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墨子·魯問(節選)》原文鑒賞
魯君謂子墨子曰:“吾恐齊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湯、文、武,百里之諸侯也,說忠行義,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讎怨行暴①,失天下。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愛利百姓,厚為皮幣,卑辭令,亟遍禮四鄰諸侯②,驅國而以事齊③,患可救也。非此,碩無可為者④。”
子墨子見齊大王曰⑤:“今有刀于此,試人之頭,猝然斷之⑥,可謂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試人之頭,猝然斷之,可謂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刀則利矣,孰將受其不祥?”大王曰:“刀受其利,試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國覆軍,賊殺百姓⑦,孰將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之,曰:“我受其不祥。”
魯陽文君將攻鄭⑧,子墨子聞而止之,謂陽文君曰:“今使魯四境之內⑨,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殺其人民,取其牛馬狗豕布帛米粟貨財,則何若?”魯陽文君曰:“魯四境之內,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奪之貨財,則寡人必將厚罰之!”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猶君之有四境之內也。令舉兵將以攻鄭,天誅其不至乎?”魯陽文君曰:“先生何止我攻鄭也?我攻鄭,順于天之志。鄭人三世殺其父⑩,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11)我將助天誅也。”子墨子曰:“ 鄭人三世殺其父,而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天誅足矣。今又舉兵,將以攻鄭,曰,吾攻鄭也,順于天之志。譬有人于此,其于強梁不材(12),故其父笞之,其鄰家之父舉木而擊之,曰,吾擊之也,順于其父之志。則豈不悖哉!”
魯陽文君語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國者橋,其國之長子生,則鮮而食之(13),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君喜則賞其父,豈不惡俗哉?”子墨子曰:“雖中國之俗,亦猶是也。殺其父而賞其子,何以異食其子而賞其父者哉?茍不用仁義,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
魯陽文君謂子墨子曰:“有語我以忠臣者,令之俯則俯,令之仰則仰,處則靜,呼則應,可謂忠臣乎?”子墨子曰:“令之俯則俯,令之仰則仰,是似景也(14),處則靜,呼則應,是似響也。君將何得于景與響哉?若以翟之所謂忠臣者,上有過,則微之以諫(15),己有善,則訪之上(16),而無敢以告外;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無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讎在下;安樂在上,而憂戚在臣。此翟之所謂忠臣者也。”
魯君謂子墨子曰:“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學,一人者好分人財,孰以為太子而可?”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或所為賞與為是也(17)。釣者之恭(18),非為魚賜也;餌鼠以蟲(19),非愛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觀焉。”
魯之南鄙人,有吳慮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聞而見之。吳慮謂子墨子曰:“義耳義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謂義者,亦有力以勞人,有財以分人乎?”吳慮曰:“有。”子墨子曰:“翟嘗計之矣,翟慮耕而食天下之人矣,盛,然后當一農之耕,分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籍而以為得一升粟”(20),其不能飽天下之饑者,既可睹矣。翟慮織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當一婦人之織,分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籍而以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慮被堅執銳(21),救諸侯之患,盛,然后當一夫之戰。一夫之戰其不御三軍,既可睹矣。翟以為不若誦先王之道,而求其說,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辭,上說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國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為雖不耕而食饑,不織而衣寒,功賢于耕而食之,織而衣之者也。故翟以為雖不耕織乎,而功賢于耕織也。”
子墨子游公尚過于越。公尚過說越王,越王大說,謂公尚過曰:“先生茍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吳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過許諾。遂為公尚過束車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魯。曰:“吾以夫子之道,說越王,越王大說,謂過曰:‘茍能使子墨子至于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吳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子墨子謂公尚過曰:“子觀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將聽吾言,用我道,則翟將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為哉!抑越不聽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則是我以義糶也。釣之糶,亦于中國耳,何必于越哉!”
子墨子游。魏越曰(22):“既得見四方之君,子則將先語?”子墨子曰:“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喪;國家熹音湛湎(23),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則語之兼愛非攻。故曰擇務而從事焉。”
子墨子出曹公子而于宋(24)。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曰:“始吾游于子之門,短褐之衣,藜藿之羹(25),朝得之,則夕弗得,祭祀鬼神。今而以夫子之教,家厚于始也,有家厚(26),謹祭祀鬼神。然而人徒多死,六畜不蕃,身湛于病。吾未知夫子之道之可用也。”子墨子曰:“不然。夫鬼神之所欲于人者多:欲人之處高爵祿,則以讓賢也;多財,則以分貧也。夫鬼神,豈唯擢季拑肺之為欲哉”(27)!今子處高爵祿,而不以讓賢,一不祥也;多財,而不以分貧,二不祥也。今子事鬼神,唯祭而已矣,而曰,病何自至哉?是猶百門而閉一門焉,曰,盜何從入?若是而求福于有怪之鬼(28),豈可哉!”
彭輕生子曰:“往者可知,來者不可知。”子墨子曰:“籍設而親在百里之外,則遇難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則生,不及則死,今有固車良馬于此,又有奴馬四隅之輪于此(29),使子擇焉,子將何乘?”對曰:“乘良馬固車,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矣來!(30)!”
孟山譽王子閭曰(31):“昔白公之禍(32),執王子閭(33),斧鉞鉤要(34),直兵當心(35),謂之曰:‘為王則生,不為王則死!’王子閭曰:‘何其侮我也!殺我親,而喜我以楚國。我得天下而不義,不為也,又況于楚國乎!’遂而不為(36)。王子閭豈不仁哉?”子墨子曰:“難則難矣,然而未仁也。若以王為無道(37),則何故不受而治也?若以白公為不義,何故不受王,誅白公,然而反王?故曰:難則難矣,然而未仁也。”
子墨子使勝綽事項子牛(38),項子牛三侵魯地,而勝綽三從。子墨子聞之,使高孫子請而退之(39),曰:“我使綽也,將以濟驕而正嬖也(40)。今綽也祿厚而譎夫子(41),夫子三侵魯而綽三從,是鼓鞭于馬靳也(42),翟聞之,言義而弗行,是犯明也。綽非弗之知也,祿勝義也。”
公輸子自魯南游楚(43),焉始為舟戰之器(44)。作為鉤強之備(45),退者鉤之,進者強之。量其鉤強之長,而制為之兵。楚之兵節,越之兵不節,楚人因此若執,亟敗越人。公輸子善其巧,以語子墨子曰:“我舟戰有鉤強,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子墨子曰:“我義之鉤強,賢于子舟戰之鉤強。我鉤強,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46)。弗鉤以愛則不親,非揣以恭則速狎(47)。狎而不親則速離。故交相愛,交相恭,猶若相利也。今子鉤而止人,人亦鉤而止子;子強而距人,人亦強而距子。交相鉤,交相強,猶若相害也。故我義之鉤強,賢于舟戰之鉤強。”
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48),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如匠之為車轄(49),須臾劉三寸之木(50),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功,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
公輸子謂子墨子曰:“吾未得見之時,我欲得宋。自我得見之后,予我宋而不義,我不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見之時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見子之后,予子宋而不義,子弗為,是我予子宋也。子務為義,翟又將予子天下。”
【注釋】 ①讎怨:怨是忠之誤字,讎忠,視忠臣如仇。與上文悅忠相反。 ②亟:快速。 ③驅:驅使。 ④顧:通固,本來。⑤齊大王:即田齊太公,名和。周安王十六年(前386年),田和立為諸侯,墨子見齊大王,應在田和立為諸侯之后。 ⑥猝然:快的樣子。⑦賊殺:賤殺。 ⑧魯陽文君:楚平王的孫子,名公孫寬,即魯陽文子,又稱魯陽公。 ⑨魯:指魯陽。 ⑩鄭人三世殺其父:父,應為“君”。指鄭哀公、鄭幽公、鄭 公三君被殺。 (11)不全:指年成不順。 (12)強梁:強悍不守規矩。 (13)鮮:應為“解”,殺。 (14)景:同影。 (15)微之:伺機。 (16)訪:謀劃。 (17)賞與:同賞譽。 (18)釣:釣魚。 (19)蟲:通蠱,毒。 (20)籍而:假如。 (21)被:同披。 (22)魏越:墨子的弟子。 (23)熹:(xi音嘻)喜。湛湎:沈湎于酒。 (24)出曹公子而于宋:應為“士曹公子于宋”。士,同仕。曹公子,墨子的弟子。 (25)藜藿:野菜。 (26)有:同“又”。家厚:應為“家享”,即在家設享祀。 (27)季:應為“黍”。肺:豬肺。擢和拑都是拿取的意思,黍和肺都是祭祀用的物品。 (28)有怪:當是有靈之誤。 (29)奴馬:同駑馬,劣馬。四隅之輪:破散的車子。 (30)焉在矣來:應為“焉在不知來”。謂哪里在于不知道未來呢? (31)孟山:墨子的弟子。王子閭:楚人,名啟,楚平王的兒子。 (32)白公之禍:白公,楚平王的孫子,名勝。據《左傳》,哀公十六年(前479年),白公勝在楚國發動叛亂。 (33)執王子閭:白公勝叛亂后,脅迫王子閭作楚王。見《左傳·哀公十六年》。 (34)鉞:大斧。要:同腰。鉤腰:靠近腰。 (35)直兵:指矛、劍一類兵器。 (36)遂而不為:應為“遂死而不為”。據《左傳》哀公十六年,王子閭因不同意為王,被白公勝殺死。 (37)王:指楚惠王。 (38)勝綽:墨子的弟子。項子牛:齊田和的將軍。 (39)高孫子:墨子的弟子。 (40)濟:制止;正嬖:糾正邪僻。嬖,同僻。 (41)譎:欺詐。夫子:指齊將項子牛。 (42)鼓鞭于馬靳:鼓鞭:鞭打。馬靳:馬的前胸。謂欲馬前行,而鞭打其前胸,反而不能前進。 (43)公輸子:即公輸盤,名班,魯國的巧匠。 (44)焉:于是。 (45)鉤強:應為“鉤拒”,兵器。鉤的作用是在敵人逃跑時將他鉤住,拒的作用是在敵人前進時將他抵御住。 (46)揣:通拒。 (47)速狎:輕視。 (48)鵲:飛鳥。 (49)車轄:車軸兩頭釘著的鍵。 (50)劉:用刀砍。
【譯文】 魯國國君對墨子說:“我擔心齊國攻打我國。可以解救嗎?”墨子說:“可以。從前夏商周三代的圣三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原來都是領土只有一百里的諸侯,他們愛忠臣行仁義,奪取了天下;夏商周三代的暴君夏桀、商紂王、周幽王、周厲王,仇視忠臣,做暴戾的事情,喪失了天下。我希望主君向上尊崇天,敬事鬼,向下愛護和造福于百姓;多多準備錢財,言論要謙卑,趕快普遍向四鄰諸侯表示敬意,驅使全國人民為齊國效勞,憂患就可以解除了。不這樣做,就沒有什么辦法了。”
墨子去見齊太王,說:“現在這里有一把刀,用來試砍人頭,一下子就砍斷了,可以稱得上鋒利吧?”齊太王說:“鋒利。”墨子說:“多次試砍人頭,都一下子砍斷了,可以稱得上鋒利吧?”齊太王說:“鋒利。”墨子說:“刀確是鋒利的,誰將得到不良的名聲呢?”齊太王說:“刀受鋒利之名,拿刀砍的人將會得到不良的名聲。”墨子說:“兼并別人的國家,消滅別國的軍隊,殘害百姓,誰將得到不良的名聲呢?”齊太王把頭抬起來,又低下去思索了一會兒,才說:“我會得到不良的名聲。”
魯陽文君將要攻打鄭國,墨子聽到消息就去制止他,對魯陽文君說:“現在假如魯陽四邊境界之內,大城攻打小城,大家攻打小家,屠殺人民,奪取牛馬狗豬和布帛、糧食、貨物、錢財,這會怎么樣呢?”魯陽文君說:“魯陽四邊境界之內的人,都是我的臣民,現在如果大城攻打小城,大家攻打小家,奪取貨物錢財,那我一定要狠狠地處罰他們!”墨子說:“上天擁有天下的土地,也象你擁有魯陽四邊境界之內的土地一樣。現在你發兵要去攻打鄭國,上天的懲罰豈不會降到你頭上嗎?”魯陽文君說:“先生為什么要阻止我攻打鄭國呢?我攻鄭國,是順從天的意志。鄭國人三世都將他們的國君殺了,天對他們加以懲罰,使他們三年年成不順,我將幫助天懲罰他們。”墨子說:“鄭國人三世殺死他們的國君,天已經對他們加以懲罰了,使他們三年年成不順,天的懲罰已經足夠了。現在你又發兵,要去攻打鄭國,說: ‘我們攻打鄭國,是順從天的意志。’這好比有個人,他的兒子很不老實,不成材,所以他父親鞭打他;他們鄰居的長老,也舉起木棍去打他,說:‘我打他,是順從他父親的意志。’這豈不荒謬嗎?”
魯陽文君對墨子說:“楚國南邊,有個叫‘橋’的有食人風俗的國度,這個國家里的長子一生下,就被殺來吃,叫做‘宜弟’,如果味道鮮美就送給國君,國君吃得高興就獎勵這位父親。這豈不是很惡劣的風俗嗎?”墨子說:“其實中原各國的風俗,也是這樣的。殺死其父親而后獎賞他的兒子,與吃他的兒子而后獎賞他父親有什么不同呢?如果自己不講仁義,又憑什么來批判夷人吃兒子的風俗呢?”
魯陽文君對墨子說:“有人對我提到一個忠臣,叫他低頭就低頭,叫他抬頭就抬頭,坐著就靜靜的不吭聲,喊他就答應,這可以叫做忠臣嗎?”墨子說:“叫他低頭就低頭,叫他抬頭就抬頭,這就象影子一樣;坐著靜靜的不吭聲,喊他就答應,這就象回聲一樣。你能從影子和回聲得到什么呢?如果按照我的標準,所謂忠臣,國君有錯誤,就尋找機會加以勸諫;自己有好的計謀,就與國君商議,不敢拿來告訴外人;匡正國君的錯誤,而將良策獻給國君,與國君保持一致,而與下邊的人不結黨營私。所以美名歸于國君,而怨仇由臣下擔當;安樂歸于國君,而憂患由臣下擔當。這就是我所說的忠臣。”
魯國國君對墨子說:“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好學,一個好施財物,把哪一個立為太子好呢?”墨子說:“還無法知道。也許他們是為了獲得好名聲才這樣做的。釣魚的人那么恭肅,并非是為了給魚以恩賜;用毒餅來喂老鼠,并非因為愛它們。我希望你結合他們的動機和效果來考察。”
魯國南方邊境上有一個人,叫做吳慮,冬天做陶器,夏天耕田,以虞舜自比。墨子聽說了,就去見他。吳慮對墨子說:“義呵義,何必去說它呢了”墨子說:“你所說的義,包括有力者為別人操勞、有財者施舍給別人嗎?”吳慮說:“有。”墨子說:“我曾經計算過了,我想參加耕種來使天下的人有吃的,但至多只頂得上一個農民耕種的收獲,分配給天下的人,每個人不能分得一升米;就算每人分得一升米,也不能讓天下挨餓的人都吃飽,這是顯而易見的。我想參加紡織來使天下的人有衣穿,但至多只頂得上一個女人所織的布,分配給天下的人,每個人不能分得一尺布;就算每人分得一尺布,也不能使天下挨凍的人都得到溫暖,這是顯而易見的。我想身披鎧甲,手拿武器,來拯救諸侯的患難,但我至多只能頂得上一個戰士;一個戰士打仗,不能抵擋敵人的三軍,這是顯而易見的。我認為不如學習先王之道,研究他們的學說,弄通圣人的話,來考察他們講的是什么,向上游說王公大人,其次游說平民。王公大人采納我的話,國家一定治理得好;平民采納我的話,德行一定美好。所以我認為,雖然不去耕種給饑者飯吃,不去紡布給寒者衣穿,但我的效果要比耕種讓人吃飯、織布讓人穿衣好得多。所以我認為雖然不耕田織布,而效果可以比耕田織布好。”
墨子派公尚過到越國去。公尚過游說越王,越王很高興,對公尚過說:“先生如果能使墨子到越國來教導我,我愿劃分原來吳國的土地方圓五百里,來封賜給墨子。”公尚過答應了。越王就為公尚過準備了五十輛車,用來去魯國迎接墨子。公尚過對墨子說:“我用老師的學說游說越王,越王很高興,對我說:‘如果能使墨子到越國來教導我,我愿劃分原來吳國的土地方圓五百里,來封賜給先生。’”,墨子對公尚過說:“你看越王的意思怎么樣?如果越王會聽我的話,采用我的學說,那么我就準備去,該吃多少就吃多少,該穿多少就穿多少,和群臣一佯,哪里能因為有封地才去呢!如果越王不聽我的話,不采用我的學說,而我卻去了,那么我是拿義來出賣了。同樣都是出賣,我就在中原出賣罷了,何必到越國去呢!”
墨子出外游歷,魏越問:“見到四方的國君,您將先講什么呢?”墨子說:“凡是進入一個國家,一定要選擇緊要的事去做。如果國家混亂,就對他們講尚賢尚同的道理;如果國家貧窮,就對他們講節用節葬的道理;如果國君過分喜愛音樂和嗜酒,就對他講非樂和非命的道理;如果國君淫亂怪僻而無禮,就對他講尊天敬鬼的道理;如果國家貪于掠奪侵略,就對他們講兼愛非攻的道理。所以說要選擇緊要的事去做。”
墨子推薦曹公子到宋國去做官。(曹公子在朱國)過了三年回來,見了墨子說:“當初我在您門下學習,穿著粗布褂子,喝野菜湯,早上有吃的,晚上就得不到,沒有東西來祭祀鬼神。現在由于有老師的教導,我的家比原先富裕了,又在家中設祭,恭敬地祭祀鬼神。但是家里人死得多,牲畜繁殖不興旺,我本身又生發病。我無法理解老師的學說是可行的。”墨子說:“不對。鬼神希望人做的事是多方面的:希望人處在高爵位上的時候,要能夠讓賢;在富裕的時候,要能夠贍濟窮人。鬼神難道只是想拿取祭品嗎?現在你處在高爵位上,卻不讓賢,這是第一種不祥;你錢財多,卻不拿來分給窮人,這是第二種不祥。現在你對待鬼神,只是祭祀罷了,卻問病是從哪里來的?這就象有一百個門的房屋,只關閉了一個門,卻反問強盜從哪里進來的?象這樣向有靈的鬼神求福,哪里能得到呢!”
彭輕生子說:“過去的事情可以知道,將來的事情無法知道。”墨子說:“假如你的雙親在百里之外,遇到了危難,只有一日的期限,你能趕到,他們就能活;你不能趕到,他們就死。現在這里有堅車好馬,也有劣馬破車,讓你選擇,你將乘坐哪一種?”彭輕生子回答說:“坐堅車好馬,可以早些趕到。”墨子說:“(既然這樣)哪能說無法知道未來呢!”
孟山贊揚王子閭說:“從前白公勝叛亂,抓住王子閭,把大斧抵著他的腰,用武器頂著他的心窩,對他說:‘你答應當國王就讓你活,不當國王就叫你死!’王子閭說: ‘這是何等侮辱我呵!殺死我的親人,還想許以楚國的王位叫我開心。即使我得到天下,如若是不義的,我也不做,何況只是楚國呢!’至死也不肯當楚王。王子閭還不能算仁嗎?”墨子說:“這樣做難倒是很難了,但是不能算仁。如果他認為楚王無道,那為什么不接受王位而治理楚國呢?如果認為白公勝不義,為什么不接受王位,殺掉白公勝,然后再將王位交還給原來的楚惠王呢?所以說,他這樣做難倒是很難了,但是不能算仁。”
墨子推薦弟子勝綽到項子牛那里去做官。項子牛三次侵略魯國的領土,勝綽三次都跟著做。墨子聽說了,叫高孫子請求項子牛把勝綽退回來,說:“我推薦勝綽去,是為了讓他制止驕橫,糾正邪僻。現在勝綽俸祿多了,欺騙您,您三次侵略魯國,勝綽三次都跟隨您去,這真是打馬打在馬前胸了!我聽說,嘴里說仁義卻不實行,這就是明知故犯。勝綽不是不懂得這些道理,而是他把俸祿看得比義還重要。”
公輸盤從魯國向南到楚國去,開始制造舟戰的器具。做成鉤和拒,敵人后退就鉤住他,敵人前進就頂住他。量好鉤和拒的長度,而制成兵器。楚國的兵器有定規,越國的兵器沒有定規,楚國人依靠這種優勢,多次打敗越國人。公輸盤認為自己制作得很巧妙,拿來對墨子說:“我舟戰的時候有鉤拒,不知你的義有鉤拒嗎?”墨子說:“我義的鉤拒,強于你舟戰的鉤拒。我的鉤拒,用愛來鉤,用恭敬來拒。不用愛來鉤就不親,不用恭敬來拒就過于輕狂。輕狂而不親近就會很快離散。所以互相愛護,互相恭敬,就是互利互助了。現在你用鉤來使人停住,別人也用鉤來使你停住;你用拒來頂住別人,別人也用拒來頂住你。互相鉤,互相頂,就是互相加害了。所以我義的鉤拒,強于你舟戰的鉤拒。”
公輸盤削竹木制作一只鵲,做成了,讓它飛起來,三天不降下來,公輸盤認為自己是最巧的了。墨子對公輸盤說:“你制造鵲,不如木匠制造車轄。一會兒就砍成三寸大小的木塊,能承受得住五十石的重量。所以制作器物,對人有利的才能稱為巧,對人沒有利的叫做笨拙。”
公輸盤對墨子說:“我未見到你的時候,我想獲得宋國。自從我見到你之后,即使把宋國給我,如果是不義的,我也不要。”墨子說:“我沒有見你之前,你想獲得宋國;自從我見了你之后,即使把宋國送給你,如果不義你也不要,那就是我把宋國送給你了。只要你努力做義事,我還會把天下送給你呢。”
【集評】 評“魯陽文君將攻鄭”一節:
明·焦竑:“此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處,說亦有理。”(《諸子折衷匯錦》)
民國·張之純《評注諸子菁華錄·墨子》:“筆妙!絕類左氏傳牽牛以蹊人之田一節。”
評“令人俯則俯,令之仰則仰”一節
宋·樓昉:“意婉切,詞精煉,讀之鏗然。”
明·邵寶:“此論與晏子和同之辯一般議論。”
明·顧鼎臣:“借影響當比,甚妙!”
明·何孟春:“明爽嚴切,道忠臣模樣,一字不可更易。”(以上見《二十九子品匯釋評》卷十三)
民國·張之純《評注諸子菁華·墨子》:“語意雋永有味。”
評“公輸子自魯南游楚”一節:
明·舒芬:“墨子此論自負甚大,恐未免過夸,然其說則是矣。”
明·何孟春:“道鉤強之不足恃,較是破的之言。”
民國·張之象:“首一段至此俱是敘事,是籌策,最精神。”(《二十九子品匯釋評》卷十三)
評“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一節:
宋·李涂:“論頗駭人。”(《二十九子品匯釋評》卷十三)
評“公輸子謂子墨子曰”一節:
明·焦竑:“總是以義與人,墨子之長在此,編亦在此。”(《諸子折衷匯錦》)
明·許國:“著力處在一義字。”(《二十九子品匯釋評》卷十三)
【總案】 《墨子》中的《耕柱》以下四篇,記載墨子與弟子及各階層人物的言論,與儒家的《論語》一樣,屬于比較珍貴的材料。《魯問》是其中一篇,記錄墨子與弟子等人的對答,內容比較復雜,主要講“義”的問題及十大主張的靈活運用。文中說“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憙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則語之兼愛非攻”,可以看成全書的綱。《魯問》和《耕柱》等三篇均為語錄體,這是春秋戰國之交文體的主要特點,可能是墨子的弟子或再傳弟子所輯錄。全篇分為若干章,每章記錄一件事,以記言為主。所記錄的言論,往往帶有典型性、代表性,能夠反映出整個事件的本質意義。語言精粹,篇幅不長,卻能集中反映墨子的意識及其對政治主張的具體運用。通過記錄言辭,大體能使人看出墨子及其弟子等的口氣和面貌,頌揚了墨子的品格和不平凡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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