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拉面,武漢熱干面,四川擔(dān)擔(dān)面,還有老北京的炸醬面,都是有名的地方特色面食。上海有沒有叫得響的面條餐?好像沒有。但這不等于說上海那地方?jīng)]有好吃的面條,更不能說上海人不懂得如何吃面條。
陽春面大概是老上海人最熟悉的本地面點。陽春面又叫“清湯光面”,食材就是一碗清湯,一撮面,沒有任何葷素菜作配料。然而這種簡單的制作是最見面館師傅烹飪功力的。首先,面條要煮得韌而不硬,軟而不爛。為此就要掌握煮面的時間,而這全憑經(jīng)驗和感覺。
常見師傅在煮面時往鍋里加注冷水,為的是煮出來的面不糊,盛入碗內(nèi)后湯水不渾。小說《美食家》里的主人公朱自治,最受不了面下糊了,所以總是起大早去面館吃用開鍋清水煮的“頭湯面”。碗內(nèi)湯清面不糊,正是陽春面的精髓。
面湯要用醬油加味精調(diào)味,考究一點的還會加入豬骨頭湯。陽春面的湯里,豬油是必不可少的,加一點便香氣撲鼻。最后,一碗面端上來,外觀上還要好看和誘人。師傅拿長筷子撈出面條后擺放在碗中的湯水中,一根根面條排列得一絲不亂,然后再撒上青蔥或青蒜,就有上海人說的好“賣相”了。
以前在上海,二兩一碗的陽春面僅賣八分錢,是最便宜的大眾面點。然而煮面的過程卻一點都不馬虎,面條做出來,色香味一樣也不缺。不僅如此,它還有一個好聽甚至很雅的名稱。一碗陽春面也能看出上海人的個性,那就是:有錢沒錢,都要好好過;錢多錢少,都要做得體面。
把面條煮到軟爛、湯煮成糊的“爛糊面”,同樣是上海人喜歡吃的。燒煮爛糊面時一定要放蔬菜,尤以本地產(chǎn)的青菜為好,講究一點還會放些肉絲在內(nèi),當(dāng)然豬油也是不可少的佐料。
第一次吃爛糊面是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家里糧不夠吃,母親將面條加青菜煮得爛爛的,原本三人份的切面,煮成了一大鍋,足夠五個人飽肚。爛糊面以前還是不少單位食堂中最受歡迎的早點。讀中學(xué)時去工廠學(xué)工,那里的食堂每天早上都供應(yīng)青菜爛糊面。寒冬臘月天,進車間勞動之前,一碗稠糊的面下肚,熱乎乎的,滋味特美。
爛糊面的美味來自菜汁和面條的融為一體,是“糊”出來的美味。這說明用不同的烹飪方法,都可以將面條做得很好吃。關(guān)鍵是懂吃、會做,上海人這點小聰明是有的。前年到上海,在一家飯店用餐,菜單上爛糊面赫然在列,還是那飯店的招牌菜,可見老板很會做生意,出奇招吸引“老上海”。當(dāng)然這一款爛糊面,用料考究多了,火腿和干貝都放進去了,但不改的是那最合口味的上海青菜。
夏天的上海,濕熱難當(dāng),陽春面和爛糊面都不合時宜,上海人就改吃冷面。到時候上海大街小巷的面館和點心店全都打出冷面的招牌,生意好極了。和武漢的熱干面一樣,上海冷面也是熟面加佐料拌和而成的。但熱干面吃前還要回鍋加熱,而上海冷面是不折不扣的冷食,酷暑天既解暑氣又開胃。
為防止面條熟后黏在一起,上海冷面的面條一般都是蒸熟的。取出后散開在大盤內(nèi),用電風(fēng)扇吹涼備用。早年,“電風(fēng)扇吹冷面”也算是夏天上海飲食店窗口的一道奇景,人們見怪不怪。如今店家都裝有空調(diào),但這種“土法”不少面館還在使用,不知是習(xí)慣使然,還是因為它真的不可替代。
冷面的佐料有醬油、醋,還有花生醬和芝麻醬。雖然調(diào)料簡單,也無秘方可言,卻是絕妙的搭配。醬油一般用鮮醬油,就是生抽,僅此一樣,鹹味和鮮味就都有了;醋用米醋,酸味重,增進食欲;花生醬和芝麻醬都要加水稀釋,方可用來拌面,二者都有滋潤面條的作用,使之入口滑爽。此外,花生醬甜滋滋的,中和米醋的酸味,味道更好;芝麻醬增香,也功不可沒。店家一般還備有辣椒油,在其他佐料都放入后,就會問要不要吃辣的,點頭,才給添上。上海本地人不嗜辣,又怕夏天吃辣上火,多不要辣椒油。
四季皆宜的是炒面。一般烹飪方法就是將面條下鍋煮熟,撈出瀝干后,和葷素菜一起炒制而成。然而正宗的上海炒面是怎樣的?這就不大好說了。在北美一些打著上海菜名號的中餐館內(nèi),常見一款叫“上海粗炒面”的菜式,它濃油赤醬,配以肉絲和青菜心,倒是具有上海本幫菜的特點。可是以前在上海,我從未聽說過有這一面點的名字。一般面館或自家的炒面中用的面條,也沒有現(xiàn)在所見的這么粗,跟筷子似的。
原來在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有很多上海人移居到香港,據(jù)說其中的一些人,將原本是上海街頭攤位賣的炒面改良后推向市面,并以“上海粗炒面”菜名在香江打出了名號。香港人移民海外,又把它帶到異國他鄉(xiāng)。這些年中國大陸與海外交流多了,這一款打著上海名號的港式面點又回上海“認祖歸宗”,出現(xiàn)在上海一些餐館的菜單上。一樣菜式周游世界,又回到原點,不能不說是奇事一樁。
以前雖然沒有聽說過“粗炒面”,但是卻記得滬上名菜“兩面黃”。這也是一道面點,可以歸屬炒面類。其做法是將細面條淖水,然后放平底鍋慢火煎至兩面金黃,最后將炒好的帶湯汁的葷素菜,澆蓋在面條上。兩面黃外脆內(nèi)軟,吸了菜汁后十分可口,上海一些本幫菜館都拿它作為招牌面點。正宗的上海兩面黃,其葷澆頭無外乎蝦仁或肉絲,如今出現(xiàn)的其他“變種”,在我看來都不及“原種”,或許那是記憶在口味中產(chǎn)生的效果吧。
有次到香港,去一家香港本地人開的餐館用餐。我發(fā)現(xiàn)那家店里的“炒面”都是將燒好的澆頭蓋在細面條上,其做法和上海兩面黃差不多,只不過面條是油炸過的,更加酥脆。不知香港人這道面點是學(xué)上海人的,還是上海的兩面黃是拷貝香港人的。
一直在說“澆頭”,得解釋一下。它是上海話。因為兩面黃是將燒好的葷素菜澆蓋在面條上食用的,所以面上的菜就被稱作“澆頭”。上海人愛吃的“蓋澆飯”也用澆頭,只不過是澆蓋在米飯上。在上海,有澆頭的湯面通常就被稱為“澆頭面”,如今它是上海人最愛吃的面點。以前常吃清湯光面,多半是因為那時人們都不富裕。其實誰不想吃得好一點呢。記得當(dāng)年在上海華東師大對面的小面館里,有賣一款比陽春面貴兩分錢的菜湯面,就是在清湯光面的基礎(chǔ)上加幾片青菜葉而已,卻很受歡迎。
早年上海澆頭面上的澆頭都比較簡單。住家附近過去有一家名為“紅光食堂”的點心鋪,除賣陽春面外,還有牛肉面。將清湯改為黃澄澄的咖哩湯,面上鋪幾片咖哩鹵制的牛肉而已。因為有葷,價格翻了不止一倍。那年頭,吃牛肉面還得數(shù)數(shù)兜里有幾個錢。
要吃便宜一點的也有,那就是鹹菜肉絲面。鹹菜是上海人喜歡吃的雪里蕻,加上一點點肉絲,帶出鮮味,就成美味,價格也便宜,是“勞動人民”的最愛。這種經(jīng)濟實惠的澆頭面,以前在市民打開水的“老虎灶”都有賣的,可見它在上海的普及程度。
其實老百姓在家也是常吃澆頭面的。為了省時省事,很多人的中午飯都選擇吃面條。下一碗陽春面,然后將昨天晚上的剩菜熱一下,蓋在面條上,就是簡易的澆頭面了。茭白炒肉絲、洋蔥炒雞蛋、綠豆芽菜、榨菜香干、八寶辣醬等等,都是上海人餐桌上的家常菜,一餐吃不完,便搖身一變,成為上好的面條澆頭。
澆頭面對于面館來說,能比賣陽春面獲得更多的利潤。記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人們的生活剛有好轉(zhuǎn),面條餐的價格便水漲船高,抬價靠的就是加上澆頭。清湯光面也好,冷面也罷,都無澆頭不賣。開始老百姓還有些抱怨,后來也就習(xí)慣了,畢竟兜里有點錢,何必再那么清苦呢。
當(dāng)然面館賣的澆頭要考究得多,各種澆頭都是用心烹制的。比如爆鱔面,其制作澆頭的過程就頗費事。主料鱔絲要經(jīng)焯、炸、鹵等多道工序,方成美味澆頭。黃魚面用的是小黃魚,光去魚骨刺這一項就很費工,所以售價不菲,不過上海人還是趨之若鶩,不為別的,就是好吃啊!
前年到上海,友人好意請我們?nèi)コ誀F肉面,說是“絕對好,值得品嘗”。那天下了公共汽車,由他領(lǐng)路,曲里拐彎,又走了不少路,才找到這家據(jù)說是上海灘有名的賣燜肉面的小面館。店堂很小,十幾個人同時用餐就顯得擁擠了,桌椅也很舊,如果要給用餐環(huán)境評分,肯定得不到高分。面條口感一般,但上面那塊燜肉確實不錯,燒制得酥而不爛,而且很入味。
為了一碗燜肉面,讓我們跑了很多路,這就印證了那句老話“酒香不怕巷子深”。其實這點路不算遠。友人說,當(dāng)年他們?yōu)榱顺砸煌朊孢€跑去昆山呢。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昆山還沒有如今這么發(fā)達,只是上海邊上隸屬于江蘇省的一個小城。他說的那碗面名為“奧灶面”,是昆山那地方的本土面食。
奧灶面的湯頭較為特殊,它是用青魚皮(帶鱗)、骨、腮,這些魚身上的“廢物”,加上螺絲等食材熬制而成的,其滋味怎一個鮮字了得。面條則是所謂的“龍須面” ,也就是很細的面條,煮得恰到好處,帶有韌勁。奧灶面好吃,還在它獨特的澆頭,是一塊爆魚或鹵鴨。爆魚在上海被稱作“薰魚”,是用青魚塊,經(jīng)腌制、油炸、浸鹵等多道工序而成,鹵鴨也是用由多種調(diào)味料合成的老鹵燒制的。爆魚和鹵鴨單吃是下酒的小菜,伴面條入口,則另有一番風(fēng)味。
其實奧灶面原本是默默無聞的,不知是上海哪位吃客,覓食到昆山,將奧灶面作為美食新發(fā)現(xiàn),推薦給父老鄉(xiāng)親。一時間,上海人都跑去昆山吃面,使其聲名大噪。其時友人在學(xué)校教書,系里的教師工會包了一輛大巴,載著一群老師去品嘗。當(dāng)日在面館吃面時,食客一多半都操上海口音。
當(dāng)年上海人如此瘋奧灶面,現(xiàn)在說起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有一點不能否認,即昆山的奧灶面能夠出名,并入選中國最有名的面條餐,上海人的千萬張嘴,功不可沒。如今想吃奧灶面已不用遠行,上海市內(nèi)面館和點心鋪星羅棋布,各地風(fēng)味的面條餐都能找得著。上海人吃面的肚量,大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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