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普
和李普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已經記不得了。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末云“八月十八晨三時,半夜醒來,不復成寐,乃寫此信”,年份應該在一九八一年。信中建議我將《走向世界叢書》的敘論(導言)輯為一書,交給新華出版社出版。當時我還只寫了十三四篇,成書還嫌單薄,感到為難。李普卻極力鼓動說:
我作為一個讀者,確實很希望更多地知道些東西。你寫這些文章(按指叢書敘論),看了不少書,查了不少資料,不多寫點出來介紹給讀者,不是也很可惜嗎?再花一點功夫,也未必太費事吧?我很想鼓動你干這件事,如何?
真可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了。
李普比我年長一十三歲。我一九四九年開始學當新聞記者,還沒有學成就“開缺”了。他的“記齡”早我十年,這時已是新華總社的副社長,除了是湖南同鄉這一點外,和我并無半點“關系”,僅僅看了幾本《走向世界叢書》,就在凌晨三點爬起來給我寫信,是不是驚醒了沈容,挨了她的罵呢?這種對書對文字的熱情,在一般三八式老干部身上,是并不多見的,也是我深為感動的。
后來我寫的書在北京中華書局出版了,我正好到北京開會,拿了本新書到三里河李普家去送給他,并對書稿沒給新華出版社表示歉意。這些幾句話就說完了,但李普、沈容夫婦熱情地留下我扯談,并留吃中飯。沈容說,“我為你做發菜,這可是我的拿手,難得吃到的喲!”那天他們的女兒亢美正好在家,沈容滿面春風,老太太顯得比小姑娘活躍得多。她進廚房忙乎一氣,又來客廳聽我和李普“亂談”一氣。我們從湘鄉烘糕、永豐辣醬(李普是湘鄉永豐人)談到曾國藩,又從譚嗣同、大刀王五談到平江不肖生的武俠小說,最后談到了平江人李銳。李普說:“我這位同鄉(曾國藩)和你這位同鄉(李銳),都是值得認認真真寫一寫的啊!”
從北京回長沙后不久,我就發病了,在馬王堆療養院住了八個月。李普到新華社湖南分社來聽說了,請分社劉見初同志帶路到馬王堆看我,教給我用手指“梳”頭之法,說是有通經活絡之效。我于“氣功”向來不怎么相信,人又極懶,硬是沒“梳”過一回。當時他大約也覺察到了我的不熱心,于是再三叮囑:“要以曾國藩為戒啊,太拼命,是會要短命的呢!”他那位同鄉只活了六十一歲,確實是短命,但也只有像打開南京那樣才叫拼命,寫點小文章,講點風涼話,是無須拼命,也確實不曾拼命的。
又過了幾年,大約在一九八六、八七年間,李普和沈容再來長沙,又枉顧了寒舍一回,這一回就更有意思了。當時我住在一條名叫惜字公莊的小巷內,汽車開不進,家里又沒裝電話,適逢下雨,敲門進屋時,他倆的頭發和衣服都打濕了。這天正好是星期天,朱純和孩子們都不在家。坐下以后,沈容要喝水,我一拿熱水瓶,里面卻是空的,忙到廚房去燒水,卻不會打開煤氣灶,只好請他倆自己動手。為此我們三個人都笑了,沈容是又發現了一個不會做家務的書呆子的開心的笑,李普是理解和寬容的笑,我則是無可奈何的苦笑。
一九九三年我離休后,一度計劃用一兩年時間,到北京去尋讀一點書,這得先找個不必花錢的住處,自己開伙。盧躍剛愿意借房子給我,但那兒距北海(我要尋的書在文津街老書庫)太遠,車路不便,只好放棄。李普得知后,一連給我寫了好幾封信。七月十七日信云:
你一人來也好,賢伉儷一起來也好,均所歡迎。每天跑圖書館,天天打的支出太大,上下公共汽車也要有人照顧才好。住毫無問題,想住多久住多久。
十月十一日信云:
吃飯不用你操心,沈容特別要我說清這一點。她說,如果你一個人來,三人吃飯跟現在我和她兩人吃飯一樣做,并不多費事;如賢伉儷同來,則沈容與尊夫人一同做飯。總而言之一句話,熱烈歡迎。何時來,住多久,悉聽尊便。吃飯毫無問題,絕不要你操心。
此時李普家已遷居宣武門外西大街新華總社院內,有公交車直達北海,十分方便。他們家住八樓一大套,另有一個單間,但不能另行開伙。他們越是說“吃飯毫無問題”,我倒是越不敢去住了,因為長住那里每天三頓都去外面吃,會顯得矯情,不這樣吧,又怎能讓兩位年過七旬的“副部級”天天給我做飯?躊躇久之,仍然下不了去叨擾的決心。延至一九九四年初又一次發病,愈后身體大不如前,還想做點事情的心也冷了,北京也就不去了。
這里寫的盡是一些瑣屑,不涉及黨國大事,也不涉及學問文章。但從這些瑣屑中正可以看出李普這個人的性情和色彩,也是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即之也溫”,愿意和他保持聯系,愿意跟他做朋友的原因。
前年底沈容去世,李普所受的打擊是巨大的。在為沈容的離去而難過時,我也為李普承受住了打擊沒有趴下而欣慰。在讀過作為訃文寄下的《紅色記憶》和書前的貼條以后,我十分追念單純而熱情的沈容,也十分忻慕李普曾有這樣一位賢妻。我想,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時,李普應該是不會有什么遺憾的了。
中國古時最重五倫,“朋友”在五倫中居末,我卻以為是最根本的。比如說夫婦吧,李普沈容可算是理想的一對,就因為他們既是夫婦,同時又是最好的朋友。父子如大仲馬、小仲馬,兄弟如蘇軾、蘇轍,亦莫不如此。君臣一倫,在共和國中好像是廢掉了,其實依然存在著,毛澤東稱張聞天為“明君”即是證據。那么有沒有理想的君臣呢?如果有的話,我想也應該首先是朋友吧。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能以手足腹心相待,則去朋友不遠矣。當然,像劉邦朱元璋那樣“視臣如草芥”,一批批地整死,不僅毫無朋友之情,也不講朋友之義,那就只會得到“則臣視君如寇仇”的結果,彼此都滅絕倫常,滅絕人性了。話說到這份上,似乎有點離題,質之李普,以為然乎否也?
(二零零六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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