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晚景
在我的眼里父親的生命進入晚景,不是他的離休,而是以一次事件或一次場景為標志。
那是我大四放寒假回家,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縣城,一下車,我愣了一下,父親扶著自行車站在那里。天很冷,刮著刺骨的北風,父親的臉凍得有點紅,幾絲白發(他的頭發一直很黑)刺眼地被風撩起,他穿著厚厚的棉衣,身體顯得臃腫,微微有些佝僂。這是父親第一次來車站接我,在我大學將要畢業的時候。我的鼻子有點發酸,喉頭哽了一下,突然就覺得父親老了,真的老了。
從小到大,我這個父親的第六個孩子,感覺到父親的“慈”實在太少太少了。父親做縣文教局局長18年,時間太長了,都成了符號性的人物,他似乎一直都在工作、忙碌,對家人對家庭比較漠視,對我這個老幺也不例外。有一次,在飯桌上我這個小學生正興高采烈地說著什么,突然兩行鼻涕不合時宜地流了出來,父親立刻厲聲呵斥:“把鼻子擦了去!”如當頭棒喝,我的興奮勁立馬被悶了回去,乖乖擦了鼻涕,一下子變蔫了,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一次小小的傷害。所以至今記憶深刻。父親在我眼里是一個嚴肅、認真甚至有幾分刻板的人,父子間很少有過交流。父親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老革命了,辦了離休手續后,他的心里是否落寞,是否難過,我從未想過,也沒感覺他有什么變化。
父親突然來車站接我了,讓我“受寵若驚”,時間的刻度驀然在這里“咔嚓”了一下,我猛然發現,我的父親老了。
年老的父親更像父親。他開始變得柔和、慈祥,臉上經常掛著笑容。對子女有了牽掛,享受含飴弄孫的快樂。孫子喊他“爺爺”,他響亮地答應著,聲音拐著彎,開心地笑。母親有時出去和一幫老太太玩紙牌,父親便在家做飯等母親回來吃,毫無怨言。我工作之后,每次回家,父親都很高興,時間久了不回來,他會讓母親打電話給我。
離休后的父親有兩大愛好,一是打門球,一是下象棋。我至今弄不懂門球的規則。父母在二哥家住著,家門口往西50米就是門球場。好多次回老家看見父親與一伙退休老頭在球場打門球,有時,父親看見了我,就樂呵呵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我家老三回來了。”有老頭問:“老劉,你老三回來做啥好吃的?”父親大聲說:“包餃子!”父親總是大聲說話。因為他老年耳聾了,后來我給他買了副助聽器,還是喜歡大聲說話,成習慣了。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們把他的門球拍放到他的棺材里,還有戴了多年的上海牌手表。出殯的前夜,在老家村里街頭搭的靈棚里守靈,我撫著靈柩,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仿佛聽到那手表還在咔咔走著,不禁淚如雨下。
父親下象棋有一個老棋友,叫老董,縣一中的退休教師。這個老董做過腦瘤,說話不太利索,但棋下得還是不錯的,與父親旗鼓相當,不遑多讓。每隔一天來家一次與父親下棋,幾乎風雨無阻。以前他是父親的屬下,現在就是平起平坐的倆老頭,為勝負經常爭得面紅耳赤。有次我在家,在一旁觀戰,老董大軍壓境,父親岌岌可危。老董哼起了小曲,拿起車,嘴里說道:“將!”父親紅了臉,一把奪過老董的車,大聲說:“你玩賴,你家的車能拐彎啊!”老董也不急,仔細一瞧,嘟囔道:“啊,串行了。”我在一旁哈哈大笑。有時我也陪父親下兩盤,他似乎依舊把我視作老董,極為認真,錙銖必較。
父親的晚年是不寂寞的,家里親人多,我的哥哥姐姐都在縣里,每天往來不絕。父親所在的單位給每位老干部訂一報一刊,父親訂了我所在的報紙和一份老年雜志。他耳聾,很少看電視,報紙成了他接觸外部世界的主要信息來源。看到有趣的事,他也講給母親聽。似水流年,日子一天一天這樣過著。我從邢臺調到石家莊工作以后,依然保持著一個多月回老家探望父母一次,父母老去,離開我們的日子越來越近,“子欲養而親不待”,所以,每當時間距回家的日子超過一個月,心里的壓力就一點一點累積,以至于魂不守舍,就該必須回老家了,立刻!
2002年初冬,父親因雙手得了濕疹來石家莊看病。老家村里院子里種有五六棵棗樹,每年會結下幾袋子紅棗。收獲是一件高興的事,但長時間的晾曬卻很麻煩,太陽好的時候弄到房頂攤開,需要不斷翻攪。父親的雙手可能就因此患病。我看見他的手腫脹著,有的手指肚裂著口子,就覺得心疼。我帶他到省四院看了醫生,拿了藥。父親不是一個嬌氣的人,身體若出現不適,能扛著就扛著,一般不去麻煩兒女們。他經常對母親說,兒女們都有工作,都忙,咱盡量身體好好的,不給孩子們添麻煩。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父親的仁義厚道是出了名的,即使對自己的兒女也很客氣,從不頤指氣使,老子如何如何。這年父親75歲,和老母親兩人一起來的,沒讓孩子們陪著。令我至今深深遺憾的是,那時我還沒有自己的房子,租了兩間,比較窄狹,看完病,父母當天就回去了,沒能住上一天。次年夏天,我終于擁有了自己寬敞的房子,但是,我的父親卻永遠住不上了。當年看病回去不到兩個月,身體一直不錯的父親突發重病,住院一個星期就永遠告別了這個世界。當時,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啊,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世事無常,徒嘆奈何!
父親的晚景,不是晚開的花,不是西天的霞,更像我們家那棵百年老棗樹,雖然樹身斑駁,甚至已開裂了,但每年都能悄無聲息結出滿樹的紅棗。如今,父親已離開我們10年了,但仿若那棵老棗樹,依然在我們生活中活著,還在結出香甜的紅棗。
親情綿綿無絕期
母親走丟了。
全家人亂作一團,四處尋找。我心急如焚趕回老家,在茫然無緒中打開電視,正播出一條新聞:一個老太太步行去邢臺看望兒孫,走到任縣一帶不慎落水,被人救起。畫面上一個老太太躺在一張席子上,正是母親!
我急忙趕往任縣出事地點,見到母親躺在席子上,渾身濕濡濡的,我匍匐在母親身邊大喊:“娘,娘!”母親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望著我,摸著我的臉,說:“兒啊。”我嚎啕大哭!
我在哭喊中醒來,原來是做了一夢,身子還在抽噎不停,我用手摸了一把臉,忘了是否有淚。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6年了,而父親去世已12年。這么多年來,我依然時常在夢中與他們相會。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明明白天并沒有想到也并沒有提及他們,晚上依然入夢,我驚嘆血脈的密碼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潛意識中,不停地在夜晚呈現和釋放。我感謝有夢境的存在,讓已經離世的雙親重新活了回來,一如往日的光景,家常日子,瑣碎而又安穩。在夢中我是快樂和幸福的,我不再是失怙失恃的孤兒,依舊可以在父母膝前承歡,甚或可以回到無憂無慮的時代。蘇東坡說,人生如夢,其實,我們能分清夢境與現實哪個是真實的哪個是虛幻的?
有時攬鏡自照,我發現我越來越像父親了,有時又依稀能看到母親的面影。仔細想想,他們作為個體生命已經終結了,但不僅依然活在我們兒女的心中、夢中,還活在我們的生命中。他們的生命其實依然在兒女身上延續著。我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長著酷似他們的面容,甚至脾氣個性、生活習慣都那樣頑固地相似。他們的基因沉淀在我們的身體里,就像莊稼雖然一茬一茬收割,卻留下種子,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
我為什么經常夢見父母?是我對他們的懷念?還是他們對我的牽掛?雖然已經陰陽兩隔,不在一個世界,但親情并不因此而戛然中斷。時光的一點一滴都儲存在我們的生命深處,成為一生的記憶,歷久彌新,綿遠醇厚。臍帶可以剪斷,但血脈親情卻不管千里萬里,不管陰陽兩世,都無法阻隔。
父親去世后,我多么希望母親能長久地活著。只要她在,哪怕臥床不起,我就有娘,我就不是孤兒。只要有娘,我活到七老八十也是孩子。只要有娘,老家就還是家,家鄉就不是故鄉。父母是一道生死防火墻,他們在,我們就沒病,也不能病,不敢病,沒資格病,死的問題就更是無從談起。如今,他們都不在了,我們似乎一下子暴露在火力之下,再也沒有了遮護。父母盛年健壯的時候,他們是子女的天,是遮陰擋雨的大樹,是護雛的老母雞,他們年老體衰了,雖然需要兒女的照顧侍奉,卻在心理上依然是一道安全閥。
想想,爹娘都在的時候,那真是一生最快樂幸福的時光。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之后,按時回老家,就成了最大的牽掛。每次回家,攜婦將雛,大包小包,陪父親下下象棋,跟母親一起包餃子,溫馨和諧,其樂融融。上有老,下有小,這才是最完整的人生結構,最好的人生歲月。一旦上無老,就意味著你就成了孤兒,或者你就成了老。
作家張潔寫過一部長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是寫她母親的。我理解并贊賞她用“最疼”這個字眼來形容母親的愛。其實還可以說是父母的愛。在人的或長或短的一生中,有誰最疼你?最愛你?最在乎你?唯有父母。外交家李肇星說,在世人眼中我很丑,可在我母親眼中我是天下最美的人。孩子永遠是父母掌心里的寶。父母為孩子可以吃最多的苦,受最大的罪,甚至以命換命,都無怨無悔,沒有任何條件。從呱呱墜地、牙牙學語,到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兒女的身影永遠牽系著父母的視線,是一世的牽掛。《詩經》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誠哉善哉!
在古代的“五倫”中,除去“君臣”,父(母)子(女)關系是排在第一位的。兄弟可以鬩墻,夫婦可以陌路,縱然父子也有反目的極端個例,但父子血脈親情注定無法取舍,無法割斷,無法更易,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弗洛伊德說,夢是愿望的達成。父母去世這么多年了,我時常夢見他們,反映出我內心深處對他們的綿綿思念。我曾經問過大哥是否也像我一樣經常做這樣的夢,大哥說不是。在父母的六個孩子中,我是老幺,大哥是老大,我們年齡相差18歲,也就意味著同是父母所生,大哥與父母共存于世的時間比我多18年!時間給了我虧欠,于是讓夢的形式來補償,來延續,綿綿不絕。我盼望這樣的夢能夠長久地做下去,如果有來世,能繼續給爹娘當兒子。
祖父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宣告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個小東西的出世,給我加冕了一頂桂冠:祖父。
從為人父到為人祖,歲月的年輪就這樣一圈一圈擴展著,推進著,無法停止。望著粉妝玉琢的猢猻(孫子屬猴),我深切感到了生命的神奇,我和這個小生命神秘的聯系,人生代代無窮已,長江后浪推前浪。
當我們在產房外面苦苦等待,護士終于打開小窗,告訴是個男孩時,我情不自禁地揮揮拳,說了聲,歐耶!兒子對我說,遂了你們的愿了。倒不是我重男輕女,我還不至于意識如此頑固,但內心深處的確更喜歡男孩,作為祖父,我希望他將來“肖祖”。
想到了我自己。我從來沒見過祖父,因為我出生時他已不在人世了。所以,對我來說,祖父只是一個模糊的符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劉西爵,這個名字卻不同凡俗,盡管他只是一個農民。我從來沒有聽到父親講他的父親,祖父的事情是從母親和大哥那兒聽到一鱗半爪。祖父是個脾氣暴躁很有能力的人,在村里也算是一號人物,愛管閑事,打抱不平。但我的父親和大爺,都是性格溫和,老實厚道,想象不出他們的父親居然脾氣暴烈,想必是更多的遺傳了我祖母的基因。祖父一個最大的功勞是供養了他們的小兒子——我的父親上了學,吃上公家飯,成為國家干部。
父親有幸成為了曾祖,即享受到四世同堂的人倫之樂。但我發現,他最親的還是孫子,對曾孫似乎差了許多。民間所謂“隔輩親”是有道理的,隔了兩輩親情的濃度有所稀釋,可能是人老了,晚輩開枝散葉太多兼精力不濟之故。每次我帶著兒子回老家,兒子喊他爺爺時,他回答的聲音都帶著拐彎兒,明顯是快樂的。我兒子出生時,父親起了十幾個名字寫在紙上,供我挑選,我卻一個沒采用,他也并不在意,仍然興致勃勃。
而今我也成為祖父。當這個祖父是有幾年心理過程的,一開始是排斥的推拒的,內心是想延緩兒子結婚和生子的進度。民諺云,輩兒在爺上,布在鞋上,意思很明白,當了爺爺,意味著人老了,廢物了。而我年富力強,正當年,可不想早早成為廢物。幾年前一個女作家對我說,告訴你劉江濱,你若是抱著孫子來,我們可不跟你玩兒!今年兒子已29周歲了,我像他那么大兒子已經上小學了,我還能阻止人家當爹?所以,我是充滿喜悅迎接孫子的到來,當一個依然熱氣蓬勃、依然精力充沛、依然干勁十足的祖父。
人生就是如此,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風景,每一個階段都盡量過得精彩,才會組成完整完美的人生。我現在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看孫子,抱一抱,逗弄一番,若孫子笑了,我這祖父的心就像花兒開了一樣。
孫子起名記
孫子誕生,全家歡喜。一個重要的任務落在我這個新晉的爺爺頭上,就是給孫子起名字。
人的名字是大事,它會跟人如影隨形,伴隨一生,而且名字的寓意會含有暗示影響人的命運。所以,給孩子起名字絕對馬虎不得,隨便不得。一次看新聞,有一個貪官被抓,名叫馬根起,你看,連根拔起,還馬上,能好得了嗎?當然這是玩笑話,但起名字的事的確要慎重。
給孫子起名字,我定了幾條原則,一是須兩個字,因單字易重;二是簡單好認,不能是生僻字;三是盡量避開流行的字,據說現在叫“梓涵”的新生兒多不勝數;四是有典,有意義;五是第三個字須是揚聲,不用去聲。
我大哥二哥的孫子都排“澤”字,所以,孫子的名字已經有了一個“澤”字,只能選擇第三個字了。這給起名帶來很大的局限,可轉輾騰挪的空間很小。“澤”的含義有潤澤、光澤、色澤等,像“澤東”、“澤民”都是大氣厚重、意義不凡的名字。從五行上說,劉從金,澤從水,從金生水、水生木的相生理論來講,第三個字應該帶“木”字,且孫子屬猴,猴子喜木,這樣就決定從“木”字里邊來找。翻了許多經典詩文,尋找澤字與木字的聯系,找到了幾條,寓意都不佳。單純從“木”字中找,幾乎沒有滿意的。
難矣哉,我這才明白古人的“一名之立,旬月踟躕”,所言不虛也。但孩子出生都一周了,也不能老是“無名之輩”啊。周六上午,我找出《老子》《莊子》《論語》《孟子》《楚辭》《詩經》等經典著作,準備大干一場。先拿出《老子》,開篇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我靈光乍現,眼前一亮,“劉澤名”脫穎而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準備好的一堆經典書都不用看了。“道”和“名”是《道德經》中的兩個關鍵詞,“名”是“道”的外化,雖然妙道難言,卻總得以名傳之,萬物皆應有名才會被世界認識,譬如人,必須要有個名字才能與世界建立聯系。“名”實在是太重要的事情,澤名,可以理解為潤澤有名的萬物,或讓名字富有光澤,絢麗于世。
從此,世上出了個劉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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