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和士氣
(一)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民眾對于政府和政府官員,總是會有意見的,或好或壞,這便是民意。讀書人對于當局和當軸者,也總是會有看法的,或好或壞,存則在心,發則為氣,這便是士氣。社會是否健康,國家是否穩定,就看民意和士氣能不能伸張。
伸張第一就要能發表,說好說壞都是正常的。“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千人一面既不可能,眾口一辭又怎能做到?除非像王莽天天搞幾萬人歌功頌德,或者像袁世凱籌安連妓女也來請愿要大總統快當皇帝,但這種“輿論一律”只怕有點靠不住。那么還是讓大家各說各話好,老爺子盡管最愛堅硬的稀粥,只要允許年輕人說漢堡包香也就不錯。咱們如今開始對外國人宣傳“多樣化的世界”,搞點出口轉內銷,難道就不可以么?
要讓民意和士氣伸張,好話壞話就都要聽。說好固佳,說壞其實也不大要緊,即使是罵。從陳伯達寫《四大家族》起,罵宋美齡罵了幾十年,人家一百多歲不還好好活在那里?如果自信再多一些,說我不好我改就是,皇帝老子也可以下罪己詔嘛。
說到皇帝,這份《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倒確實記錄了皇帝治下的一件事情。光緒十六年底,太湖林屋山(西洞庭山)有個姓暴的巡檢(相當于鎮長兼派出所所長),得罪上司丟了官。他得罪了上司,卻沒有得罪百姓,而且還很清廉,“債累滿身,一錢不存”,被撤職后無錢搬家,甚至無米為炊。林屋山的民眾很替他抱不平,有的送來幾斗米,有的送來幾擔柴,月內竟“蔓延至八十馀村,為戶約七八千家”。這既是對暴某的支持,也是對官府的抗議,是民意的一次大顯示。太湖廳、蘇州府、江蘇省各級政府為之震驚,謂“以致人心煽惑”,要“嚴密查訪,從嚴懲辦”。
巡檢為從九品(最低一級公務員,胡適稱之為“最小的官”,一點不錯),暴某卻是個讀書人,是個士子。他在這件事情上表現了不可奪的士氣,自謂“五載林屋,妄勵清操”,沒有做對不起民眾的事;“山民饋送柴米,此乃萬眾心情所愿,怨者不能阻,愛者不能勸”,是光明正大的。這件事情很激動了當時的著作名流,秦散之為繪《林屋山民送米圖》,俞曲園作長歌,鄭叔問、吳大澂、吳昌碩等都有題詠。曲園先生詩中有句云:
不媚上官媚庶人,君之失官正坐此。
乃從官罷見人情,直道在人心不死。
寫的是直道,是人心,也就是士氣和民意了。
光緒十六年距清亡不過二十年。都說晚清社會黑暗、政治腐敗,此事亦是一證。但不管怎樣,林屋山民還可以給被撤職的暴某送柴米,俞、鄭、秦、吳等人還可以給有“煽惑”嫌疑的人作畫題詩,撤了職的巡檢還可以抱著《送米圖卷子》歸去來,民意和士氣仍然不絕如縷,這也就是清亡而中國不亡的根本原因罷。
胡適、張東蓀他們一九四八年給這份卷子再作題跋,胡適稱此卷子為“中國民治生活史料”,說明他看到了它在文藝以外的價值。我這次又來作編訂,謀出版,首先也是為了珍重此一民意和士氣的證據。雖然俞曲園、朱自清他們的詩,秦散之和徐悲鴻的畫,吳昌碩、張大千等人的字,也絕對是值得保存和欣賞的。
(二)
林屋山民送米,是一八九零(光緒庚寅)年底的事情。《林屋山民送米圖》畫成于其明年,接著便“廣征題詠”,一時成為盛事。接受送米的暴方子罷官回家以后,甲午年又從吳大澂參加對日戰爭,第二年“感疾卒于關外”,而甲午年題詠者卻甚多。暴方子死后,其子采芝繼承父志,在“光緒上賓之歲”(一九零八)和“宣統紀元”(一九零九)還請了楊葆光、鳳竹孫等人題詠。本書第二分全是清代的題記,加上第三分的《暴方子事跡》,便是胡適一九四八年在北京見到的卷子。
胡適是以現代眼光審視這個卷子的第一人,他在序文中寫道:
送米的事,蔓延至八十馀村,為戶約七八千家……這種人民公意的表示,使暴君很感動。
又寫道:
這卷子里有許多名家的手跡,當然都很可寶貴。但更可寶貴的還有三件:一件是洞庭山各村人民送柴米食物的清單,一件是上司訓斥暴君的公文,一件是他親筆抄存他自己答復上司的稟稿。這三件是中國民治生活的史料。
從卷子里看到的不只是詩文,而是人民的公意,是中國的民治生活。這就是胡適他們超越俞曲園、秦散之一輩人的地方,是現代人超越前人的地方。本書第一分中胡適、張東蓀、朱自清、黎錦熙、朱光潛、陳垣、馮友蘭、徐悲鴻、張大千等人的作品,都作于一九四八年也就是解放前一年。此后人民既已當家作主,民治也就毋須再講了。不過作為歷史文獻來看,四八年題的這些文字卻和我們更接近一些。我很喜歡朱自清題詩的最后兩句,以為比曲園老人的“直道在人心不死”更富感染力:
這幅圖這卷詩只說了一句話:
傻心眼兒的老百姓才真公道。
落款是“朱自清,卅七年”,大約是他最后作的一首新詩。
張東蓀是哲學家、政治學家,他的一段議論我也特別佩服:
……曲園函札謂今之官場無是非可言,其時距清之亡不過十馀年,然即此一語,已足證清之必亡矣。竊嘗讀史,每當革命之起,其前必有一黑暗時期,無是非,無賞罰,固不僅貪婪無能而已。方子先生清廉在守,宜其被劾。語云:“禮失求諸野。”黑暗時代,是非美惡之辨,只在人民。故一人倡議饋米,各村皆起應之,是公理猶在人心也。此饋米圖在春霆本以表彰先人品德,而吾以為大有歷史價值。即此一事,亦已足證清室之必亡。蓋未有貪污橫行,是非不辨,賞罰不明,而能永臨民上者也。
春霆以是圖遍索人題,余披覽之馀,感慨或與人不同。當清末季,岌岌可危,士大夫猶欲竭智藎忠,以謀挽救,顧終無濟,豈非以病已深入膏肓耶?則今日讀此圖,能不令人感慨系之。
張先生的感慨系之,生逢盛世有福了的我們應該不會再有。但感念疇昔,多思者仍不能不為一介書生之憂國憂民竭智藎忠而感動。書生本來是最沒用的人,卻又“偏好事好出主意”(朱自清句,出自俞曲園致暴方子書札所云:“【知府大魁】總嫌足下好事,又好出主意,非下僚所宜。”詳見胡適序文),雖然他們的主意總是“無濟”的;豈止無濟,常常還要吃不了兜著走。小至起碼公務員暴方子,撤了差還受訓斥,虧得林屋山民送米,才不致餓壞。大至名教授大委員張東蓀,一跤跌下后便無聲無息,兒子都不幸而死,想送米的只怕也不敢登門了。
但書生也有可貴重的東西,就是他的意氣、思想和文章。暴方子親筆寫的一張稟帖和“廣征”而成的這份《送米圖卷子》,張東蓀的“未有貪污橫行,是非不辨,賞罰不明,而能永臨民上者也”這段議論,活得都比他們的肉體久長。若無此文字流傳,無論如何暴方子這個人我們是不會知道的。語云:“紙墨壽于金石。”當然更壽于個人的生命。我們能借得趙國忠君珍藏的原本來編訂印行,亦無非想借紙墨來延長一點書生意氣(亦即是所謂的士氣),就是能讓它再不絕如縷些時也好。
據《文史資料選輯》總第一二一輯《暴方子和林屋山民送米圖》一文介紹,《送米圖卷子》是暴春霆一九四八年拿到胡適、俞平伯、張東蓀、徐悲鴻等人家里,請他們觀賞后題跋作畫,之后和原來卷子上的字畫一起,交北平彩華印刷局用珂羅版印成一百部,裝訂成書冊形式,分贈給題跋者人各一冊外,只剩下幾十本。暴春霆當時在部隊里做事,一九四九年起義后即被送去學習,剩下的卷冊只得托人保存。至于《送米圖卷子》原件,包括一九四八年胡、俞、張、徐諸人的手跡,還有來不及付印的邵力子、章士釗、柳亞子、葉圣陶等人的題記,暴家本謹慎地收藏著。但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終于付之一炬,統統灰飛煙滅了。
我在退休以前,也算書業中人,卻不知道一九四八年北平有印刷局印行過《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而且把它做成了一本書。去年從王稼句先生文章里見到這個書名,表示很想一見。不久之后,就收到了趙國忠君寄來的復印全本。快讀一過,立即決定向出版社推薦出版。影印不能據復印件,趙君又慷慨地將他珍藏的彩華印刷局印本提供制版,這真是值得感謝的。
(二零零二年二月)
上一篇:鐘叔河《梨花與海棠》隨筆
下一篇:鐘叔河《漢口竹枝詞》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