號。只拍賣了60多萬,我倒是有些失望,表哥卻說,他揪著的心落地了。
現在集郵的人也老齡化了,那些熱愛的人繼續熱愛,而不懂郵票的人越來越多。郵市上所見都是顫巍巍的老人。他們被家人攙扶著,陪同著,移到郵市現場。他們和我一樣每年定幾套郵票,但絕不會等到年底一起寄上家門。在每一套郵票發行時,我們都會急吼吼地趕在發行當天去排隊領取。那是我們默默達成的統一儀式,是我們心中僅存的一些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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