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家具
我在平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應該算是比較保守的,從觀念到行為自認為都比較傳統,對新事物的認同便比較緩慢,對新鮮事情,少一點熱情,多一點觀望和懷疑,所以總體上大概是個傳統人物,不是新潮派。
但在平常的日子里,也難免有我激進的時候和對象,雖然不多,但畢竟是有的。比如,在家具的更新換代問題上,我是當仁不讓的改革派,因此,常常受到全家人的一致反對。首先是父親反對,父親年紀大,當然有些憶舊,不同意大刀闊斧地把伴隨了他許多年的東西一股腦兒就扔了。丈夫的反對,倒不是因為什么舊情舊感覺,他是怕煩,因為每添置一件新東西,意味著家里的布置又要搬來搬去一回,有時間在家干這些無聊的事情,還不如出去和朋友喝酒吹牛胡吹海聊,多來勁,便也是一副堅決不贊同的冷冷的嘴臉。我家的保姆老太呢,合我心意最相通,但在這個問題,她基本上也沒有站到過我這一邊,言語中雖然不好直接反對,但總也忍不住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意思。以上三位的態度,其實我都能夠理解,也都算正常吧,而且他們的反對都不算激烈,也不算過分,只是嘴上說說,甚至嘴上也不說,只是臉上有些表情罷了,因此也就不能真正阻擋我的改革方針和路線。這時候就有一個人跳了出來,那就是我的兒子,他是我的最最激烈的反對派。十幾年來,我的家具更新的諸多設想,沒有一個得到過他的贊成,理由很簡單,舊東西不能丟。我無法弄懂,小小的年紀,怎么一副老保守的嘴臉,奇怪奇怪。
當然,因為我是媽媽,他是兒子,媽媽的方針政策路線,如果真的下決心推行,兒子也是反對不掉的,所以,常常在反對聲中,新東西進門了。兒子看到新家具,也是喜歡的,他并不反對迎新,但他反對辭舊,他決不向舊的東西告別,經常在我被扔掉的垃圾堆里撿回什么藏在自己屋里,床底下,桌肚里,到處都是,看到我皺眉頭,便說,這是我的房間,我愛放什么就放什么,很獨立的口氣。我說,你的房間也不應該是垃圾站呀。他振振有詞,什么垃圾站,哪里有垃圾,這東西,一點也不壞,為什么扔了?那東西,還是新的呢,多少錢買的呢,為什么不要了,你不要,我要的。就這樣,許多舊東西都到了兒子屋里,寶貝似的藏著。
家里曾經有一臺縫紉機,全家根本沒有人會用,所以也根本沒有派上過任何用場,倒是兒子小的時候,出于好奇,把它當成了玩具玩過一陣,后來也不覺得好玩了,便徹底地丟棄在一邊。我在結婚時,學著當時的風氣和新娘,雖然自己不會用縫紉機,但知道新房里沒有一臺縫紉機是很丟臉的,一心想要辦一臺,但實在經濟實力不夠,沒有買成。婚后一直耿耿于懷,終于積了些錢,第一件事就是將縫紉機買了回來。所以說,這臺縫紉機從買回來的第一天起,就不是一臺縫紉機,而是一個累贅。因為十分沉重,家具搬挪的時候,如果丈夫不在家,或者懶得動手,我自己只得拖著它移來移去,沉重的輪子,將家里的地板劃出許多道道,這是它唯一的功用了。許多年過去,雖然住房面積增加又增加,家具也添了又添,最后終于沒有了縫紉機的位置,而且縫紉機的面貌也已經老得不能再老,與整個家庭設置又很不協調,下決心送給一個遠房親戚。那天正在商量此事,被看起來漫不經心的兒子聽到了,心疼壞了,死活不肯,像個老太太似的嘮嘮叨叨地說,縫紉機我要的,縫紉機我要的,縫紉機我是不送人的。最后只得騙他,說親戚家要用縫紉機,是借給他們用幾天的,方得把縫紉機從他的擁擠不堪的房間里搬了出來。但此事倒也成了他的一樁心事,過幾天就會想起,怎么還不還,直至今日,這件事還是一樁懸案呢。真是不大明白兒子對縫紉機的這份情感由何而生,對舊家具的這種珍惜的不舍的情感從何而來。
每當聽說家里要添置什么新東西了,兒子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的東西怎么辦,擔心地問:“又要扔了?”
你告訴他,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聽不進去,因為兒子從來沒有把家里的任何一件東西看成是舊的。實在拿他沒辦法。
在創建衛生城市的時候,全市大運動,每天電視里都放,全民搞辭舊迎新,領導號召大家把舊東西和舊傳統一起拋棄,結果許多老太太十分氣憤,我叫兒子看看電視,兒子不看。
除了對舊家具,兒子對舊衣服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老話說,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兒子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對新衣服沒有感情,對舊衣服則是留戀再三,不肯脫換,害得我這個做母親的,常常遭到批評。大家說,你看看你兒子身上,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不是吊在肚臍眼上,就是露出破綻,你大概只顧自己的事業,不管兒子吧。說實在的,我放在兒子身上的精力是不夠多,但是替他買新衣服總還是有心情有時間也有興致的,只可惜兒子對新衣服天生沒有感覺,不要,我跟著受回冤枉,也是活該呀。
兒子的媽媽說起來也不能算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他的爸爸更談不上,不知道兒子從哪里來的那么多舊日情感,不用說對活生生的人,即使是對那些沒有生命的家具也這樣。
上一篇:范小青《文學路路通》經典散文全集
下一篇:范小青《舊藤椅》經典散文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